兔跃蟾宫更新世纪,龙巡禹甸布福乾坤。
转眼到了春节。
千禧年的春节似乎一切都是新的,又似乎一切都没变,对成年人来说,过年依然是忙年,购年货,走亲戚,送礼应酬,一样也不能少。而对戚小沐和傅卉舒来说,这个春节,则是难得的相聚时刻。
春节放假了,趁着这几天难得的假期,可以稍微松口气了,也能好好玩玩了。
大年二十八,天蓝云白,阳光普照,气温虽低却无风,天气很不错。
戚小沐和傅卉舒在楼下打了一个小时的羽毛球,累了,就坐在太阳底下晒太阳。
戚小沐转转球拍,说:“卉舒,学校的简章出来一部分了,等过了年,专业考试一开始,我就得出去考专业了。老八届说,我第一次考试,他带着我和老徐先去外边的大考点锻炼锻炼。我一出去,屋里的灯就不能亮了,你安心学习,到时我给你打电话。”
傅卉舒问:“你要出去多久?”
“不到两个月,一个多月吧。”
“一个多月!”傅卉舒惊得站了起来:“你从小就没离开过家,大大小小的事你能应付的来吗?在本地考不行吗?”
“不是不行,”戚小沐拉着她坐下,说:“每个学校在每个考点安排的考试日期不一样,这个考点考不了,那个考点就能考,我想出去锻炼锻炼,我同学都打算去外地考考,也能长长见识。再说,考国美广美这种大学校,还是去他们本校考的好。”
傅卉舒不明白:“你又不想上国美,还考它干吗?”
“你看,你们有练兵考试,我考别的学校,也算是练兵吧。多练几次,多积累点考试经验,回头再考中工艺,心里也有底。”戚小沐揪根枯草,放嘴里叼着,“我不想跟老八届一样,只瞄准一个学校去考七八年,复读想想都痛苦,我不愿复读。我想把能考的学校都考了,多考一个学校,就能多一次被录取的机会,这个不过关,还有那个,老八届说有些学生一口气能报二十多个学校,平均两天考一个,我不考那么多,我考八九个就行。”
“八九个还少呀!”傅卉舒又是一惊。
“光是八个大美院就八个了……”
“你还想把这八个全考了?”
“央美天美国美广美总得考考吧,这就四个。这辈子可能就这么一次专业考试,不去考考这些大学校,有点说不过去……吧?”
“好吧,你有理。”傅卉舒把她嘴里的草拔出来:“跟谁学的叼草叼叶的?难看死了!我觉得你不用考那么多,有蔡伯伯在,你肯定能考上他的学校。你喜欢出去长见识,就出去吧,记着把自己照顾好,别跟坏孩子学就是了。”
“嗯,我妈说过几天她给我买个手机,到时我把手机号给你,”戚小沐顺口说:“等我赚了钱,我也给你买一个。”
傅卉舒警觉的问:“你赚钱?你怎么赚钱?”
戚小沐搓搓手,干笑:“我长大以后赚钱嘛。”
“长大以后再想长大以后的事,现在就老老实实准备考试,别的念头想都别想!”傅卉舒打量打量戚小沐,掐她一把,警告:“你一肚子坏水,打小就挂羊头卖狗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德行!你可别去偷啊抢的,你要不学好,有你好看的!你连你卧室都不打扫,被子都是冯姨帮你叠,还想赚钱?赚个鬼!你个高中生哪有赚钱的本事?不给家里多要钱祖坟就算冒青烟了!”
“哼,小瞧人!”戚小沐吐吐舌头,做个鬼脸糊弄了过去。
傅卉舒确实小瞧人了,戚小沐确实是能赚钱的。
试问:老八届连续考了这么多年,他的学费生活费都是从哪里来的?回答:父母给的。——这样的答案只能得五十分。
老八届连续考了七八年,是个考场上的老油子了,他对专业考试的规律早就摸索的一清二楚了。那个时候的专业考试远没现在严肃,准考证上的照片都是自己贴上去的一寸免冠照,这就意味着很容易在照片上作假,而替考的人也就格外多。
为了考上大学,学生们采取的对策可谓五花八门,很多文化课成绩差的选择了美术专业,由于当时各个高校对专业的要求比现在高一截,只凭借两三个月的突击是很难达到学校要求的绘画水平的,专业过不了关,文化课考的再高也白搭。那么,专业过不了关怎么办?很容易,主要解决办法有两种,一种是做小抄,穿上浑身带口袋的衣服,把两三厘米大的素描色彩或装饰画的小图片,按类别分别放到不同的口袋里,考试的时候把小抄握到掌心或放到画板上的铁夹子底下,直接比对着临摹即可。临摹比写生或默写容易的多,哪个地方该画什么直接抄就是。那时的考生100个人里至少有60个会自备小抄,各大美术书店也都有为考生做小抄而专门准备的巴掌大的小册子,八九块钱一本,销量好极了,买来剪开就能用,方便的很。
另一种就是找人替考。什么叫做替考人人都懂,不用解释。艺考中的替考从未真正杜绝过,直到如今,替考现象也挺普遍,前阵子刚刚爆出的广东“替考门”事件就是一个例证。跟现在一旦查出来会严肃处理不同,当年美术高考中的替考,即便被逮住,也只是作废本场考试,一般不会追根究底的深查,这场作废了还有下一场,艺考期间的专业考试天天都有,总有一场能成功。政策上的宽松,让很多人钻了空子,替考也就成了大家心知肚明而不会往外说的秘密。家里没钱的大半不会选择替考,找人替考的大半家里比较阔,这些找人替考的学生,被替考者亲切的称为财神爷。
财神爷们有的找高校的大一大二的学生替考,有的找同为高三但画画很棒的同学替考,找个模样有三四分像的,做一张合成照,再按合成照上的模样从黑市上办个假身份证,好了,我给你钱,你替我考吧。当然,找不到模样像的也没关系,合成照是万能的,高度发达的科学技术总有办法让你蒙混过关。
这几年,每次到了专业考试时间,老八届都会替三四个甚至七八个学生去考试,他虽考不上央美,那些综合类的普通院校对他来说却是小菜一碟,他的生活费和学费就是这样得来的。替考费不便宜,少则几千多则上万,按学校好坏来算,考前先付一半款,吃喝住行你全包,考上以后付全款,挥挥手从此形同陌路。上了大学只要你不说,没谁会知道你的专业是找人替考的。
考场上的混乱,不公平的竞争,走后门成风,考试中途换卷,老师泄题,学生在试卷上做记号,老师学生联合作弊,是当时艺考的最黑暗之处。一幕幕的黑暗,让众多的美术生有苦难言。好在阴暗面十分有限,艺考对大部分考生来说,还是挺公正的,只要画的好,不愁专业过不了。做的记号再艺术,评卷老师再放水,把梨子画成一滩黄泥也得不了高分,说到底,专业能否过关,还是要看你有没有真本事。
艺考中的所有光明和黑暗,老八届早已摸了一个透彻。他喜欢光明,也不拒绝黑暗,光明是机会,黑暗也是机会,是机会就要争取,要不就是傻蛋。不是人人都能去替考的,专业强弱,胆量大小,以及随机应变的能力,都是制约因素。老八届曾拿到过央美的过关通知,又是替考专业户,每替人考一次专业稳过,在行内早已扬名立万,来找他替考或请他帮忙找个替考者的学生有很多。他亲自上马的直接收取替考费,经他介绍的就收取中介费,总之,稳赚不赔。每年的二月到五月,老八届凭着替人考试,都会赚上一笔,多则几万,少则……最少也没下来过一万。跟众多的年轻人一样,每回挣了钱,老八届会拿出一部分孝敬父母,剩下的就大手大脚的花,流行传呼,他就买传呼,摩托罗拉的;流行手机,他就买手机,诺基亚的;流行电脑,他就买电脑,IBM的。这样的花法,是座金山也抗不住,几万块钱不到半年就被他花光了,弄的连学费都交不上。要是他能把钱攒起来,估计都能买套小房子了。
戚小沐之所以说她能挣钱,就是因为老八届把刚刚学画一个月左右的四个女生介绍给了她,请她为这四个女孩替考;同时把三个小男孩介绍给了徐则林,请徐则林为这三个小子替考。有钱大家赚,老八届很讲义气。在钱财面前,没有几个人能做到无动于衷。无论家里有钱没钱,对青少年而言,只要能够看到自己有赚钱的潜力,无论这种钱是否该赚,一般都抗拒不了赚上一笔的诱惑。这种钱来的太容易,几乎是随手可得,这种诱惑别说孩子,就是成年人也很难去抵制。戚小沐和徐则林家里虽不是大富翁,却也不能说穷,俩人从没缺过钱花,但是,自己赚钱的欲望还是遮住了整片天,他们点头答应了去替考。
家里熟门熟路的,认识的人太多,替考这东西,顶好去外地的大考点,或去高校较为集中的地区直接在本校考,像是郑州南京杭州潍坊,都是不错的选择。不管是为了练兵还是为了赚钱,戚小沐都得走出去。
戚小沐一下离开一个多月已经很让傅卉舒受不了了,若是知道戚小沐是为了赚这种钱才离开,她非把戚小沐揍趴下不可。戚小沐了解傅卉舒的脾性,不敢说实话,只能做个鬼脸糊弄过去。
春节过后,高校的艺术类招生简章全部出来了,专业考试随之拉开了序幕,千千万万个艺考生开始了辛苦的奔波生涯。他们一手拿着简章,一手提着画板,连夜赶着火车,整日吃着泡面,带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忧虑,疲累,世故,和孤独,在各大考点转开了圈。
戚小沐走的前一天,冯燕和戚大成对她做足了思想教育工作,主要内容是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你要时时刻刻保持警惕,过马路看红绿灯吃饭去大馆子,多说你好谢谢对不起,等等。冯燕帮她打包,戚大成给她一张建行卡,请她要舍得花钱,多给家里打电话。戚金贵也给了她一张卡,名义上是让戚小沐多给他买点特产,实际上是怕孙女没钱花。老人受了大半辈子苦,知道没钱的苦滋味。
戚小沐走的那天,傅卉舒拿出一把瑞士军刀,鹅蛋脸一板,美目一瞪,凶巴巴的嘱咐:“碰到坏蛋,能跑就跑,跑不了,就捅他!”
戚小沐吓得缩了缩头,半天才说:“你考虑的真周到。”
傅卉舒继续凶巴巴的嘱咐:“晚上出门不要一个人,宾馆要住好的,泡面少吃,多吃青菜,烟酒一点都不能沾,你要在外边不学好,我就用这把刀子砍你脑袋!”
“噢!”戚小沐摸摸脖子,毕恭毕敬的接过军刀,贴身放好,说:“卉舒,一考完我就回来,你好好学习吧,等我回来,我给你带好吃的。”
“人好好的就行了,”傅卉舒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纸袋,递给她,“纸袋里有五条内裤,我新买的,都是纯棉的,也洗过了,直接能穿。你要自己买,也要买纯棉的,买来先洗洗,晾干再穿。你在家从不做家务,出去了要勤快点,外边的衣服不能常洗,里面的内衣总得常洗,一天换一回,要干干净净的。现金也别带太多,用多少就从卡里取多少,带多了被人瞄上,让人抢了就完了。”
“让你担心,我真不对,”戚小沐安慰似的拉拉傅卉舒的手:“放心吧,有老八届带着我和老徐,肯定没问题。”
“哼,他们都是男的,当然没问题。”
“巾帼不让须眉,你不能小瞧我,我是高科技尖端人才,厉害的很!”
傅卉舒眉毛大皱:“你少大大咧咧的!跟男生保持距离懂不懂?别让男生占你便宜!反正不管干什么,你都要小心点就是了。”
“嗯,我给你打电话,晚上打,你等我电话。”
“好,”傅卉舒看看站在远处的徐则林老八届和那几个财神爷,说:“走吧,他们快等急了。”
“那我走了。”戚小沐背过身,刚迈出步子,又非常舍不得,顿顿脚,转过身,抱抱傅卉舒,亲亲她的脸,说:“卉舒,我知道你难过,我是去考试,不是离开你,你不能胡思乱想。这回我真走啦,我会想你的,你也要想我!”
傅卉舒揉揉发酸的鼻子,含笑点头。
背上背包,拎起画具,一群涉世不深的年轻人,迈上了一程又一程明暗交替的人生旅途。
初春的大地还没有苏醒,树枝秃,小草枯,伸手一触,硬邦邦的。初春的大风还不懂温柔,携着沙,带着土,扫到脸上,凉冰冰的。
傅卉舒目送着那抹身影,随着背影的渐行渐远,世界突然变大了,大成了一片荒漠,落日渐沉,渺无人迹;随着背影慢慢消失在地平线,心脏的某处突然变空了,空成了一座旧宅,衰草寒烟,怅然若失。
辽阔了,空荡了,不舍了,想念了,才知道,对那个人,放不开了。
有三分愁怀,而无一分悲切,毕竟,天要转暖了,人也要长大了。
抬起手,轻抚刚刚被亲过的脸颊,又笑了,如墨的眸子深不见底。
傅卉舒一直一直的站在那里,戚小沐一直一直的回头遥望,直到看不见那个站着的人了,才打起精神往前奔。
登上火车,找到座位,戚小沐拿出军刀左摸右摸,她对傅卉舒的思念由此开始。
徐则林看她情绪不佳,离她远远的,生怕她捅自己一刀。老八届掏出扑克玩,间或瞧瞧刀子,又朝着窗外眯眼远眺。
戚小沐自知在傅卉舒跟前存不住秘密,抽烟的事已经让她很心虚了,又多了一个替考,罪加一等,她简直心虚的快把小命葬送了。傅卉舒的脾气有多大她最是知道不过,敢送她刀子,就敢给她开刀,被砍头是什么滋味?
瞟眼徐则林,徐则林正仰着脖子打哈欠,喉结随着深呼吸一耸一耸的,她把小手绢裹到刀刃上,又放到徐则林的喉结处,小牙凶恶的一呲,一抹脖儿:“咔——嚓!”
两个激灵!——她打一个,徐则林陪她打一个。
“戚小沐!你他妈别拿着刀子冲我晃!”徐则林吓的腿软。
“看你这点胆子!没出息!”砍头是挺吓人,好吧好吧,等考完立刻就向卉舒如实告密吧!戚小沐坚定的下了决心,一,先利用赚来的钱去贿赂傅卉舒;二,对她发誓坚决不再隐瞒任何事;三,掉几颗金豆子诉诉苦以让她心软。贿赂为主真心为辅,苦肉计贯穿始末,在这个有着优良的腐败传统的人治社会,卉舒同志应该能把死刑改判为死缓。
可惜,上春的天气变化大,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
不等傅卉舒给她判死缓,她先让自己身陷囹圄,一头钻入了一个黑咕隆咚的无底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