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经转暖,太阳占据天空的时间紧跟着变长,来到下午时分,对这间东西朝向的公寓难免显得多余。熟悉的电脑上屏幕停留在结束视频剪辑的界面意味着今井莉莎今天的工作告一段落。自由职业者最大的自由是时间,而时间需要倚借空间存在。因为房间属于冰川纱夜的,其中流淌着的属于她的时间便在不知不觉中影响到今井莉莎,于是,选择在纱夜下班之前完成工作自然而然地发生了。除了这几天生活在这的因素,今井莉莎还享受着每天有人为自己准备早餐。
仅有的缺点是,冰川纱夜每天准备的食物都一模一样,让人不禁担心她已经吃了多久相同的东西。营养搭配得再合理的餐食长久不改变种类的吃下去也会让人体缺乏必要的元素。今井莉莎想,在离开之前,怎么都得和纱夜好好说一下。
电脑的收藏页中保存了好几个网络平台上看着不错的房源,为单人提供的住所大多都和纱夜所居住的房型相差不大,今井莉莎还未向短期的同居人提起过,只需要哪天抽空在房屋中介的带领下实地看房后就能定下搬出她家的日子。
尽管纱夜没有催促过,没有表现过任何对自己借住在这里的不满,但生活中总是充满尴尬的冲突,尽量配合纱夜调整过来的作息只是其中之一。阳台上堆放着从前男友家拿回来的打包好的纸箱,整整齐齐在两个平方里挤在一起,仅留下侧身一人能站立的空间。垒起来的纸箱的最高点高出栏杆不说,连晾晒的短袖底部都能直接垂在顶端。更别提那些一下子占满衣柜的,好多连今井莉莎自己都忘记何时购买的衣服,让纱夜不得不把她的一些衣物拿出来塞进行李箱后放在床底。幸亏床底还有足够的空间,因为鞋柜就没那么幸运了,看着把属于主人的可怜的四双鞋挤去角落的自己款式众多的鞋履,今井莉莎都有点无地自容,纱夜用来摆放工作资料的书桌如今也堆满了自己的化妆品和零散的装饰物。
而侵占了房间的不仅仅是今井莉莎多得夸张的私人物品,还有人的那一部分。双方时常忘记对方的存在,比如在洗完澡后只是裹着浴巾走出浴室、转身时和对方撞个满怀,狭小的空间让恋人只肖面对面,身体就无比贴近,对不太亲密的两人来讲突然得有些过分。然后——想起来都非常冒犯的,今井莉莎已经不止一次、无意识地(是的,今井莉莎自己有时候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看见冰川纱夜诧异的表情)对着冰川纱夜叫出属于恋人间的爱称,往好了想,这些爱称其中好些部分都具有指向性,今井莉莎只是有少部分条件反射还停留在上一段感情当中。
这还不是最尴尬的。因为沉睡中的肉体被交给身体机能运作,完全脱离意识的控制,除了第一天早上床上的两人相安无事,之后的每天早晨,自己都在冰川纱夜的怀中醒来——今井莉莎到不认为这算什么,和好友睡在一起、多一些身体接触在外出旅行或是留宿别人家时很常见,同样都是女生,也不会发生什么,只是朋友间的拥抱罢了,甚至冰川纱夜睡梦中环抱自己的动作也格外自然。当然,这种自然只存在于双方都尚未完清醒的迷茫中。一旦清醒,诡异的气氛便瞬间占据在两人之间,直到在物理上拉开距离一点时间后,才会归于平常。
仔细回想起来,这实在是……自己姑且处于失恋期间,纱夜说过她是单身,这几天也确证了她没有关系特别亲密的恋人,今井莉莎猜测或许是她和日菜的关系愈发密切让她习惯这样的身体接触。不过不管怎么说,擅自臆测别人的私生活不是好事。和分别多年的朋友重逢,今井莉莎可不想无端的猜想影响到任何平衡。
决定权不单属于这边。记忆中的冰川纱夜总是把问题的责任归结于自身,所以拐弯抹角询问自己和前男友的关系,问出是否爱他的问题,全令今井莉莎无从解释。向冰川纱夜去解释男朋友这种东西随时随意可以换掉,比做出这件事情本身更加困难,今井莉莎心中有唯独不想被纱夜认作轻浮的倔强。
分手的过程和预期一样顺利,除了不知道如何让纱夜打消她那使她成为她的责任感,在让她认为自己分手的原因有她的一部分的天真的想法之中所起的作用。这种内疚感或许也是她纵容自己肆意侵占她空间的另一个原因。转念想,不去解释,心安理得接受来自纱夜补偿性质的善意未尝不可,若想做到这一点,接受内心轻微的罪恶感即可。
今井莉莎拿起手机,将和男友分手的消息编辑成动态发布在网络上,不一会就有新回复的提醒亮起,多是类似“再找新的就好”“吃顿大餐安慰自己”“请振作起来”的无关痛痒的留言,夹杂着没有设置头像的小号发来的骚扰私信。今井莉莎早对这些低劣的文字和图片习以为常,没有缓冲和惩罚的欲望借消解了肉体的网络肆意发泄,人便重新塞回未进化完成的模具里。转过头,从阳台上那仅剩的缝隙中,能看见太阳光正照在间隔距离足够的对面建筑的墙面上,泛起金色光晕。纱夜现在在干什么呢?今井莉莎轻声呢喃。
“又要搬一次家啊……好麻烦。”
*
写字楼的乐曲是手指敲击的键盘和鼠标与复印机的嗡鸣,混杂细碎的人声,为何混乱的演奏不能成为乐曲呢?工作。白炽灯和刺眼的电脑屏幕。带注音的汉字姓名和证件照打印在透明卡套里的铜版纸上,用挂绳连接脖子,用金属夹子夹在左胸口袋前。工位。紧邻的落地窗有夜幕缓缓从上爬下来,在雨天的话,顺着玻璃外侧留下的雨水一起变成划分界限的镜子,利用反射的光模糊一切。被浅景深饮水机旁边通常放着阔叶绿箩,给工具们提供回归本能渴望的、零散的安慰空间。统统是工具,被异化是现实给予的普遍认知,若是现代人不认同工具的价值,那从哪里去确立自己这主体的价值……
“冰川,冰川!”
男性同事的声音在由远及近的过程中越发清晰,恰好赶在冰川纱夜完成一小段工作的间隙、在她还望着存在眼中的存在的事物发呆的间歇里面。
“?”
“我说冰川你,怎么回事,什么时候认识那种大美女了?”
“……?工作的事情?”
“哈哈哈,不要一天到晚都想着工作啦!就那个,在前台老半天了,我路过的时候问人家才知道,你怎么回事呢,让别人在外面等那么久,不接电话是什么新招数吗?哈哈哈!”
“……我真的不明白,田中先生,能说得清楚一点吗?”
“唔,那个美女,她说自己叫什么来着,在外面坐了好久了?问她找谁说是你,要帮她叫你但是每次都被阻止了,说是什么不想打扰你工作来着?我听了都想说你工作也没有那么要紧吧!就是那个,红头发的、长得超级超级漂亮的,是你朋友吗?我说没有男友的话、介绍给我吧!”
“……不,我觉得她暂时应该没有这个心情。”合上笔记本,把桌上尚未处理完的文件资料一齐收入公文包中,冰川纱夜检查了一遍手机,确认没有任何遗漏的消息后没忘拿上椅背上的外套,“谢谢你,田中先生,剩下的工作我会按时完成的,今天就先走了。”
身后的同事还说了些什么,冰川纱夜忙着给现代工厂的剧幕选段加上自己的足音,没有心情再去细听了。熟悉的路途不仅是感官上还是实际上都没有变长,来到公司区别员工和无关人员的玻璃制的分界线,同事口中的熟人就坐在供拜访人员休息的无靠背的沙发上、冰川纱夜觉得那更像是用布料和海绵垫制作的大号椅子。
还未曾见过今井莉莎全套打扮(按今井莉莎自己的讲法)后的样子——和她重逢的日子往后刚好都需要工作,除了第一天在昏暗灯光下看见的她外,出现在面前的要么是早上睡眼惺忪的模样,要么就是夜晚回到家时已经洗漱过、通常在使用护肤产品的非常自然的状态。今井莉莎的皮肤保养得很好,这个年纪用保养一词尚有冒犯的嫌疑,事实却很笃定。不管是否出于职业需求,冰川纱夜还没有认真去了解过她的工作,毕竟依托网络的自由职业者的细分繁多。想要在某方面,不论是工作还是爱好上有所建树,良好的生活规律必不可少,它带来健康的身体与欲望的活力组成的正向循环。冰川纱夜经历过,所以清楚它的好处。
友人正低头看着手机,她似乎是红色的指甲油随着手指的移动从不同角度反射大堂刺眼的灯光。
“今井小姐。”
听闻自己声音的今井莉莎抬起头来:“诶,纱夜,今天下班这么早?”
“什么时候过来的?为什么不提前说一声?我不出来的话,就打算一直在外面等着吗?”
“等、等一下,纱夜,问题太多啦,我该先回复哪个?”
“……”
“不要露出那种表情啦,我在这等着也不是完全没有事情做哦?”她把停留在社交软件的文字界面的手机屏幕转向自己。
“……怎么过来的?”
“桌上放的名片,上面写着纱夜你的公司地址哦。”
“我不是问这个……算了,等很久了吧,为什么不提前联系我?”
“没有没有,我擅自过来的嘛,不想打扰你工作。说起来,纱夜的公司福利还蛮好诶?”
今井莉莎面前的小圆桌上摆着精致的甜点,装在纸杯里的红茶使用的不是茶包。不远处茶歇摆台上,散装的茶叶装在精致的玻璃容器中,咖啡壶还冒着热气。
“能提高公司的价值,这是非常小的代价。”
“好吧,它给人感觉还不错。”
“……今井小姐,是有什么急事吗?突然跑过来。”
“纱夜这样说让人压力好大,没有事情不能来找你吗?”
“至少你该提前和我说一声,好歹要等也去接待室里……”
“原来纱夜是在担心这个呀。”
“……”不然该担心点什么?
“我说纱夜,工作完成了吗?今天可是周六呢,怎么算都应该是休息日吧。”
“工作哪有完成的说法。”
“确实呢。但纱夜现在选择的不是工作哦?”
“人什么时候都应该比工作重要。”
“既然如此,就陪重要的我去吃饭吧,纱夜?”
不得不说,今井莉莎自己挑选的的衣服更符合她的风格。高中时候就是这样,比起音乐为主题的,时尚杂志更吸引她的目光。并不是一种浪费,她很认真在对待她的生活。冰川纱夜试图说服自己,活下去的意义不就在此吗?
小巧而精致的单边耳钉别在她的耳垂上,浅蓝色的宝石衬得今井莉莎的皮肤隐隐发白。休闲西装外套内搭着露出肚脐的、同样是黑色的吊带,领口处装饰着无用的两粒纽扣。玫瑰金的腰带扣点缀腰身,宽松的束口西裤与上装成套,不循规律的裤线奠定了自由的基调。用心的装扮不仅能取悦主体本身,冰川纱夜也不追求这些,但今井莉莎的模样的确令人心生愉悦,没有人能否定一种美的体验;这体验的主客观都是相对的,但一定在同为人的基础上具有普遍性的认知。否认美的客观存在、纯粹以主观视角去分析美的本身会落入感官提供的快感的陷阱中。反之则会在不知觉中连美的概念生长的土壤都遗失掉了。
而毫无疑问的,今井莉莎处于美的范畴当中。
*
水菜被切成约莫五厘米的长短,竖着码在陶瓷锅中,新鲜的绿色看上去感觉舒适。胡萝卜为了卖相切成樱花样的形状,冰川纱夜觉得这种不能让它变得能接受的行为纯属浪费食物,不过,颜色搭配上牛肉和蘑菇后看着非常和谐。混合了高汤和豆乳的锅底被加热后,咕嘟咕嘟冒着小泡,散发出夹带生姜味道的浓郁香气。
底味清淡的火锅其实不太好选择配酒。考虑到汤也是饮用对象,饮品度数偏低的话,肚子里就没有给食物留下多少空间了。反之如各种烈酒则会与在时间过半、随水分蒸发变得浓郁的汤底的味道互相冲突。毕竟是搭配本土的食物,考虑到食材,能够清口、度数适中、由谷物酿造的选择便只剩下了清酒。还有个好处在清酒能够容纳的温度范围相对大上一些。
今井莉莎面前就摆着这样一壶清酒。透亮圆润的工业制品刚从温水中取出,从功能完全不给博物馆中展示的玉制酒樽,质感上的损失在价格上全部弥补回来了。同是普通的工业食品不会有那种被描写出来的非常夸张的酒香四溢,能做出让人觉得好喝的消费品便是不容易的工作。因为想要点单的物品被抢先了,冰川纱夜暂时缺少饮料为食物作伴。
除了像很小的拉面店或是街头只有外摆的迷你酒吧那样,只提供吧台的座位外,两个人一起吃饭时,通常是面对面落座的,这一次也不例外。持续煮制的食物升腾的热气横在冰川纱夜和今井莉莎之间,店内的温度也因此比店外要高,若换在冬天,这热气大概也会把玻璃门的内侧染上薄雾。现下,阳光已经彻底消失在这道门后了。掰开装在纸袋中的一次性筷子,冰川纱夜用两根筷子的连接处互相摩擦来去除上面可能会有的毛刺。
“我开动了。”
今井莉莎投过来期待的眼神,等待着自己对食物的评价。她会这样做无可厚非。餐厅是她挑选的,据说是在什么排行榜上被推荐过,座位也是她提前订好的,好在自己没有因为邀约突如其来而拒绝,不然又得麻烦她打电话取消预约。不过转念一想,今井的通讯录上应该有很多备选的朋友可以陪她。
机械切割的牛肉薄片被烫熟,过程中冒出来的少许漂浮的褐色血沫已经被撇掉了,重新露出了乳白色的汤面。除了胡萝卜,自己碗中盛着的食物就是面前火锅的缩小版。
“味道很好,今井小姐。”
“是吧,纱夜~”得到认同的回复后,今井夹起食物,露出满足的表情:“唔~~说是冬天已经过去了,晚上却还是冷飕飕的呢。这个时候果然还是火锅最好了!”
“今井小姐很喜欢炖煮的菜式呢。”
“纱夜也不能否定这很适合天气冷的时候吧?如果油不多,放凉之后在夏天也很美味哦。”
“是这样没错。温度没有特别高的时候往往更能尝出食材和调料的本味。”
“哼哼~”
“所以,今井小姐,真的没有什么事情吗?”
“诶……纱夜一下子就进入正题很不让人习惯啦。”
“……对不起,没有考虑你的想法。”
“纱夜我应该说过不想听见你道歉?不过也不能算是吧,纱夜的道歉,比起真心认错,更有点像放过我吧类似的逃避?这样说有点过分,但是我总有总被敷衍的感觉,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纱夜也是,根本不在意,所以才随时随地都能说出来吧?”
“……今井小姐,我确实没有想那么多……但是你说的我目前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可能我现在真的是那种逃避大过理智的人。”
“不要这么说自己啦,纱夜,也有可能是你过于礼貌,连对着我也要这样。”
“…….”我们好像也不是很熟。不能再这样想下去了,再继续的话,一切都会陷入被解构和尚未被解构的困境中去的,可是冰川纱夜还活在现实里面:“那今井小姐,到底是什么事情?”
“我要搬走啦,纱夜。房子已经在网上看好了,只差房产经理带我去实地看一看就能决定呢。”
今井莉莎露出思考的表情:“话说回来,所有单人公寓都和纱夜家大差不差诶?面积再大一些,租金又会变得很恐怖……唔~”
“……啊。”用筷子夹起的豆腐因为被煮得太过软烂,一下子从中间裂开,重新掉回碗中,溅起少许的汤汁,“毕竟是给单人提供的,设施和面积肯定没办法和今井小姐之前……两个人一起住的时候那么宽裕。”
“是吧?毕竟我和纱夜住在一起才发现,我的东西真的是超级、超级多~多得都有点让我不好意思了。”
“没有的事。可能是我的东西太少了。”
“嗯哼~纱夜也这样觉得吗?其他的无所谓嘛,因为你最基本的东西什么都有,反而让我想过是不是我买了太多无用的东西了。不过有一点,纱夜,早餐可不能一直吃同样的东西呀。”
“……早餐……吃早餐就是很好的习惯了……”
“纱夜?怎么像个赌气的小孩子?”
“我没有。”
“又没有逼你吃胡萝卜啦?”今井从锅中夹起一片胡萝卜放入她的碗中:“其他蔬菜和水果也能补充维生素啦。不说新鲜的,超市里的预制品也有很多嘛。”
“……今井小姐说得对。”
“中午和晚上都是在便利店解决的吧?如果纱夜真的有在按时吃饭的话。”
“……便利店没什么不好的。”
“总而言之,纱夜,陈词滥调,你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呀……哎呀,我是不是有点多管闲事?毕竟也才接触几天,没有特别了解纱夜就在这里自说自话…..”
“没有,今井小姐能关心我,我很感谢。”
“纱夜的语气看不出来呢,和你的道歉一样敷衍,”今井莉莎露出和略带抱怨的语气相反的微笑,同样让人猜不出哪边才是真心的:“我这几天很开心哦,给你添麻烦了,纱夜,谢谢你。”
“能帮到今井小姐就好了,我很荣幸。”
“搬家那天,我会在家做饭的,纱夜有空的话会过来吗?”
“到时候再看吧,今井小姐,有空的话我会去的、谢谢你的邀请。”
“换成别人这样说就是拒绝了呢。”
想要传达的意义相同时,语言背后更多的含义显得不重要了,最多有懂与不懂的心态上的差异,冰川纱夜处于这样一种微妙的语境中,发现今井莉莎停留在滞后性的印象里。这微妙过于矫情,只能适当的使用,冰川纱夜很快将它抛之脑后。
可是很快连这不合时宜的心绪都要失去掉了。本来就会失去掉的,和过往的经历并无差别。就连历史都能在成文的书籍中找到相似的影子。冰川纱夜想,人生大抵就是建立在这复数循环的相似场景中。可是如果能做点什么的话。和鸵鸟将头埋进沙子类似的、今井莉莎口中的逃避的自己,对于渴望相似场景的再现可没有逃避的念头,所以,如果能做点什么来延长重现的可能的话。
“今井小姐,可以的话、请和我住在一起吧,按照你希望的想法,重新找一个大房子吧。”
冰川纱夜抛出一个今井莉莎大概率不会拒绝的提议,她不可能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