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快要亮透。近两日不规律的休息,我的思绪有些混乱。头重脚轻,仿佛漂浮在空中,感觉身体似乎不属于自己了。
揉了揉酸涩红肿的眼睛,我缓缓起身舒缓筋骨,朝家里走去。哭了整整一夜,我好像把这一辈子的泪水都哭尽了。此时的我已做好各种最坏情况的打算,比如母亲自尽我在去驿站的路上被人掳去折磨一生。脑子里预设着各种最坏情况结果出现的可能性,我的内心异常平静,宛若经历过大风大浪之后的一潭死水。
来到洞口,母亲正闭目养神,躺在床上休息。从原本地面到床上以及外面的几段距离,有稀稀疏疏的几点红迹,以及换掉的旧衣服、旧绷带和旧被罩。看来,昨晚母亲在赶我走后,起身出去并回到床上。因为一定量的走动刺激着,导致伤口撕裂流血。我走至母亲床边,推了推母亲的肩膀。
“母亲,你醒醒。”
被我吵醒的母亲睁开眼睛,意识到我还没有离开,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攥起四指用食指指着我,扯着嘶哑的嗓子吼道:“我说过很多遍了,我没你这个女儿!你滚!”
下定决心,我直接跪下。这一突然举动,母亲有些猝不及防,愣住了。
“母亲,我不走。从我记事以来,母亲一把手一把尿,辛辛苦苦将我拉扯养大。母亲你作为我的养母,一直将我视若己出,对我尽心尽力。
此时母亲有难,作为女儿,我怎能坐视不理、远走高飞?纵使现在我视若无睹、直接甩袖走人,可对母亲的愧疚亏歉,将会纠缠着我抱憾终身。还请母亲不要为难女儿,成为不仁不义之人悔恨一生。
如果母亲非要赶我走,那我就呆在这里,把自己活生生饿死。比起不忠不诚,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有理有据,我一一诉说表达着我的个人想法和果断决定。与曾经没有太多主见、比较依赖母亲的那个自己不同,我开始不顺人情、自立权衡,为人生的各类抉择负责。
看着我初始坚定的眼神,母亲感受到了我的择善固执。在一段以沉默不语代为的思考之后,她叹了一口气。
“行吧,你可以留下来。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如果哪日天有不测风云,我突然死了,你必须立刻拿着我之前留给你的书信前去山口通道处的驿站。记住,一定要保留好书信,千万不要弄丢。”
“好。”
就这样,我开始了对母亲的精细照顾。在这期间,我学会了更多的生存技能。年后开春,母亲的腿伤渐渐好转。到了盛夏,母亲能够下床自行活动了。
然而,因为这次腿伤,母亲旧疾再犯。听说母亲之前是某个杀手组织的人,凡是进入此组织的人,皆要服下毒散,以此确保不将组织的秘密说出去。母亲后来脱离组织,得到了解药。可是,这类毒散带来的后遗症,是不能受到重大创伤。
母亲的身体愈来愈弱,每日沉睡的时间越来越多,但她仍撑过了痊愈后的第一个冬天,也是她匆匆一生中的最后一个冬天。我依稀记得,那年的除夕夜,母亲亲自下床,为我做了六个小菜。
山洞外的云澜城方向,再次燃起盛世繁华的人间焰火。比起去年此时的深度绝望,我现在的处境好了许多。我望着远方夜空中的天女散花,落下一片片亮晶晶的金粉星空。
“纤月,你知道燃烧这烟花的是谁吗?”
母亲捧着唇边的汤碗,远眺黑暗深邃的天空陷入沉思。
“不知道。”
“这烟花的主人家,正是云澜城赫赫有名的蓝氏家族,也是未来领养你的家族。”
蓝氏一族,我对此家族的印象,一直停留在母亲的口中。听母亲说过,蓝族之人和我们一样不入世俗,行事原则依旧遵循远古巫师代代留下来的古训。每一代的孩子皆出于领养,交代事实真相和当今朝代运作规则,任由其去留选择。至于传承者,大多数在留下来的后代中择善录之,或是来自外界陌路考察多年的优胜者亦可。
“我记得之前云澜城并未有如此奇观,这两年蓝族怎么突然想起炮竹之事了?”
“因为蓝家新一代的少主蓝疏,和花家大小姐花桂糖藕,在去年除夕夜定下亲事。为巩固两家联亲之谊,临近过年之时,两家燃放烟火庆祝定亲之喜,直至二人正式成亲为止。”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师傅的名字。蓝疏,云纤月,月懒云疏。如此一想,蓝疏这二字和我的名字倒有几点缘分。我记得蓝家少主比我年长十岁,去年刚至舞象之年便和恋人私定终身,看来大概是门当户对、家世般配的两小无猜了。
严冬过后,春风拂面,风吹草又生。正如母亲的病情,来回加重。多个日日夜夜,余毒后遗症的反复发作,折磨得母亲寝食难以进行。瘦骨嶙峋,面色槁枯,若一具行尸走肉。
很多时候母亲睡不着觉,夜半三更从床上爬起来,搬个小板凳坐在山洞门口,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夜空中的月亮发呆。听到动静,睡在另一边的我也爬起来陪伴母亲。
凄凉的月光洒在母亲苍白蜡黄的脸上,曾经母亲是那么强壮健实的人,此时却病弱得难以直视。见我过来,母亲侧过头来看看我,又侧过头去继续仰视一望无际的星空。
这两年,母亲手里常常拽着一条手帕。比如现在的母亲,手里正死死地抓着那条手帕,如同救命稻草般。攥着,扯着,拉着,撕着,抠着,挖着。若是旁人肯定是无法理解的,只有我知道,一生要强的母亲从不愿将她的伤痛表达出来,哪怕一分一毫。
我曾经趁着母亲难得的一次睡着时,偷偷看过那条手帕。手帕上沟壑斑斑,混杂着指上皮肉间互掐时的血迹。布满脱落掉的线头,甚至有几个漏洞。后遗症发作时的万分痛苦,母亲到底经历了多少的折磨,我难以想象。
我搬来一个木墩,坐在母亲旁边。或许这样,是对母亲这样昔日辉煌的人来说,是维持她残存自尊心的最佳方式。晚春夜间的风暖中含凉,缓缓徐来,吹在我们的身上。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看月亮吗?”
蓦然间,母亲冷不丁来了一句话。将近农历十五,夜空中的月亮偏圆偏亮些。散发着金灿灿的光芒,像一个暖融融的小太阳。可从我的角度看来,却显得如此泪眼朦胧,波沙叠影。
“不知道。”
相伴十年,母亲的相关一切,对于我来说依旧是有所保留。
“因为我和逝去伴侣的初次见面,就是在这样月朗星稀的夜晚。一次行刺失手,我被追杀至小巷胡同里。当我以为将要归于尘埃时,她的及时出现,救了我一命。
后来的多次机缘巧合下,我和她彼此爱慕。我金盆洗手,和她远走高飞。然而,天有不测风云。由于我知晓组织机密过多,组织终究不愿放过我,一把火烧了住处想要灭口。可那天恰巧我赴往外地,呆在院落里的人,是她。最后她被活活烧死在房子里,成了我的替死鬼。”
娓娓道来曾经和已逝恋人的过去,母亲叹了一口气,紧接着又道:“最近我总是做梦,梦里都是她。她依旧和二十年前那般,盈盈伫立,浅笑不语。或许,过不了多久,我就能和她见面了。”
我心里“咯噔”一声,有不详的预感萌生。心中那片黑影的重现于世,和一年前的冬天那般,在我的身边如影随形。根据我的观察,唯有我一人能看到它,其余人都看不到。我的生辰处于晚春初夏交际,度过十岁的幼学之年,没多少日子,母亲的芸芸生涯就走到了尽头。
那是一个盛夏时节,蝉蜕壳为知了飞上树梢,启动聒噪的了生鸣唱。清晨我起床,母亲还在睡着。我去山里摘些蔬菜果子,顺便打只野味改善伙食。当中午我回来时,母亲还在睡着,这完全与她过去的生活习惯不相符。我心里暗道不妙,凑近观察母亲的状态。果不其然,母亲没了气息。
就这样,母亲悄悄离开了我。母亲死前的睡颜,很是安详。我想,她大概是又梦到恋人了吧。她和恋人,终于以别样的方式,再次在一起了。而我,成了没家的孩子。
我将打来的野兔褪皮拆骨,烧了顿肉餐,端在桌子边吃着。和往常一样,是一张木桌,两个板凳,两个盘子,两个小碗,两双筷子。
“母亲,纤月烧好午饭了,快来吃饭。”
吃着吃着,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滑落至我的唇边。我边无声流着泪边吃着,结束了这场最后的散伙饭。饭后,我将母亲的尸身置于空旷处,浇些油,燃起一场大火。之后,我收拾行李,踏上前往驿站的行程。
一路上的蒲母英如洁白无瑕的雪花般散落,随风飘扬。正如我此时的处境,成了没家的孩子。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哭过。我的情感仿佛被某个事物糊住了去向,变得越来越迟钝。人间冷暖,在我看来,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幻象。而我最在乎的人,已离我远去。
……
“云纤月,回来吧,前世的悲惨回忆不该缠绕你至今生……”
一个声音呼唤着我,试图将我从不堪回首的黑暗过去中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