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消息和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能天使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德克萨斯身后，从吧台的玻璃碗里扯下一颗巨峰葡萄，枝肉分离的时候发出啵的一声。那当然不是真货，充其量算一种卖不了几个钱的情怀，虎爪帮对从生物科技手上抢来的基因序列进行了再次加工，让经过编辑的藤本植物无需土培也能成熟结果，打包送到德克萨斯公寓的已经是对方首领与教父推杯换盏时尝过一轮新鲜的第二批次。太酸了，能天使咂着麻木发涩的舌头评价，但至少比蛋白质农场的蚯蚓肉饼好一点，或许会合你的怪口味。值得一提，她今天的晚饭是绀碧大厦的真鱼寿司。
“都没兴趣。”
德克萨斯正坐在椅子上修理自己的膝盖加固组件，给关节囊重新充填酸酯凝胶，这几天的战斗对义体损耗不小。拆下来放在一旁的左腿是由纳米纤维与钛合金混合打造的义肢，原本的那条在十年前跟其他帮派混战的时候被乱刀砍了下来，连皮带着骨。只不过敌人显然更加得不偿失，干脆是弄丢了他们老大的脑袋，两把橙金的剑刃一左一右将喉咙瞬间斩断，切口干净利落，温热的鲜血沿着肥厚的横截面喷了德克萨斯满头满脸，随后又被教父递来的手帕拖行成斑驳的痕迹。苍老的男人点燃雪茄，缓缓抽了一口，指了指那枚狰狞的、染上了猩红色的狼头刺绣，对德克萨斯说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的家。
“别那么冷淡嘛，德克萨斯。就算心情不好，也千万不能拿身边最爱你的人来发泄，不然到头来是一定会后悔的哦？”能天使的声音轻飘飘地扫着德克萨斯的脊梁骨。她近期新增的爱好是在通勤路上观看N54电视台的鸡汤访谈节目，军用科技给部门主管配发的飞行器里只内置了这一个频道。里面的主持人比戴着电子镣铐的罪犯更需要八个疗程的抗躁狂药物，但他们不在乎，能天使也不在乎，看在她还要靠这些肉麻的台词来恶心德克萨斯的份上。
“……有话就说。”德克萨斯顿了顿，弯腰避开从头顶洒过来的一小片光晕，伸手去拿茶几上的义肢，空荡的裤管随动作小幅度摇摆。然后那片光晕跟上了她，袖口下的仿生手臂也跟上了她。皮鞋轻巧地踏步几下，那条左腿就被转移到了三米外的长绒地毯上，刚好越过德克萨斯触手可及的范围。再然后，萨科塔人畜无害的笑脸便代替了全景落地窗外的不灭灯火横在了鲁珀的视野里，她跨坐上德克萨斯的大腿，将又一颗饱满的葡萄挤进灰狼的犬齿，刺破果皮时飞溅的汁水滴落在能天使的西装驳领，精致的企业徽章从而染上一抹晶莹的淡绿色。的确很酸。
“坏消息是，他们想要杀了你。”
能天使喜欢用手指摩挲德克萨斯的耳朵。尽管对她而言任何肱骨以下的手部触感都是通过精密元件的共振传递到神经中枢的程序信号，但她依旧痴迷于挺立在鲁珀脑袋两侧的敏感区域和它柔软的绒毛。当能天使捏着耳环来回拨弄、恶趣味地稍加施力牵扯耳廓上的链条时，德克萨斯的耳朵还会本能地将她的手掌抖开，紧接着皮肤温度就会沿着充血的耳洞迅速攀升，直接导致萨科塔指尖的传感器在系统里跳出低温烫伤的警告，暧昧过头的生理反应比任何一部宣称震撼你妈一百年的黑超梦都更加真实。多巴胺不说假话。一阵口干舌燥席卷了能天使，她能感觉到自己腿间变得黏腻，也能闻到枫糖浆信息素飘散在空气里的甜味，她压根懒得掩藏。能天使在德克萨斯面前从来不打抑制剂。
“好消息是，那个派来杀你的幸运儿是我。”
能天使用手压着德克萨斯与齿轮紧密啮合的半截膝盖，将自己整个人都挂在她的肩膀上，细碎的悄悄话落在脸颊。然后她缓缓向前倾倒，按住承载了两人份重量的皮制椅背，最后将德克萨斯连人带椅子猛地朝后一推。
——逆时针旋转90度的画面里很快只剩下咚的一声巨响。
能天使血肉模糊的后背猛烈撞击到墙角，又被揪着头发狠狠摔在水泥地面上，下颌骨咔嚓断裂连带着吐出一颗臼齿的时候，宪章山正淅淅沥沥地下着雨。
她的两条机械手臂在十秒钟前被臭名昭著的漩涡帮疯子给彻底拧断了，光秃秃的肩膀下面现在只剩两组干瘪的生物塑料血管，拉扯到变形的神经节点缠作一团乱麻——你知道的，他们连自己都下得去手，切掉五官并植入激光体对他们来说只是家常便饭。能天使一边呕着血一边下意识地舔弄那颗牙齿空出来的凹槽，剧烈的疼痛使她张大了嘴巴却只能发出窒息般撕裂的喉音，舌头不听话地持续顶着错误的位置——她这才迟缓地回想起脊柱上方的反应调谐器已经于三分钟前在螳螂刀下一命呜呼，而劣质的皮下护甲更是在五分钟前被高压震慑模块给电成了一张废纸。很遗憾，能天使的职位并没有使用表皮接地镀层的权限，税后的工资也承受不了疼痛编辑器的价格，但漩涡帮的服务却向来比想象的更加周到。
“线人打点过了，到威斯特布鲁克区的天际线北路高架底下接收文件就好。”部门里的前辈以追逐此生真爱为由和能天使互换C级任务时特意给她批了一把M221萨拉托加冲锋枪。“就算对方反悔也不过是几个毛头混混，一进一出用不了五分钟，下次请你吃派多美的奶油蛋糕啦。”
去他妈的奶油蛋糕。能天使到达导航地点时连义眼扫描都没开就看见了毛头混混们的肠子明晃晃地挂在信号天线上，风从干涸的血迹边缘剥下几块脆皮。近身战对狙击手而言毫无优势，临时仓库里三十来号磕了战斗兴奋剂的筋肉怪物很快就把能天使身上一百多发备弹耗得一干二净，打爆一个总会有另一个再爬起来，直到她手臂上的微型导弹发射系统都哑了火，那最后几个从培养皿里跳出来的赛博精神病却还有力气扒着窗户射出重力钩爪死死钉住她试图撤离的脚后跟。去他妈的C级任务。
能天使的视线紧贴地面，睫毛随着雨滴从屋檐落下的频率抖动着，血水混着泥浆流出一条蜿蜒的河。
她突然想起今天下午被老男人搂着腰、捏着屁股，笑容花枝乱颤地消失在公司广场的前辈，肩上挎着最新款的设计师包包，手里攥着一张高级酒店的房卡，仿佛这个世界上的所有责任和烦恼都与她无关。
真爱。能天使用微弱的唇语重复着。
去他妈的真爱。
萨科塔疲惫地阖上了双眼，安静等待死亡的降临。她设想过很多种死神的样子，包括兜帽长袍和骷髅头镰刀，也包括红色气球和穿雨衣的小孩。上个世纪的悬疑电影给能天使坐班的时候打发了不少无聊时间。不过她还从来没想过死神会是个身材火辣的鲁珀美女，穿一套机车夹克和镭射皮裤，双刀干脆利落地在头顶抛出凛冽的弧光——能天使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鲁珀剑刃出鞘的动作，那三颗漩涡帮的人头就已经冒着系统瘫痪的电火花从原本的脖子上搬了家，骨碌碌地滚进水洼里溅起沉闷的声响。
看来死神今天并不是来接她的。受损的扫描插件在此时终于姗姗来迟地告诉了能天使面前的鲁珀是隶属于夜之城最大帮派的德克萨斯，而德克萨斯小姐明显对残杀一个任务目标以外的、只剩下半条命的公司狗并没有什么兴致。居高临下的身影挡住了路灯昏黄的光线，只见她从横七竖八的尸体旁边捡起那只空的公文箱，又淡淡瞥了一眼能天使苟延残喘的模样，幽深的琥珀色眼睛里原封不动地倒映着萨科塔脏兮兮的红头发和灰沉的光环与翅膀——然后德克萨斯的目光仅仅是那样停留了一秒，便转身离开了这条腥臭的巷子。
“……等一下。”
一阵从肺腔里鼓动出来的、由于骨头错位而发音不标准的气声叫住了德克萨斯的步伐。鲁珀回过头来，发现萨科塔艰难地把自己翻了个面，用脑袋抵住了垃圾箱与地面的夹角作为支点，额头与脸颊在过程中被散乱的玻璃碎屑划得面目全非。然后她一小步一小步地蹭动脚尖，直到膝盖足以完全受力并慢慢支撑起失去了双臂的身体，最后摇摇欲坠地趔趄着来到了德克萨斯的跟前。
“别急着走嘛……德克萨斯小姐。”能天使甚至还试图用仅剩的力气露出她百试百灵的招牌笑容，结果嘴角刚提起一半就扯到了伤口，于是这个笑容停在了一个有些尴尬的弧度。“感谢你救了我一命，现在你可以向我提出……任何要求作为报酬。”
“随便承诺‘任何’并不是什么好习惯，能天使小姐。”德克萨斯礼尚往来地回敬着萨科塔的名字，摇曳的火苗点燃一支潮湿的烟。可惜她的字典里从来都没有收录过见义勇为或者英雄救美之类的单词，所有浪费时间妨碍任务的事项只会被她排除在行动计划之外，就像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摆着一张能天使读不懂的、漂亮的、冷漠的、面无表情的脸。“我没有救你的意思。所以我也不需要你的回报。”
“——漩涡帮手上的情报你也不需要？”能天使终于忍着疼痛完成了那朵笑靥如花，在她看到对方的眉毛微乎其微地上挑了几毫米之后。“芯片现在就插在我后槽的接口，不过装了军用科技的加密模块，生物信号和识别码双重认证，如果硬拔的话会变成一坨废铁就是了。”
言下之意是你不得不救我。
细密的雨点将飘荡在德克萨斯唇边的薄荷味烟雾尽数吹散。她重新仔细打量起能天使，目光丈量着她干涩的眼球、合不拢的嘴巴和无意识痉挛的肌肉。德克萨斯的人生里已经见过太多太多这样的尸体，而能天使很快也就会成为他们中的一个。如果她想，德克萨斯其实只要轻轻抬起靴子踏上能天使的胸口，那么对方的肋骨就会哀嚎着把肺叶和心脏毫不留情地扎穿，轻松程度无异于踩死一只蠕动的蛆虫——可即便如此，能天使灿金色的瞳眸里从头到尾都没有表露出哪怕一丝恐惧的神色。
德克萨斯在她身上只看到了一团烈焰般沸腾着的求生意志。或许还有一部分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后计谋得逞的得意，因为正当德克萨斯思考应该如何处置能天使时，从街角传来的引擎嗡鸣声和狼牙棒叮铃铛啷拖行在水管边缘的噪音就率先传入了她的耳朵。
于是德克萨斯深呼吸一口，背对着能天使拔出了刀。
任何要求。她说。
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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