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从那天开始,她意识到自己始终无法逃离宿命的深渊。
于湜死了。
于文文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刚刚从一场酣畅淋漓的live house的舞台上下来,西雅图初夏的夜凉爽,她额头挂着薄汗,吉他背在身后,几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就将她请进了车里。
逆向行驶的大货车把那辆喷得金灿灿的劳斯莱斯撞成了两截,冲天的火光连人带车一同烧成了黑碳。
父亲没法到案发现场亲眼确认他的死亡,只能隔着电话线朝手下的人大发雷霆,说什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是挖块碳回去也得让他见着自己儿子,床边连接的用来检测身体数值的仪器,被他这一通怒吼吓得滋哇乱叫。
喜欢坐那么招摇的车,死了也正常,于文文在心里想。
她那个便宜哥哥的审美被诟病多年,可怜的反倒是跟着他的人,临死前都没有得到一个黑手党应有的体面,炸在金黄色的车里。
于湜人生的结局不在她的预料之外,干继承家业的事,早晚都是一个样。不是吃枪子儿,就是被炸成一把灰。
她不想掺和这么危险的事,按曾经的规矩来说,她也没资格掺和。
人死才不过十八个小时,管家就从国内赶到北美,坐在她身旁言辞诚恳的游说。于文文咕咚咕咚灌了一整瓶牛奶,脑子里都是舞台效果编曲和弦,半点没听进去。
等到管家终于闭上嘴,她拿起手边喝完的空盒子和吉他起身就走。
没人拦她,直到她走到路边阴影的垃圾箱旁。管家才慢悠悠地从车上下来,依旧拿捏着恭敬的态度,对她下达了最后通牒。
“我不回去。”她把牛奶盒捏扁扔进垃圾桶,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您会回来的。”管家不疑有他。
于湜是长子,地产、赌场、军火交易这些关乎家族命脉的东西,于征添只会交给他。于文文十七岁就因为和父亲撕破脸被扔到大洋彼岸,十年过去,名下只挂有两个快要倒闭的食品代工厂。
她觉得挺好,父亲只喜欢男孩儿,母亲过世的事让他们本就不亲密的父女关系彻底决裂,最后以她离开故土画上句号。
于文文诚心祈祷她的便宜哥哥能活到寿终正寝,这样无论好事坏事,都轮不到她。
显然,佛不渡哈麻批,耶稣看起来也不想管。
但是现在有人要来管她。
他们没有当场把她“请”回去,但用脚后跟想也知道往后的日子一定不好过。于文文仰躺在床上抱着吉他,心理一阵烦躁。
或许她应该早点跑路。
于文文匆匆告别了乐队的朋友,打算搭乘第二天凌晨的飞机,先回一趟维多利亚,收拾好东西后再自己开车或者坐船绕行一周去魁北克。
等上了路,就算是于征添要找,也得费上好些功夫。
计划赶不上变化。
她刚到机场就被人扣下了,说是要开箱检查。天知道她的行李箱中除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就只剩一把电吉他,无论哪样都不会触发那该死的防爆系统。
明显有人从中作梗,她背上吉他就跑。
果不其然,后头冲出好十几个黑衣壮汉。
逃跑的路上于文文抢了一辆私家车,行驶上高速公路后,又被四辆车子轮番挤逼,被迫加演了一场生死时速的戏码。
最后他们用子弹打爆了她的右前轮,高速行驶下的车子擦着路牙一路火花带闪电的翻进树林里,如果她爬得再慢些,下场就会和她的倒霉蛋哥哥一样。
于文文其实不介意,用这种方式让她父亲体会一下梅开二度丧子的苦楚,但赔上自己的命实在太不值当。
况且对方不一定会觉得痛苦。
她勉强支起身子靠在一旁的树下,左脚韧带应该是断了,肋骨处一阵阵泛出的痛让她只能弓着背,脸被碎掉的挡风玻璃划了好几个口子。
血液顺着额角落进眼窝,渍得眼前一片红。
最后于文文看着管家在远处下车,毕恭毕敬的朝她的方向欠身,一旁黑洞洞的枪口指着她的脑袋。
烦得要死,也痛得要死。
雄厚的家族财力没有让于文文痛苦太久,意识模糊前她人还在美利坚,再次醒来后已经在私人飞机上打着止痛针和消炎药。
好几个医生围着她转。
又十几个小时之后,她被安顿在香岛的一家私人医院,住了大半个月,最后被押到她父亲的庄园。
托现代医疗设备的福,除了站立时还需要拄着个拐,保护她脆弱的韧带免遭二次伤害,她身上那些七七八八的伤口已经不见踪影,整个人看起来并不像经历过车祸样子。
庄园很大,里头还故弄玄虚的建了个教堂。
管家一边推开门她一边想:没用的,上帝要是知道这些人的德行,保准会亲手把他们送进地狱。
门彻底打开,教堂尽头没有上帝,只有她父亲。
头顶上的五彩玻璃和壁画,让于文文恍惚觉得自己还在那个相信基督教西方的国家,可身边站着黄色皮肤面孔的保镖,除了保护她的狗头不被其他人取走,还负起了提醒她已经回到了阔别十年的故乡的责任。
她一步步走向她的父亲。
父女俩时隔多年的相见,一个拄着拐,另一个只能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走。
四目相对的刹那,她只觉得讽刺又好笑。
“阿湜不在了。”
“一个月前被货车撞死了。”于文文平静的叙述事实,眉头都懒得皱一下。
“他是你哥哥。”于征添很不满意她提起儿子去世这件事时的波澜不惊。
“我也是你女儿。”她咧了咧嘴角,笑容难看。并不觉得一个男人在儿子被车撞死之后的悲痛欲绝,和非得用同样的方式逼着自己女儿回家有什么温馨的关联。
她倚在一旁的椅子边上,朝他晃了晃手里的拐杖,掐断了他打感情牌的意图,“你认为我该高兴还是难过?”
“你……!”
于文文不再望着他,目光四处逡巡,终于落在一直站在他轮椅背后的人身上。
那个人穿着雾蓝色的西装外套,里头翻了件纯白色的衬衫领子出来,从她进门伊始就一直低着头,敛着眉目,在一众穿得像乌鸦的保镖中格外显眼。
八九不离十是于征添的心腹。
“你如果只是想要一个听话的继位者,我觉得你身后那位也许比我更合适。”至少更符合于征添在她少年时对女儿的期待,一头柔顺的短发,低眉顺眼的姿态。
不像自己,总是竖起满身的刺同他争吵。
她话音落地,身边站着的几个人发出了窸窸窣窣的讨论,一直跟着她的管家毫不避讳的笑出声来。
“我想您有些误会。”
那个人终于抬眼和她对视,泛红的眼尾下有一颗痣,眼里像含了清晨早起时朦朦胧胧的雾,涂了口红的唇抿成一条细细的线。
于文文一时愣怔。
那绝对不是于征添期望的少年女儿的模样,可以她贫乏的语言形容不出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身体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恰巧扯到了还在恢复的韧带,疼得于文文龇牙咧嘴。
“那位是您名义上的母亲。”管家的话像来自地狱的审判。
Fuck!她觉得此时自己的脸色一定难看到了极点,疼痛混杂着愤怒和难以名状的耻辱让她不得不弯下腰捂住自己的左脚。
疼痛褪去得极为缓慢,她撑着膝盖勉强站起来,想要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
于文文起身时,目光自下而上穿过轮椅,注意到她那名义上的母亲,宽大的西装外套下是一条刚刚盖过膝盖一寸的薄裙,裙子侧边的开叉顺着腿部的线条轻触到西装的下沿。
Fuck!她在心里又骂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