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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靜晚天·中

Fan Fiction 同人 猫叨叨 19895 May 03,2025
捌.
苏瞬卿望向顾南衣清澈的双眼,心里早已打定主意,不让世俗仇怨沾染他。苏瞬卿早准备好一套说辞,只告诉顾南衣自己当年一己之力无法抚养他长大,唯有将病中的他交还宗宸带回血浮屠。顾南衣想起当初城楼上与父亲顾衍重逢,也来不及问个究竟,凤知微有意促成他们父子相认,也概不提过往种种。加上城楼上状况危急,还没开口就又打起来。现在苏瞬卿说多少,顾南衣也就听多少,不疑有他。事情就这样翻了过去,苏瞬卿更少有离开顾南衣身侧,也不常与学童玩耍,以免又触及顾南衣什么记忆。
今年的初雪如期而至,宫中送来过冬的衣服,天水青的颜色,很适合顾南衣。顾南衣看着苏瞬卿将衣服一件件叠好,放入衣橱。外面雪花飞扬,紫琳秋的叶子掉光了,剩下光丨秃秃的枯枝承载积雪,度了一层银装。顾南衣觉得这样的光景很好,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从前的故事是怎样的,似乎不是特别重要。他还是记得自己悟出的道理——不可多贪。
腊月末孩子们回家准备过年,山庄也就冷清下来,练剑以外闲来无事,顾南衣与苏瞬卿围炉坐在两侧。顾南衣根据之前编撰的《微澜小艺》修订新的教材,苏瞬卿在另一侧,将顾南衣旧的衣裳缝补好,准备年前可以让人送去给穷苦人家。忽然,顾南衣放下笔,苏瞬卿停了针看向他:“怎么了?”
“知微来了。”
顾南衣武功内力造诣比苏瞬卿高许多,听力也灵敏些。话说完,就起身要出去,苏瞬卿笑笑,低头准备把余下几针缝补完,却被影子挡了光线,不解地抬头看向去而复返的顾南衣。
“一起。”
苏瞬卿闻言,把针别在缝补处,放下衣服走到顾南衣身边:“走吧。”
这次,顾南衣不急着一踏脚飞出去,和苏瞬卿一道走着,闻着身边飘来的若有似无的紫琳秋香气,一同走到前院,看见宁弈和抱着孩子的凤知微,风尘仆仆地进门。宁弈一脸深不可测的笑,凤知微的丹凤眼笑得眉眼弯弯,一家三口分明又其乐融融。凤知微先叫了“南衣”,再打量了下他身边紫色钗裙的人,总算跟“苏瞬卿”这个名字对上号了。凤知微印象只通过顾南衣描述的三言两语和几封通信,知道对方是个温婉大气的女子,不曾想容貌如此绝色。宫廷的天姿国色,花楼庸脂俗粉,草原的豪迈大气,大越的弱柳扶风,凤知微算是见过形形色色的美女,比起眼前这位,都失了风采。
苏瞬卿微微欠身当作行礼,也知道眼前这人便是与自己通信的凤知微。字如其人,洒脱狡黠,又有经历过世间苦难的坚韧通透。
“到里面坐吧,别让孩子着凉了。”
苏瞬卿边说边领路,凤知微在顾南衣心中是什么地位她早已知道,直接把他们带到后院去,就刚才他们生了炉火的房间,暖和。
凤知微抱着孩子有些累,转身交给乳丨母,谁知乳丨母接孩子时,那孩子朝苏瞬卿伸了手。
“没想到这孩子竟与苏姑娘有缘,刚开始让乳丨母抱他可废劲了。”
苏瞬卿微笑接过孩子,把孩子抱在怀里坐着:“这孩子招人疼。”话音刚落,看见顾南衣跟宁弈两人别扭的样子,苏瞬卿身上拍拍身边的位置,“南衣,来。”
顾南衣倒听话,真就坐过去了。
宁弈带着玩笑地瞥一眼凤知微:“比下去了。”
“胡说八道。”
苏瞬卿没管小夫妻俩的情丨趣,把孩子塞顾南衣怀里,看见他脸快皱成一团,却因为是凤知微的孩子不敢撒手,苏瞬卿忍俊不禁。
“先抱着,我去沏茶。”
凤知微已经忍不住满脸笑意,等苏瞬卿走开,才托腮半趴在小茶几上,目光幽远,若有所思。
宁弈看看自家夫人的目光,再看看苏瞬卿消失的门口,故作吃味的说道:“娘子,你现在是凤知微,可不是魏知。”
凤知微摇摇头,不忘啧啧两声:“以前我觉得这辈子能认识华琼那样的奇女子已经是天下独有,没想到今日又遇见一个完全不一样,又能与之媲美的。此生足矣~”
宁弈戏谑地看着自家夫人:“我呢?”
凤知微摆摆手:“你是男的,不一样。”
“怎么……”
“还你。”顾南衣把孩子塞到凤知微怀里,顺便打断了宁弈的话。
苏瞬卿猜想他们总要花点时间叙旧,烧水沏茶准备的东西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地准备好,回去竟听见只有凤知微在顾南衣山庄生活如何,知晓日子如何等等。顾南衣回答一如既往的简洁,旁边的宁弈,显然没有插入话题的打算。
苏瞬卿推门进去,把茶具放桌上,架小炉生火煮水,有条不紊。凤知微怀里的孩子,咿咿呀呀朝苏瞬卿张着胳膊,笑眯眯地张着没有牙齿的嘴巴,凤知微见苏瞬卿忙着沏茶,自己逗着儿子,没让苏瞬卿抱。
宁弈在接过苏瞬卿沏好的茶水时,突然朝顾南衣说了一句:“现在四处流言,说能找到苍云剑的人选里,有前大成血浮屠的宗主。”
苏瞬卿将另一杯茶水递到凤知微面前,杯沿一滴热茶滴落桌面,带着一圈雾气。
凤知微的目光从顾南衣脸上移开,看一眼桌上那滴茶水,瞥一眼仍旧在安静煮茶的苏瞬卿,与丈夫对视一眼,心里有了计较。
顾南衣没有注意到这些细小动作,吃着桌面剥好到胡桃仁,平静说道:“知晓说了,那是假的。”
“但传闻里,有真的。”宁弈言简意赅,不知道为天盛,还是为西凉。
凤知微则有担忧:“如果一直没人找到,是无关紧要。就怕有人找到了,或有人逼着你去找,事情就复杂了。”
“知晓不找。”
只要不是顾知晓要,顾南衣不会去在意。
这与宁弈猜测的反应一样,宁弈喝了口茶:“既然这样,知微就放心了。我说不必着急过来一趟,过了年也是一样的。”
“也不只是这个,一别多年,我也想南衣和知晓,知晓在宫中多有不便,我们也该来和南衣过个年。”
苏瞬卿此时才开口说道:“过年南衣会进宫陪陛下,想来两位也可以同去。”
“那自然是好呀!”
孩子此时朝胡桃仁的小盘伸手,快要抓到时,顾南衣食指钩住边缘一拖,离远了点。孩子傾身再去够,顾南衣又把小盘挪一挪。
小家伙也不闹,只当顾南衣跟他玩。
凤知微一家到的第二天顾知晓就闻信赶来,热热闹闹地聚了一场自不必说,顾知晓特意送来一堆新鲜玩意儿给凤知微的小孩,宁弈开玩笑说要带不走了,顾知晓一挥手便送了架大马车,如果不是凤知微执意不同意,连车夫都要备上。
言语间,顾知晓自然不放过机会,谈起旧时趣事,众人笑得开怀。凤知微知道这个丫头是故意说些苏瞬卿参与不了的话题,想给苏瞬卿讲解讲解,又发现苏瞬卿全不在意,仍旧低笑着给他们烹茶,很是专心的聆听他们说起的种种趣事。在水汽氤氲间,顿生一股亘古森然之意。凤知微猜出几分,顾知晓不知,得以听到顾南衣过去种种,似乎是让苏瞬卿十分开心的事情。
年关已到,宫中各类事宜都多了起来,各地上呈的奏折也多,很快顾知晓就不能来山庄玩了。大雪纷飞,苏瞬卿陪着凤知微游园。
“这是新栽的藤蔓?”
“是,南衣见我喜欢,便栽了些。”
凤知微笑着点点头:“可惜没能赶上花期,不过只看着独立山雪的风骨,倒有与众不同的风采。”
“风采?”苏瞬卿看着白雪满枝头的花茎,只是浅笑,“紫琳秋是喜欢温暖的花卉,如今又愈发少见了,不合时宜的花……终究逃不过消亡的。”
凤知微笑道:“不要这么悲观,你也想多陪陪南衣,不是吗?”
苏瞬卿浅笑点头,心里却想,如今只怕这个想法难以实现。
除夕顾知晓照往年一样邀顾南衣进宫守岁,今年凤知微一家在,更是要热闹一番。顾南衣要带上苏瞬卿,可苏瞬卿不同意。理由和中秋时一样,顾知晓常年在宫中,难得与他们团聚,尤其今年还有凤知微一家三口,苏瞬卿实在不想去扰了顾知晓兴致。凤知微见苏瞬卿态度坚决,便也不强求,最终按苏瞬卿说的,他们去陪顾知晓守岁,年初一再回山庄过。
除夕夜,宫乐不断,鼓瑟吹笙,热闹非常。不知道是不是记仇那一口飞龙羹,顾知晓还记得当年凤知微宴请华琼离京盛宴的菜式,挑她爹爹喜欢的,摆了一桌,又添了西凉许多特色菜,要给凤知微忆从前之余,还要尝尽西凉美食。
山庄里,学生都回家了,整个山寨静悄悄的,大雪纷飞时,苏瞬卿正在书院看书,听见外头有异动。她不慌不忙把沸腾的水壶挪到一旁,听见有人来报说宫里来人了。
出去一瞧,果然是几个生面孔的宫人,竟然还牵着两只雪白的鹿。
为首的宫人道是宴席上清点贡品,顾南衣在一旁看着就喜欢这一对白鹿,所以女王一挥手就让人送了过来。
这让苏瞬卿有些犯难,她没有饲养白鹿的经验,看着宫人把白鹿牵至后院,不知该如何处置。接着,一个穿着宫衣的孩子留了下来,说是专门负责照料白鹿。苏瞬卿这才暗中松了口气,稍作打点,送宫人们出了山庄。
回到后院,苏瞬卿只看见那个小宫人小心翼翼地将两只小白鹿栓在树下,然后走过来朝苏瞬卿行礼说道:“请苏婕妤指个地方作为白鹿的圈养地,阿吉好去砍木材搭个围栏。”
“这事要南衣做主,天色已晚,又是节日,你随他们的偏院过节去吧。”
阿吉想了想,才谢过苏瞬卿,跟着两位山庄里的小丫鬟出去了。
苏瞬卿甚是好奇,这对白鹿还很幼小,乖巧地在树下待着,只偶尔吃吃一旁的枯草。苏瞬卿靠近,它们好像并不怕人,滴溜溜地大眼睛就盯着慢慢靠近的人。等白鹿的警惕性更加小以后,苏瞬卿才慢慢蹲下来,伸出手去。小鹿试探了两下,大概觉得她是安全的,凑过去蹭了蹭苏瞬卿的手心。
玖.
凤知微一家在山庄住到初十就继续游历大江南北去了,苏瞬卿陪着顾南衣去送,到马车走远,两人结伴回山庄,长长的石阶积雪未散,两人一步一个脚印,苏瞬卿还穿着紫色宫装,裙摆和氅子都长,走起来未免吃力些。顾南衣慢慢地跟在她身边,苏瞬卿心里担心他的寒症,催了几次让他先回去,奈何顾南衣今日不知为什么,有些执拗,回了两句“不急”,依旧在她身边跟着。苏瞬卿再劝的时候,忽然觉得手背微凉,低头看见顾南衣骨节分明的手,正包裹着她的。这场景要是凤知微看见,大概又要惊掉下巴,连平日遇事平静的苏瞬卿此时也露出些诧异的目光来。
顾南衣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像是许久许久之前就习惯了,笼罩在淡淡的紫琳秋香气里,会有难以言喻的心安,好像从前经历地生死别离,换来了今日的安宁。儿时流浪的日子,他都记不清了,从前不得不吃来果腹的虫子,很可能也都是假的。顾南衣没由来的相信,如果是苏瞬卿带着他走过的逃难日子,应该没有记忆中的那么苦。这样想想,顾南衣没办法追究从前的记忆,而现在相处的每时每刻,他都觉得是在弥补从前缺失的记忆,这感觉,顾南衣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于是,顾南衣就停住了脚步,他看向苏瞬卿素净的脸,心里是久违的“求知欲”,从前他有不能理解的会问凤知微,离开凤知微后,他很久很久没有向人这样提问了。
不可能是紧张,也许是过于认真,顾南衣捏紧了些苏瞬卿的手,说道:“我以前不喜欢,现在觉得这样才好,我……不知道为什么。”
苏瞬卿看着他,心里斟酌,他指的“这样”是牵着她手的意思么?可是不巧,生为魅丨女,她对人类的感情知之甚少,魅丨女的感情简单而执拗,前尘往事把她困了很久很久,是近千年的岁月让她脱离那个牢笼,可是她怎么跟顾南衣解释呢,她并不太懂得人类细腻复杂的情感。
“可能……是从前的记忆,会有些熟悉的感觉吧。”
“比熟悉要多。”顾南衣自顾自说道,牵着她继续拾级而上,“记忆里都是乳丨娘带我逃难的日子,不一样。”
顾南衣看着石阶上未融的积雪,踩下去软软的,涩涩的有些微弱的声音,又很认真的开口:“也不是知晓给我的感觉……”他猛然住了口,有个声音接着话语在心间飘然而过——是像他对凤知微那样的感情,而且要多得多。顾南衣默不作声,苏瞬卿跟着他,见他突然住了口,也思量不出什么,只看见他耳尖发红,倒怕他是冷的,催着他紧走几步,回到山庄里去。
冰雪未消,后院的两只白鹿正吃着雪里的枯草,自被送到山庄就是苏瞬卿照料居多,等二人回来,白鹿就相继走到苏瞬卿面前,本来站在她身边的顾南衣“嚯”的一下跳开到一旁,不想被白鹿碰到。
苏瞬卿不由笑道:“知晓是看你喜欢才命人送来的。”
顾南衣看看白鹿,再看看苏瞬卿:“它们像你,我觉得很好。”
苏瞬卿一下一下的梳着小鹿的毛发,没回头去看顾南衣,更没应他的话。从前面对息衍的情深义重尚能游刃有余,如今顾南衣的话却让她有些无措。是了,当时她心里给自己画了个牢笼,守着那个人的剑,守着那座城。现在,那些人那些事都太遥远,她似乎走出来了,又像是没有。何况,息衍成熟稳重,不會有少年人如此直白还不自知。然后,苏瞬卿又想起那把剑,她以为已经成为传说,也许已经消失在沧海桑田里,可是千百年过去了,为什么又再次出现。
这次,它又会带来什么腥风血雨?
苏瞬卿垂下眼眸,她不想想起过去种种,但真的苍云古齿如果再现,她害怕,怕顾南衣像那几个孩子一样苦。在她走神的时候,天空又飘起了大雪,顾南衣走到她身边扯扯她桔梗紫的大氅。
“下雪了。”
“嗯,回屋吧。”
凤知微一家离开西凉不久,朝堂局面突然紧张起来,朝臣似乎把往年偶尔提及的天子婚事提上了议程,让顾知晓十分恼怒。女帝也不是个没有主见的主,在朝堂上怒斥两次不见效果,索性罢朝,直接让人把褶子送到殿内审阅批复,催婚的一律不看。这硬碰硬的方法自然不奏效,大臣们个个都是人精,民间开始出了议论,说女帝太依赖国丨父云云,开春的时候山庄复课,有站队的大臣子弟已经不在签到名单里。
顾知晓用人,秉承凤知微教导,讲究朝堂上势力平衡,奈何前些年年纪小,不得不倚仗几位老臣子。他们在朝盘踞多年,弟子门生无数,就算三人势均力敌,每个人都还是根基庞大。而且这一次,那些大臣空前意见一致,让顾知晓颇为棘手,顾南衣也跟着着急,想找凤知微又不知道一家子走到了哪里,流言愈演愈烈,最后顾南衣都不能贸然去找顾知晓。山庄门口隔三差五堵着几位老大臣跪求国丨父择婿,为了顾知晓,顾南衣就不能擅自驱赶那些老臣子,逐渐地,上课事宜多由几位先生代劳。
季春之初,清明祭祀刚过,细雨纷飞,晌午有了阳光时苏瞬卿看见后的桐花开了满树,春风拂过,落英缤纷如暖春细雪。找遍了山庄,顾南衣就躲在古桐树上,蓝黑的衣衫,整个人隐藏在高耸庞大的主枝干后。
“南衣下来。”
苏瞬卿轻唤了声,看见顾南衣回神低头看向她,顾知晓给他订制的面具随着白色的细小花瓣随风落下,她轻轻抬手正好接住,面具很轻,是搭扣绳子断了。苏瞬卿又抬头看向顾南衣,天青之水、绝世容颜,顾南衣的样貌不负绝世二字,她浅笑对执拗的男子又说了一遍:“池边的紫琳秋开花了,也不下来吗。”
一阵清风拂面,顾南衣稳稳落在了她面前,目光不曾离开过苏瞬卿的眼。苏瞬卿脸上挂着恬静的笑意,手里捏着顾南衣面具走在前面,顾南衣便在她身后跟着。
面向池水的西厢的正厅联通吊脚的露台,以拱门为间隔,露台外正是紫琳秋长得最茂盛的一处,深深浅浅的紫琳秋如同紫色的帐幔,春风总会带着清幽森然的香气入室。顾南衣的寒症一直难以根治,苏瞬卿这个小厅里总会燃着个小炉,季春气候已经逐渐暖和,小炉的火也没有停,苏瞬卿怕谷雨未过,还是会倒春寒。
藤木桌下拿出针线,顾南衣就安静地坐在对面,时而伸手去烤火,掌心似乎在感受热力的流动,偶尔银丝碳炸裂迸出火星也不躲闪。苏瞬卿把面具的旧带子拆掉,重新选了带子缝上。
“他们还在外面。”
顾南衣有些厌恶,那些内阁大臣门生在山庄门前请愿,他不见,那些人便轮番在那候着。
“他们听命于内阁几位大臣,不敢违背自己先生命令的。”
顾南衣看着露台外初开的紫琳秋,又看向眼前紫色衣衫的苏瞬卿,眉头紧张:“办学育人,不该是这样。”
苏瞬卿咬断线头,走到顾南衣身边比了下带子长短,在他身边坐下,把搭扣缝上。
“人被俗念驱使,会进入各自的牢笼。就算是知晓,也有知晓自己的困境。”
“知晓要快乐!”
“如果知晓选择自由,她不会给你传话让你别进宫见她。她那样喜欢你这个爹爹,此时应该是很想见到你的。知晓长大了,知道肩上的责任,国不能无主,她离开容易,留下了烂摊子最后受苦的都是百姓,自古以来,一国之君向来就不容易快乐的。”
搭扣缝好,苏瞬卿刚想给顾南衣戴上试试带子长度,一边手就被顾南衣抬手捏住,另一只手拿着面具的手只能也搭在他肩上找到平衡支点。她看出顾南衣很难过,捏她手的力气有些大,她的手背紧贴他的掌心,能感觉到他好不容易暖一些的手又慢慢凉了下去。
“我说过让知晓快乐的,不想她像知微以前。”
感觉到顾南衣的手劲减轻,苏瞬卿慢慢抽出手,给他戴上面具,边说道:“知晓会快乐的,你们把她教得很好,迎难而上,不逃避责任,性子也不软弱。我想,她会为自己找到满意的夫婿。”
苏瞬卿凑过去把搭扣扣紧,调整了一下带子,看来松紧刚好。顾南衣能闻到她身上悠远的紫琳秋香气,侧过脸正想跟她说什么,苏瞬卿没有察觉,才刚松了手还没来得及拉开距离,唇上一点冰凉的触感,激得她心尖一下猛跳。更让她无措的是,顾南衣对这个意外极其坦然地看着她,再她要逃的时候抓住了她的胳膊。她的体温原本偏凉,此时一阵局促窘迫让她不禁热了脸庞,而顾南衣寒症在身,此时掌心微凉的温度透过衣料沾在她皮肤上,无端加速了她的心跳。
顾南衣的一系列动作也出乎他自己预料,原是苏瞬卿凑近给他戴面具,淡淡的香气让难过不安的他觉得平复许多,又引出一些他不知怎么言喻的情绪。侧过脸的瞬间,他什么也没有多想,只是这样想这样做,根本也不会料到触及苏瞬卿的唇,更让顾南衣觉得奇怪的是,他不但不排斥与她的接触,内心更因为这样的碰触瞬间充盈了某种情感,“高兴”不能形容,“狂喜”都不及分毫。眼见苏瞬卿要离开,他更是下意识地,动作比思考还快,回过神的时候手已经抓住了苏瞬卿的胳膊,而苏瞬卿正惊讶、错愕,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她在他面前一直都温柔娴静的样子,这样的神情从未有过,让顾南衣觉得……可爱?顾南衣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个词,她分明一直以姐姐身份自居,眼里也常常是恒古久远的深邃,此刻顾南衣才觉得他们可以那样接近,她就在眼前。
“南衣……”
“别走。”
顾南衣知道,都是练武之人,身体的动作都会出卖内心的想法,他觉得自己一松手,苏瞬卿就能逃走,永远不回来,让他找不到,甚至像上一次那样让他忘记她。
不公平!
顾南衣有了不甘和委屈,没有觉察寒意侵袭,瞬间在体内乱窜,他看见苏瞬卿的目光迅速转为担忧,身体已经冷得不能自如活动。
“南衣!”
苏瞬卿慌了,她自从在山庄住下就想方设法给顾南衣祛除病根,请教过御医翻查过古籍,一点点调理,冬末开春终于初见起色,现在忽然又眼看着顾南衣脸色变得惨白,抓住她胳膊的手瞬间冰凉。她忘了要逃跑的心情,连忙把人搂进怀中,给火炉加大火力,扯过一旁的大氅给顾南衣裹上。
“不要走……”
顾南衣忽然害怕,怕闭上眼睛再醒来,这香气又只在他寻不到的梦中。
“我不走,不走。”
他在朦胧中得到苏瞬卿的承诺,终于支撑不住,陷入了黑暗中……
意识再次回拢时,顾南衣首先闻到熟悉的香气,顿时心安,睁开眼边看见苏瞬卿在一旁书桌上翻看书籍。见他醒了,苏瞬卿倒了碗热茶给他端过来。茶水清香温热,将最后一些寒意都驱散。
“脉象看来,你的寒症是大好了。”
苏瞬卿心底高兴,刚才看他寒症发作得猛,差点以为哪里一时没注意到,又勾起他的病,没想到御医过来把脉,说是好了不少,这让苏瞬卿顿时安心几分。
“我也见了知晓,她让我给你带话,说不用担心她,朝堂的事情她总要学着自己解决。”
顾南衣捧着已经喝完茶水的空茶碗,茶碗内壁水润碧绿,听着苏瞬卿的话,心底腾升几分不舍:“知晓也长大了。”
“孩子总会长大的,南衣是有些舍不得了。”
顾南衣终于抬起眼睛看向苏瞬卿,正要说话,外面有人说在山庄门口等候的士人又来了一拨。苏瞬卿微微叹了口气,按下要起身的顾南衣,浅笑对外面的人说道:“没事,让他们再等等。”
安抚了顾南衣,苏瞬卿给他热了饭菜,两人吃过午饭,苏瞬卿又随顾南衣到后山走走,看了那两头白鹿,把新熟的青梅摘下。
临近傍晚,苏瞬卿嘱咐顾南衣把焯过水的青梅捞到簸箕上,架在院子里淋不着雨的地方,底下生一小炉烘干。自己则撑伞到山庄门前,来的士人果然比之前的多出了许多。那些士人本来远远瞧见一位女子过来,甚是泄气,谁知等人走近了一看,几乎不约而同的发出赞叹的声音,这些人里自不乏自认风流倜傥,也见过各色美女的,苏瞬卿站在山庄大门之下,盈盈如林中仙,天姿国色、花红柳绿在她面前都失了光彩,依山而建的门前长石阶两旁耸立入云的紫杉将人压制得渺小,在她面前只为她增添森然亘古的气息,紫色宫衣如天女织罗,衬在她身上更添飘逸幽深,是一种不可亵渎的气质。
长阶底下十几号人一时间忘了言语,直直看着她一步步走下来,他们不约而同地下意识退了一步。只见苏瞬卿走到长阶中段停了脚步,目光扫过他们,微微抬手,几位侍从捧着冒着热气的姜茶走下来到那些士人面前。
“各位连日来在此守候,辛苦了,雨后山里寒气重,大家喝碗姜茶暖暖。”
在雨中等了大半天的秀才士人,就算都有撑伞,此时早已被水汽润湿了衣裳,正是饥寒交迫,眼前的热姜茶对他们来说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和暖意。苏瞬卿话音刚落,他们就迫不及待地端过侍从托盘里的姜茶喝了起来。
苏瞬卿耐心等他们喝完才又道:“你们的心意国丨父知道了,天雨路滑,你们回程路上保重。”
一时间,他们交头接耳起来,有人高声喊道:“国丨父既然是一国之父,应当担起职责,为女帝择婿以保西凉千秋大业。”
苏瞬卿盯着说话的那个人,她不管朝堂事,认不出他们谁是谁,只道:“不管你们老师是谁,你们既然入士便应当有大展宏图的抱负,为这个国家建功立业的志气。你们把西凉的千秋大业寄托在一个女子的婚姻上,是你们无用,还是你们的先生无能?如果你们认为你们的才学不足以将让西凉的百姓安居乐业,不足让西凉的基业绵泽后世,那么你们应该做的是辞官归故里,让有能力人入朝堂,而不是在这里贻笑大方。”
她的声音绵长沉稳,脸上始终的若有似无的温软微笑,话如锋芒刺得那些士人脸红耳赤,有羞的也有气的。有人呛声说女子不议朝政,目光短浅云云,苏瞬卿只浅笑,当今西凉皇帝都是女的,谁敢说女子不得参政。又有人以理相劝,说一国之君婚事本就涉及一国根本,不可草率,要让国丨父定夺。
苏瞬卿听了,声音依旧不温不火,道:“既然是国事,当在朝堂议;你们来找女帝父亲定夺,那便是女帝家事与你们无关,你们想好了这是国事还是家事再说吧。”
多说无益,苏瞬卿把话说完便回山庄去了,刚走过前院顾南衣就稳稳落在她身边,有些惊喜地看着她:“他们走了,你怎么会这些?”
“看书学的,”苏瞬卿浅笑,“再多我也不会了。”
拾.
谷雨過後的西涼,万物像在雨季蓄满了力量,在阳光到来时蓬勃生长。凤知微有了音信,让女帝稳住朝臣,他们一家子正从南丨海往西凉赶。有这对人精夫妻,想必事情可以得到解决,顾南衣也可见的放宽心了不少。后山两只白鹿长大了不少,交耳厮磨,乖巧可爱。苏瞬卿取出清明时做的青梅酒,此时已经金黄透亮,顾南衣看着新鲜好玩,各封了一坛子让人送入宫去给顾知晓。
顾南衣自士大夫弹劾之后,减少了在前面书院教书的时间,倒不是因为怕了闲言碎语,而是适当调节了时间以后,选到了几位与他教育理念一致的年轻士人做夫子,效果不错,他可以有更多的时间与苏瞬卿待在一起。凤知微一家如约在大暑那天到达西凉,此时顾南衣已有四月未发寒症了。随凤知微一家来的还有位秀气的男孩,身上背着一杆长枪,礼貌乖巧。
“他叫燕长天,华琼的儿子,跟知晓差不多大。”
燕长天闻言放下绿豆汤,笑着说道:“我娘说让我随着微姨看看世界。我原本想着从前随我娘去过许多地方,南丨海也有那么大,我还没玩够呢。没想到这次跟着微姨出来,感觉竟然跟记忆中差那么多,太棒了!”
“长大了,看的东西自然不一样了。”凤知微笑道,“你自己跟从前比就变化大多了,现在有点华琼的影子了。”
燕长天挠挠后脑勺:“我也觉得,可我爹说我还是像他多一点。”
凤知微嘿嘿笑:“你爹那是酸,见不得你跟你娘亲一些。”
燕长天闻言腼腆地笑了笑,目光时不时瞥向在一旁安静吃绿豆汤的顾南衣:“顾叔,我娘说你武功天下第一,我能给您比比吗?学习学习。”
“不比。”
“为什么??”
“你的太差。”
“南衣……”凤知微忽然觉得头疼,这也太直接了!
谁知燕长天这些年不见果然长进不少,嗯……学了几分厚脸皮,一点没被挫败,说道:“我娘说了,她是微姨的金兰姐妹,我就是微姨的外甥,看微姨面儿上,您受累教教我?”
燕长天现在可真把父母学了个全,揉在一起,秀才是他兵也是他,谁挡得住。凤知微想着想着不由扶额,瞪了眼捂嘴笑的宁弈,后者转身去逗儿子。
“可以,但不许哭。”
顾南衣顯然还记得燕长天小时候因为跟顾知晓两个人抢食,被顾知晓欺负回去哭的样子。
燕长天认真地看着顾南衣:“顾叔,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顾南衣也不应他了,拿了剑看看眼前剩下的小半碗绿豆汤,不忘嘱咐苏瞬卿:“我一会儿回来吃。”
苏瞬卿知道他护食惯了,只浅笑应了声,顾南衣见状才一跃从窗户出去了。燕长天兴冲冲拿起长枪,竟也學著顾南衣的样子走到苏瞬卿面前说道:“这绿豆汤太好吃了,瞬卿姐姐一会儿再给我盛一碗吧?谢谢姐姐!”
“长天你这辈分喊乱了吧?”
凤知微哭笑不得,哪知话音刚落,燕长天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折回来的顾南衣提溜着领子。
“诶诶诶!顾叔您干嘛??”
“叫卿姨。”
“这么年轻哪能叫姨呢?”
“知微也年轻。”
“那不是因为有我娘的关系嘛,我喊微姨‘姐’不合适啊!我娘不得揍我~”
“总之,叫卿姨。”
燕长天眼珠子一转,看向凤知微寻求答案,得到肯定的眼神后立马顺从地把称呼换了,连叫了三声“卿姨”才被顾南衣拉到训练场去,剩下苏瞬卿尴尬无措地臉上發熱,和凤知微捧腹大笑。
外面是兵刃相接的碰撞聲,偶爾傳來燕長天兩聲慘叫,刚开始苏瞬卿怕顾南衣没有轻重伤了孩子,正要起身就被凤知微拦住。
“看在华琼面子上,南衣不会伤到长天的。”
苏瞬卿闻言点点头,随即听见宁弈说带孩子去看白鹿,心里猜测是凤知微有话跟自己说,于是给宁弈指了路,回来看看凤知微要说些什么。
“不知道知晓跟你说了没有,天下局势可能真的会因为苍云剑重新洗牌。”
苏瞬卿沉吟,四个月前顾南衣发病,她借此进宫见顾知晓时听顾知晓说起过,比起女帝大婚,当时顾知晓就更加忧心这个。
“我知道,你对苍云剑不是完全不了解的。”凤知微慎重地看向苏瞬卿,“一路过来,我已经听说他们在找南淮古城的地牢了。”
苏瞬卿心底一颤,屏着的一口气还是泄了出来,呷一口茶润润微哽的嗓子,窗外夏日的凉风送来紫琳秋的香气,把思绪又牵得遥远。
“那把剑,叫‘苍云古齿’,是天驱历代大宗主的佩剑。相传天驱的一位首领曾经拯救了河络部落,部落就凿空一座山填入无数的精制铠甲武器,在千年之前就已经有传说,得到武库就得到了无人能敌的军力,苍云古齿就是打开天驱武库的钥匙之一。”
凤知微不禁叹了一句:“你比我预料中知道的更多……”
“苍云古齿早就不在南淮城地宫了,”外面正午的蝉鸣声起,铁器相碰的声音渐少,“那个孩子……也许把它带到了草原。”
“孩子?”
苏瞬卿回神浅笑,道:“你们决定要去找苍云古齿了么?”
“外间传言愈演愈烈,必须去探个究竟了。”
“这是魂印武器,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再见过了。苍云古齿会选择它的主人,旧主死后会触发剑上的龙血骨结咒。剑中封印的龙魄会吞噬所有靠近它的灵魂,能握住剑柄的人才会成为它的主人、天驱的大宗主。”
“天驱、下唐……我以为那些都是神话里的故事。”
“是啊,已经久远到可以被称之为神话的旧事。”
“你的意思,传说中的那些故事都是真的?那么最后苍云古齿就是在草原吗?”
面对凤知微探询的目光,苏瞬卿沉默地敛了目光,那些记忆冲开迷雾袭来,从指尖传遍全身的冰凉,仿佛看见骨马屹立的黑暗中,黑色火焰般虚幻的马鬃在地牢大火中飘摇,幽长吉的尸骸端坐在马背上,面向她。
清泪落入琥珀色的茶汤中,苏瞬卿猛然回神,对上凤知微探究的眼神,从回忆的冰冷中抽离出来。
“我所知道的,苍云古齿最后认青阳的世子为主,同一炉铁水铸造的猛虎啸牙枪选择了他的朋友。我在宫中的藏书里找到些传说和神话的绘本,上面说他……应该是回到北陆草原去了,但是他后来用的不是苍云古齿,剑在哪儿,我不知道。”
凤知微疑惑的神色在她身上转了个来回,想问什么始终没有问出来,最后只问道:“你说的南淮地宫哪里?”
“下唐东宫的祖陵,”苏瞬卿起身从占据整面墙的书架中抽出一张牛皮地图在凤知微面前打开,指尖毫不犹豫的落下,“这一片区域。”
凤知微抬眼发现苏瞬卿也正看着自己:“看来你也计划了很久。”
“自从知晓跟我说寻找苍云古齿已经是大势所趋,我就开始核实。”
“西凉的藏书不如天盛,我记得青冥书院的藏书里有不少志怪传说,宫中丨藏书也有密传,可以先去那边看看。”
“如果可以找到更精确的故事线,说不定就能顺藤摸瓜。”
“你的目的是……”
苏瞬卿还没来得及听完凤知微的问题,衣袂翻飞的声音两人同时手离了地图,顾南衣已然轻声落地走到苏瞬卿身边。
“看什么?”
苏瞬卿浅笑看向凤知微,凤知微无奈堆笑接茬儿:“苏姑娘问我这些年去了什么地方,我正给她说呢。”
顾南衣一脸认真:“你想去哪儿,我们可以去。”
拾壹.
他们在入秋之初启程,朝堂因为凤知微的到来安稳了许多,顾知晓按凤知微提的意见,提拔几位内阁的门生,师生之间有了隔阂,内阁不再独大。顾知晓觉得效果很好,对权术愈发好奇,凤知微原本想留在西凉稍做引导,但始终放心不下顾南衣那边,最终写信让宗宸过来陪着顾知晓。
再次见到苏瞬卿,宗宸没有意外,他已经听说西凉国丨父身边有奇女子,左右推算过后,除苏瞬卿再无别人的可能。苏瞬卿向来对人都是温和的,不亲近,也不至冷漠,对宗宸就不同了,看见他时便冷了脸。宗宸在血浮屠地位高,能这样一脸尴尬局促的模样也是少见,对着苏瞬卿难免有些理亏。
知道他们师徒难得一聚,苏瞬卿没有让请宗宸来的凤知微太难做,顾知晓在宫中设了家宴也和和气气的度过了。
入夜秋凉,苏瞬卿去后院喂那两只白鹿,看见宗宸似乎已经等在那里许久。她放下装了果子的木桶,两只白鹿乖巧地靠近往苏瞬卿手心凑了凑。
“南衣,去把晒干的桂花拿进厨房。”
顾南衣从树荫处一跃而起,离开了后院。
苏瞬卿这才看向宗宸,问:“想说什么?”
“当年的事,我是出于无奈。”
“明白,”苏瞬卿抚摸着安心吃这果子的白鹿,“当初我就说过,回到血浮屠,就不是你说了算的。”
“这孩子多倔你也知道,回去之后烧才退些,知道你不在就要找,宗主不让,他就开始不吃东西,扛到第四天水也不喝了。我们也是彻底没有办法,才这样做。我去找过你,也没找到。血浮屠当时的情况你后来应该也知道,确实也不好带你回去。”
苏瞬卿没有看宗宸:“这对他会不会有害?”
“他的性情是有些影响,不过遇到凤知微以后到现在,已经好了不少。真正影响他的是他这一身功夫,这个……想必你也察觉。”
“如果……”苏瞬卿踟蹰地,手抚摸过白鹿柔软的绒毛,“我是说万一,万一此行遇到什么,别再封闭修改他的记忆了,他的性格总会察觉到的,这样他会很痛苦。而且这种秘术,还是谨慎些好。”
宗宸尴尬地扯了个笑容:“放心吧,再也不会了。你们路上要小心,估计很多人会盯着宗主。”
苏瞬卿了然地点点头,觉察到宗宸忽然安静下来审视着自己,紧接着就听见他又问:“实不相瞒,我总觉得你跟别人不一样,当初你们那么小的两个孩子能在外面流浪这么多年,我一直是有疑问的。”
苏瞬卿很平静,抬起的眼眸如秋水深潭,声音微凉:“我不会伤害南衣,你记住这点就行了。”
话音刚落,他们听见顾南衣回来的动静,停止了话题。顾南衣走到苏瞬卿身边,对白鹿依旧有几分警惕,生怕它们凑过来。此时白鹿已经已经吃完果子,苏瞬卿索性提起木桶转身对顾南衣说道:“宗夫子刚才说这里环境很好,你要不要陪陪夫子,想来你们也很久不见了。”
顾南衣眼见苏瞬卿要回屋,道:“花都放好了。”
苏瞬卿会意地浅笑,转而向宗宸告辞:“我们就不打扰宗夫子了。”
不等宗宸回答,苏瞬卿将木桶置于溪水中清洗干净后提回小杂物间放好,顾南衣紧迈两步跟到她身侧牵起她的手,两人一同回了院子。
宗宸:???
如果不是宗宸知道顾南衣儿时就与苏瞬卿亲,依照顾南衣从血浮屠到跟着凤知微一路来的性格,他看到刚才那一幕怕是要惊掉下巴。那对小白鹿不知道何时走到他身边,咬着他的衣袖扯了扯,宗宸叹气的撸了把白鹿鬃毛,又被白鹿嫌弃地躲开了。
宗宸看着白鹿成双成对的背影叹气:“唉~是我打扰你们了。”
本来打算宁弈带着孩子留在西凉,但宁弈不放心凤知微,必须跟着,于是孩子和乳母就留在西凉等他们回来,凤知微不放心,嘱咐燕长天一番之后,还写信给身在南丨海已经是燕家主母的华琼以防万一。顾知晓不能送行,给几人备足了银两。他们入夜出发,走水路经峡湾水道入天盛。
顾南衣这几天有些变化,苏瞬卿说不出所以然,凤知微了解他,自然也察觉了,唯一能说明情况的,就是顾南衣不知为什么蓄了须,只是长得不看,浅乌青的须根加上大半张脸被面具挡着,苏瞬卿也着实想不到如何替他修整打理。
这日江风微凉,天上月明,四人在夹板上赏了月色,宁弈和凤知微有了孩子之后少有这样两人相处的时间,找个由头溜进了船舱,也是有意留顾南衣和苏瞬卿一处,好谈谈这蓄须是哪里冒出来的想法。
苏瞬卿倒也不十分排斥他蓄须的样子,只稍觉得不似从前清爽精神,此时他站在她身边,明亮月色下两岸青山在他身后相对徐徐远去,他依旧是天水青的衣衫,显得更加遗世独立。苏瞬卿心里发疼,伸手去安抚他被夜风吹起的发,触及他裸露在面具外的脸,腮边的胡须不软不硬地扎在她指尖,苏瞬卿不禁想如果当初自己坚持,如今的顾南衣会不会就没有这样孤独。
顾南衣早已不排斥苏瞬卿的碰触,还有些留恋,触感让他响起不久前不小心的亲密,唇瓣上的触感,顿时腮帮发热,苏瞬卿看见他的耳廓慢慢红了起来。她不知道顾南衣想到什么,只当是他感觉到局促,于是收了手。
“蓄了须,愈发像教书的老先生了。”
“宗夫子也蓄的。”
苏瞬卿浅笑:“那不一样,宗宸老气横秋的。”
顾南衣没有立即接话像是在理解,很快嘴角有了笑容:“你不喜欢?”
苏瞬卿被他问得不明就里,愕然地摇摇头。顾南衣顿觉入秋的江风清爽,月朗星稀。苏瞬卿一身黑色软甲的束腰劲装零落英气,熟悉的紫琳秋香气淡淡的随风迎面而来,安抚了秋天的燥热。
江波粼粼,水声清冷,他们站在船头的夹板上看着船只在江水上前行,远处峡湾转道,有零星的河灯再水面漂浮出来。拐弯处的峭壁映着微弱的光亮,有孔明灯徐徐升起。苏瞬卿抬头望向天上月,才想起来:“今晚十四,中元节前夜。”
模糊的想起在很久远的中元节,南淮夜市的景色,原来已经远到她再也想不起曾经非常熟悉的街市角落。忽然,苏瞬卿感觉到四面的气息冷下来,她看向顾南衣,得到了肯定的眼神。
船只渐渐靠近峡湾转道,两人默契的背靠着对方,面对船两边漆黑的水域,漂来的河灯渐渐密集起来。
霎时间,“哗”的水声在四周蹿起,黑影从空落向船只,比影子更快的是折射寒光的利刃。顾南衣一跃落在船舱顶上,利剑出鞘在夜色中划过寒光。江面开阔无法布太多蛛丝,这并没有妨碍苏瞬卿太多,只是偷袭的人数超出预料,水里一拨一拨的黑衣人接踵而至,从水中蹿到船上。寒光闪过要刺穿艄公脖子的前一刻,苏瞬卿将人扯了过来推进船舱。她看了眼船舱顶上的顾南衣,转身挡在船舱入口。船只顺着水流慢慢进入峡湾深处的港口,越来越多的河灯漂来,几乎铺满船只两边的水面,顾南衣改变策略,就着河灯微弱的光把羽箭射入水中,苏瞬卿负责对付跃上夹板的黑衣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河灯下的江水泛了红又散去,船上堆积了尸体,直到再也没有新蹿出的黑衣人,他们警惕地盯着四周……果然!船身突然剧烈晃动,“咚咚咚”的声音从船底传来。
“弃船!”
船舱里的宁弈和凤知微齐声喊到,紧接着五人一同跃入水中,就在他们入水的一刻,船体“砰”的一声水花四溅,瞬间四分五裂。
苏瞬卿入水的刹那发现江水似乎不是这个时节该有的冰冷,她感觉到有什么束缚住她的脖子,冰冷从头顶浇下,又从脚下往上蔓延,迅速包裹着她。如果她清醒没有慌乱,一定知道这不是跳入江中会有的感觉。肩胛一阵剧痛,她努力睁开眼睛但四周一片黑暗,有骨骼“喀咯喀咯”的动作声由远及近。她拼命挣扎,但力气随着窒息的感觉慢慢泄去,耳边水中的“咕噜”声渐渐远去,陌生的恐惧在内心腾升,彻底失去知觉前,她听见自己古久的声音。
“对不起,我终于都没能……走到头……”
不!她惧怕这句话在心底响起,奋力地将翎刀刺向箍住她脖子的手臂,脖子上的束缚解脱的同时,她还是陷入了黑暗……
黑暗、空洞,四周漆黑死寂,无边的黑暗里生灵的感应极其微弱。冰冷、湿漉,铁锈和血腥、腐烂,还有烈火过后的气息围绕,久久不能散去,似乎是在密封的洞穴。
“阿卿……”
意识似乎在声音响起的时候收拢了些,开始有了微弱的光。
“阿卿……”
水线似乎慢慢在下降,声音指引着知觉的感应,指尖微微发麻,窒息的感觉像是在减退,她尝试努力去呼吸,但还差一点。能感知到水线从额前慢慢下滑,低过下颚,降至脖子、到腰际、脚踝……到彻底退去。
猛的倒抽一口冷气,意识瞬间完全凝聚回来,体内像有几股浊气几乎同一时间都要涌出来而身体急需空气的肌肉记忆拼命想往里吸气,剧烈的冲击让她醒来的一刻咳嗽、抽气、干呕……狼狈之极。后背一阵一阵拍抚最终让她理顺了呼吸,苏瞬卿接过递来的帕子擦掉因为剧烈咳嗽流下的泪水,看清身边的人顾南衣,正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
“南衣……”
声音嘶哑难听,苏瞬卿才感觉到喉咙干裂的疼,随即顾南衣已递来一杯水,刚刚好的温度立马减缓了喉咙撕裂一般的疼痛。她发现顾南衣没有戴他的面具,脸上干干净净的。
“……面具呢?”
“绳子断了。”
软甲面具在不远处的小桌上,新缝不久的带子短了一截,切口看得出来是被剑锋划断的。顾南衣没有说的是,他拒绝了凤知微帮他重新缝一条带子,固执地要等苏瞬卿。这几天她脸色苍白的躺在床上,气息微弱,他一步都不想离开她身边,面具也就没有什么用处了。
苏瞬卿伸手去够那个面具打算给他缝上新的带子,才刚抬手就被顾南衣半扶半抱的姿势按回床上,他的声音里透着不高兴,脸也板着:“不急。”
他身上微凉的气息就刚才轻盈绕过她鼻尖,让她腮边有些热,这是记忆中没有过的。
苏瞬卿终于还是在傍晚的时候把面具的带子重新缝上,并亲自给他戴好。她睡了很久以至于现在十分清醒,在确认她情况良好之后,凤知微夫妇放心的回房间休息了,剩下顾南衣在一旁守着她。凤知微觉得她该把另外一间房退掉,因为她猜测顾南衣大概用不上,按照他从前的性格,一定寸步不离地守在苏瞬卿身边。宁弈偶尔开玩笑的取笑她,说她终于不是在顾南衣心中的第一位,想想当初与顾南衣联手骗凤知微出现,都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凤知微感觉良好,她很高兴顾南衣能认定一位也许能陪伴他一生的良人,即便她现在对苏瞬卿还有些顾虑。凤知微知道宁弈也察觉到了,苏瞬卿对那把剑的了解太过细致,千年之前是东西,即便是传说也不会那样详尽和精准,就如同她身处那个时代,除非她曾经专注研究过这把剑的历史和现状,这样的话,他们就不得不保守地从危险的方向思考这个问题。
“大越派来的?”
“不至于,她做事不像晋思羽的风格。”
“总不会是北边……”
“对,也不像。”
“静观其变吧,如果有什么目的,总会露出马脚。”宁弈摸摸鼻子,“我更偏向她可能真的没有恶意,宗宸好像很信任她。”
“她和南衣小时经历过许多苦难,我也认为她不会害南衣,只是没法解释的事情不少,很难不去提防。”
他们不知道在他们谈话的时候,另一个房间的两人处境奇怪,苏瞬卿无法说服顾南衣回房间去休息,他执意要守着自己,抱着他的剑靠在不远处的衣柜前,也没有看她,目光只落在眼前的地板上。苏瞬卿无论如何是睡不着了,她脑海里凌乱纷扰,但又无法在顾南衣在场的情况下能静下心来把那些事情捋清,又说不出重话拒绝顾南衣的好意。此刻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到吕归尘,他怎么就不能像那位世子一样乖巧听话的,顺从一下她的意思。不过很快她就否定了这个想法,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她也没有讨厌他守在这里,甚至清楚他坚持要在这里的好意也感受到他的温柔,她无法解释的是自己因此喜悦,说不清这喜悦背后意味着什么,这让她感到局促和烦恼,使得她根本静不下来去整理脑袋里各种混乱的东西,这些情绪不是针对顾南衣,而是她自己作为魅女对人类各种情感的不灵敏和不能辨认。
苏瞬卿无端地轻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也没再赶顾南衣,任由他守在这里。
拾贰.
这几日凤知微设法潜入青冥书院,宁弈也在想办法联系天盛的定和帝宁霁,希望进皇家的藏书阁看看。苏瞬卿就着养病的优势不用同行,终于在某天找到机会溜出客栈,躲开顾南衣的视线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她知道她时间不多,必须抓紧。
早就确认好的溶洞入口,她租了一张筏子沿着江水支流而行,洞口只在水面以上不到一米高,有岩壁的树木遮挡,她紧划了几下,蹲下身子由着水流把筏子推入洞口。漆黑一片中前行,只有水流漩涡的水花声响,顺着水流走了一段之后便到了浅滩。苏瞬卿用竹篙测探了一下水深,才下了筏子。沿着岩石坑洼的小路深入,水流已经只剩下溪水一般细小。苏瞬卿终于看见前方依稀有光,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眼前豁然开朗,原是山洞的正上方有另一洞口,太阳刚好直照下来,苏瞬卿这才发现,这里深潭的水,是粉色的。脚边的小溪水流缓缓注入深潭中。
她取下银簪,测了潭水无毒,但不难发现岩壁全是白色的粉末。她闻了闻,是盐。深潭面的峭壁,有狭窄细长的入口如裂缝一样冲天而上几乎到达上方的洞口,宽度仅通一人。苏瞬卿略作思考,扭动手腕上的蓝晶细镯,蛛丝精准附着在峭壁上,借力轻盈略过湖面,闪身进入了溶洞。另她意想不到的是潭水入了溶洞便飞流直下成细长的粉色瀑布,百丈之下,黑石嶙峋。湿滑的岩石连蛛丝也难以攀附,不得不先用翎刀固定,才勉强下到地宫中。地上的积水不深,只到小腿,但能感觉到是流动的,形成面积不小的地下河。苏瞬卿觉得心跳得厉害,场景几乎保留了千年前的样子,当年紧闭的石门被积压断裂,露出巨大的缺口,从石门进入,低台上只是那匹骨马不复存在,无用的兵器和死去的人都已经化作尘土。她还认得指引给三个孩子离开的路,有小小的游鱼在腿边游过,洞里只有微弱的光,石壁上却爬满了深紫色的藤蔓,顽强生长着。
她渐渐靠近中心的石台,当初手臂粗的铁链封锁着苍云古齿,现在铁链已经化作她指尖的破碎的细末。
“哗啦!”
“谁……南衣?”
“这是什么地方?”
“下唐地宫。”
顾南衣环视周围,轻声问道:“你昏迷时梦到的地方?”
苏瞬卿有些错愕:“我说了什么?”
“没有,只是……很痛苦的样子。”
苏瞬卿了然叹了口气,点头道:“这是我记忆里的样子,这山上也没有住人……”她怎么会重新凝聚成魅?又怎么会去到血浮屠山庄的呢?苏瞬卿不解。
“这里以前住过人,一条很久远的小村子。”顾南衣忽然开口,他直白地看着苏瞬卿,不知道她在寻找什么,只把自己知道的告诉她,“听夫子说,天盛帝叛乱时,护送知微的血浮屠经过,天盛帝知道后为了赶尽杀绝,派人屠村,我伯父是那时把知微救出的。”
苏瞬卿心底一震,这也许就对上,有智慧的地方才能让魅凝聚……
“哗啦!哗啦!”
顾南衣闻声回头盯着那股瀑布,声音沉了下来:“可能下雨了,我们要马上离开!”
话音刚落,“哗啦”声响,瀑布更快更急地冲刷下来,水位瞬间到了膝盖。
“轰隆隆!”
苏瞬卿迅速看向低位的出口,立马判断:“那边有洪水过来!”
“快!”
顾南衣咬牙,一把揽紧苏瞬卿的腰,踏上突出的岩石攀登,可是距离太高,单靠他轻工难以持续。不等他开口,苏瞬卿甩出翎刀牵引固定蛛丝,顾南衣心下一喜,借力踩上峭壁。两人由此配合,在潭水堵住出口前闪身攀上细窄的缝隙。就在此时,顾南衣脚下岩石脱落失重,就在他以为要跌落潭水时,一个力道抓住了他的胳膊,定睛一看,苏瞬卿一手缠住粗树藤,一手拉住了他,有惊无险。
骤雨初歇的夜晚,低低的山岗上恢复了虫鸣,下弦月高挂在夜空中,掩盖了星辰浩瀚。爬出山洞的两人筋疲力尽,决定在山岗上稍作休息。苏瞬卿张开双臂,合上眼眸,夜风习习轻柔地拂过她的衣袂。熟悉的轻盈声音在身后落下,她忧伤的张开双眼,回头看见本来坐在巨石上歇息的顾南衣一身暗蓝衣衫淹没在黑夜中,站在她身后。苏瞬卿心中的悲伤难以压抑,四周空旷,树木丛生、茱萸遍地,远处会飘来桂花初开的香气,山下人类群居,是生机满满的繁华京城,而她却终是一身寥落。
只有她一个,天地之间,这个生灵蓬勃的地方,只有她一个魅。有智慧的地方,就会生成魅,他们相互之间可以感应,而在这繁华都市,她刚才没有找到一丝同类的感应,凝聚成型的,或虚无游离的,都没有。
苏瞬卿一直不敢尝试去确认这个时代是否还存在她这样的种族,直到跌入水中的时候脑海里炸开的前尘往事,她想起最终驮在马背上渐渐消失的知觉,四周的黑色火焰,炸湖灌顶不停上升的水面,巨石大门掩盖消失的缝隙,息衍最后的目光,骨马最后的嘶鸣……
力气像是从她身体抽离,她几乎在看见顾南衣的瞬间失去了强撑的支点,双腿发软,缓缓地栽入他的怀里,额头抵在他肩上,双手只能紧紧攥住他的衣襟,幸好他并不抗拒她的触碰,让她此时可以寻求到唯一的支撑点。
“南衣……南衣……”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脑子空荡荡,低喃了两句,终于还是选择了沉默。
顾南衣没有催促,他向来温柔、沉默,此时也只是挽住她的腰以防她滑跌下去,这让她更紧贴着他的胸膛,他清浅的呼吸流过她的颈侧裸露的肌肤,让她不禁微微颤了颤。
顾南衣在拿了食物回房间的时候没有看见苏瞬卿,就知道她是故意支走自己。他没有想到要惊动凤知微夫妇,自己冲出了客栈开始寻找,只凭自己的直觉:室内没有一点乱,她是自己离开的;她不喜欢繁杂吵闹的地方,所以不会是在闹市里。他以最快的速度找遍了可能的地方,才在支流入溶洞的洞口看见正准备进去的苏瞬卿。那里是苍云古齿曾经存在的地方,虽然所有都化为尘土,但他依旧觉得压抑。
自从溶洞出来,那背影茕茕孑立,单薄纤细,让他感觉到孤独和悲伤,这种情绪让他非常不喜欢,当他在她身后时就化作了不知道怎么样表达的担心。
苏瞬卿的额头轻轻地点在他肩膀上时,担心达到了顶峰,开始驱使着他的动作,他从来不会抵抗心里想做的。于是乎,他由着性子驱使,握剑的手环在她腰上,保护看起来已经脱力的苏瞬卿不要倒下去,另一只手轻轻地抚在她的发髻上,他喜欢她在他怀里的充实感,希望她知道,不要急着离开。他猜苏瞬卿流泪了,即使他没见过苏瞬卿哭,现在她也没有哭出声来,连抽泣都没有,她只是比平时略重地呼了呼气,轻浅的气息就这样烫进他心里,使他跟着也难受起来,而这心情主宰他低下头去将唇印在了她的发鬓上,他闻到了她发间淡淡的紫琳秋气息。他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然后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笨拙,努力回想从前是如何安慰凤知微的,结果更加懊恼的发现,他根本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凤知微身边有很多会安慰她的人——宁弈、华琼、宗夫子,甚至燕怀石。他只需要跟在凤知微身边,那时的他也只想要跟在凤知微身边。现在完全不一样,他的唇还触在她的鬓边,不想离开更不讨厌这样的触碰,甚至是喜欢。他想了解苏瞬卿更多,想学会如何安慰她,想给她擦干眼泪,想她跟自己说说是在为什么流泪。
当苏瞬卿松开他的衣襟微微拉开一点点距离抬头看向他时,他看见她水润微红的眼睛,她刚要扬起并不真诚的微笑,而他已经瞬间陷入她不知名的哀伤里,心疼的感觉驱使他,完全来不及反应,唇瓣已经落在她眼上——未干的泪水湿润了他干燥的唇——继而落在她的脸上,泪水再次润入他的唇间,于是他尝到了她悲伤的苦涩——最后不经他思考的,落在了她的唇瓣上,柔软的触感和被泪水濡湿的双唇微微发麻,让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前,下意识地伸舌头想舔舔自己发麻的唇,至少他是这样以为的,随即的触感才让他惊觉他的舌尖触及她的贝齿和唇瓣,之后才到自己的。这一瞬间发生得太快了,连苏瞬卿都来不及反应,她几乎僵直地站在他身前原本哀伤的双眼现在直直地盯着他!她背着月光,他看不清她的脸色,只觉得自己脑袋一阵阵发麻,从脖子以上都像是被炉火烤着一样哄热。
他在做什么?!他到底做了什么?!他明明很讨厌和别人触碰,即使苏瞬卿不一样,可这是他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不对,之前的画面在脑海一闪而过,可那是意外,而这次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蓄意……他局促、羞愧、惊恐地瞪着苏瞬卿同样惊慌的脸,心底不知名的高兴都被复杂的情绪压抑了,他们此时拉开了一些距离,他怀抱空空,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如果她敢表现出一点想逃的动作,他就得把她捉回来。
他不懂自己这是什么心思,他也没办法解释他的行为,但他知道不能让她苏瞬卿跑了,他会把她捉紧在身边。
苏瞬卿脑袋完全空白,顾南衣的吻落下来的刹那几乎就把她所有的思维和智慧都抽空,前一刻她还陷入天地间只有她一个异类的巨大空寂悲伤之中,现在完全无法思考,她不知所措地瞪着顾南衣,而眼前的顾南衣就像一只惊慌的幼兽盯着她,眼神让她想起雪山里的那只小白虎,好像但凡她动一下,他就要扑过来一样。僵持了许久,苏瞬卿才从巨大的震惊中定下心神,目光也柔和下来,她不懂如何解决计划外的关系,但起码可以缓和现在的气氛。
“走吧南衣,回去了。”
顾南衣显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苏瞬卿耐心又平静地说道:“回去吧,别再想刚才的事。”
于是她看见顾南衣瞬间皱起的眉头,听见他固执的声音:“因为苍云古齿吗?我不要它。”
“不是苍云古齿……”苏瞬卿内心警惕,感觉又会是一场执着的提问,快刀斩乱麻也许是唯一的办法:“南衣,我会陪着你,但我们……不能是别的关系,你或许会成亲娶位般配的女孩,但绝不是我。”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不属于这里,因为我们是不一样的。”不,这些都不会阻碍到顾南衣,她见识过他的执拗和简单,苏瞬卿摘下一朵茱萸在指尖把玩,她该告诉南衣的,“我在千年之前就已经死在那个地宫里,我是亲眼看见那个孩子拿走了苍云古齿,是那把剑选择了他。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我是魅女,是与你们不同的种族,因为智慧和意志而凝聚成形,我还有从前的记忆,对我来说,你们是我认知中千年以后的人类,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弟弟,所以我们不会有别的关系。”
苏瞬卿强迫自己坦然又坚定地望向顾南衣,他显得无法理解,又还是点了点头。
“我跟你说的这些,不要告诉任何人好吗?包括凤知微。”
得到他点头答应,苏瞬卿便转身走在他前方。她能听见他跟在身后的脚步声,轻盈地踩在她的心田上,却是空落落的。她不知道顾南衣此时心里在想什么,如果知道了,她或许就不能如此从容地强迫自己安下心来。
顾南衣找不到该怎么理清心里的各种不解,不知道该怎么向苏瞬卿提问,紧跟在她身后望着她单薄的背影沉默不语,但是他心里的主意却比之前还要坚定。她说了她会陪着自己,那就足够了,不会像别人那样离开,那就可以了。如果她不愿意,那他就这样呆在她身边,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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