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伊始,汪曼春觉得日子过得漫长。白弈秋从晚宴回来不曾透露过什么,但汪曼春看得出,局势愈发紧张。她躲在白公馆,也不是两耳不听窗外事,三月间军统在上海是几个据点都被端了出来,南造云子还没正式亮相就给军统这么大的见面礼,今日隆重登场,往后的日子有的是腥风血雨。汪曼春愈发觉得自己当真不懂明楼,这么大的洗劫场面,竟然毫发无损,她越想越可怕,越想,也越心冷。
这天下半夜又下了场大雨,汪曼春依旧骨头疼得翻来覆去睡不着,被窝里敷在患处的药包散发着温热,她听着窗外雨声淅沥,想了很多。于曼丽对王天风的评价没有给汪曼春多少冲击,倒是那句她心里只有明楼,点破她一直不愿细想的自省。
只要是明楼在,她多半是无法思考过多,完全被明楼牵着鼻子走。她曾经那么相信的一个人,被骗得把命都搭进去了。在牢狱的时候,她就清醒了,一直以来明楼在她面前都是演戏,家人离心、各种失意,把她想看的都捧到她面前,嘴里所说的如同戏子在台上唱的三两句戏文,全都是在明楼心里掂量过的,为她汪曼春设计好的假意深情。
那时清醒过来的她愤怒、疯狂、怨恨,想彻底杀了明镜报复整个明家!
可是现在,她恨不动了,也怨不动了。汪曼春每日都能记起明楼朝自己开枪时的样子,记得身上子弹穿过的疼,记得跌落时,骨头断裂的声音,也记得那一刻心如死灰的感觉。
汪曼春听着窗外雨声渐小,到外面微弱的光透过窗帘。她起身解下热敷的药包,白弈秋配的。她披了件外套,伸手攥着窗帘,阳光从缝隙里穿过,照入她的眼里,似乎也投进她的心里。这似是一种新生的启示,汪曼春从没想过的,冷静下来,“唰”的一下拉开窗帘。清晨的阳光温和细腻,她的窗户对着白公馆的花园,雨后清新的青草气息,以及绿叶中的花儿都开好了。某种希望的感觉悄然无声的将种子洒落在心田,丝丝痒痒的,不大真切。她很久没有这样静下来看看这个世界,或美好,或苦难。
白弈秋下楼的时候,汪曼春刚从外面跑步回来,精神爽利,脸上未施脂粉也有几分薄红,沁着细汗。看见白弈秋,便扬起笑:“起来了?”
“你去晨跑了?”
“嗯,今天醒得早,难得天气也好。”汪曼春说着,把回来时一时兴起买的栗子糕放桌上。
“这是什么?”
“栗子糕,”汪曼春说着,同时拍掉白弈秋伸过来的手,“吃完早餐再吃。”
“嗯。”
白弈秋应着,一个反手将汪曼春拢入怀里。他动作突然,搂得又紧,汪曼春本能地僵了身板。
“……弈秋?”
她能感觉到白弈秋气息滑过脖子、透过衣服温热了肩上的皮肤,激得她不禁微微地颤了颤。她才想起他没戴眼镜,一副乖巧弟弟的样子,听见他闷声说“就一会儿”,汪曼春又想起刚把这孩子捡到时的模样,也就心软了几分。
真的就一小会儿,汪曼春伸手拍拍他的背:“好了,我一身汗呢,不臭啊?”
白弈秋倒是配合的松了手,故意吸吸鼻子,笑道:“嗯,不臭。”
“死小孩,”汪曼春忍不住打了下白弈秋胳膊,惯把他当弟弟的,哪怕他哪天当上洪帮大佬她也不怕,“让何妈把早餐端出来吧,你先吃。”
白弈秋看着汪曼春上楼,顺眼看到窗外阳光明媚,果然是好天气。
于曼丽大好了,但没彻底好全之前,活动范围还限制在三楼,何妈端了早餐上去。汪曼春洗好澡换了身利落衣服下楼时,白弈秋正拿了块面包刚开始吃。时局动荡,粮食越来越紧缺,汪曼春的早餐却保持着每日的鸡蛋、肉片和牛奶。她将一个太阳蛋匀到白弈秋碟子上,换了半个面包过来。
“腻了,换换口。”
“嗯。”白弈秋不阻拦,把她换的鸡蛋津津有味地吃了。
汪曼春盯着白弈秋吃得滋味,忽然冒一句:“我和你一起去吧。”
白弈秋闻言抬头,没有十分惊讶,只带几分探究。
汪曼春将面包捏了一小块慢条斯理地往嘴里送,说道:“于曼丽病了,你不是缺帮手么,邱医生?”
“你会?”
“看病问诊不精通,打针包扎之类的,怕是比你还熟悉些。”
也对,她毕竟是军校出来的,于曼丽会的,她自然也会。
“换身衣服,别太打眼。”
这是答应了,汪曼春难得高兴,吃完了早餐就上楼去换了身利索衣裳,靛青压边的淡蓝清装短衫配上靛青长裤,妆容浅淡柔和,敛了汪曼春一身凌厉气息,活脱脱哪家的清丽少妇。跟于曼丽一样,好底子在这儿,要不打眼是不可能的。
安置时疫病人的医院在郊外,汪曼春料想设施简陋,到了目的地,才发现那根本不能称之为医院,时疫病人丢到这里,真的只是等死。医院里气味混杂,熏得汪曼春有些头晕目眩,白弈秋伸手过去牵着她,一句话没说,进的医务室。
药剂、针筒、消毒酒精等等罗列出来,依旧是简陋。
卫生条件不好,重症病人被迫安排在三楼的大病房,是个大通间,开窗通风也散不去气味。病症较轻的在二楼小一点的四个病房,整个医院病人上百,医生加护士人数寥寥不到十个,在哪里都能听到病患呻吟和咳嗽的声音。
看了眼准备的药剂,再听见白弈秋让她给普通病房的人注射,汪曼春心下便知重症病房的人怕是希望渺茫。
既然来了,做事就不能敷衍,汪曼春在普通病房负责给病患打针。每给一个人打针前,她仔细看过病历,按白弈秋交代的注射对应的药剂。病床是相对着的两排,从右边一列起,汪曼春一个个的去问症、注射,后面跟着两位护士负责收拾。到了最里面的右边病床,她喊了几声,再查看瞳孔,病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晕了过去。
“快,叫邱医生来!”
汪曼春直接跪床上给昏迷病人做心外压,直到白弈秋带着助手赶来。
“我来!”
“来不及换手,直接把带走吧!”
话音刚落,她的手腕就被握住,刚想发火,回头就看见白弈秋眉心紧锁,刘海也沾了汗。两人都戴着口罩,汪曼春捕捉到他目光里的含义,颓然收了手,又未有表露什么。
如此简陋的地方,根本没有符合条件的手术室……只有病人自己挺过来,才有活的可能。
这,怎么可能呢!
可是不能抹杀这个普通病房里所有人的希望,所以,他们只能沉默着,假装可以急救的样子,将病人过床,转移地方。汪曼春看着白弈秋的背影,忽然真切地希望这里的病人能够健康的走出去。
她转身到另一边,坐在床上频频咳嗽的男孩,眼睛因为发烧和剧烈咳嗽而发红,目光有几分犀利,精瘦,但不算太羸弱的样子。
汪曼春正准备给他检查,男孩偏头躲开,说道:“把药剂给我妹妹打吧。”
汪曼春一下就猜到了大概情况,表面假装不知道:“哪个是你妹妹。”
“她在重症病房。”
“重症那边有邱医生,会对症下药的。”
“他好几天才来一次,根本不管我们死活!”男孩喊着,伴随剧烈的咳嗽,“他根本就是让我们等死!”
人心向来容易鼓动,特别是无知的群众。一时间,房间里的人开始议论起来,嘈杂的声音让汪曼春觉得烦躁,她想找把枪,让这些人都闭嘴!然后,“啪”的一声响,替代了枪的作用,将议论声压了下去。男孩的脸上现出清晰的巴掌印,半边脸瞬间肿起来,汪曼春这一巴掌,半点余力都没留。
“对,你们是在这里等死,但把你们丢弃在这里不管的,不是邱医生,是政府!是市区那些不想冒险的大医院!甚至,是你们的家人……”汪曼春冷眼扫过整个病房,老弱病残,她能听见当她说出“家人”时,已经有人在抽泣,“邱医生不是这里的医生,这里的医生早走光了!这里的费用、你们的药剂都是邱医生拿命换的!他有的是更好的选择,更多的钱,更好的环境!如果你们对他这些善意有任何恶意揣测,他可以走。但你们想好了,我保证,你们绝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境况!”
话语的刀锋直插入病患内心,汪曼春凌厉的目光在白色口罩的衬托下透着寒光。她不是面善心慈的护士或医生,她帮的是白弈秋,按利益回报论,撇除这些病患没有的金钱,白弈秋治病救命的善意,应当得到最起码的尊重,而不是恶意揣测。
一阵沉默过后,汪曼春见差不多了,再度开口:“现在,不想死的,我给你们打针,还有异议的,药剂我就省下来给愿意活的人!”
“我把我的药剂给我妹妹,不行吗!”少年再度开口,气势低了不少,只在那犟着。
“你打,还是不打?”
“不打!”
“好。”
汪曼春已经耗尽耐心,直接给下一个病人检查、注射,丝毫没有要把药剂送去重症病房的意思。
“我说把我的药剂给我妹妹,你听见了吗?”
少年在身后嚷了两次,汪曼春依旧没有应。倒是正在被检查的老人看不下去了,好言相劝。
“姑娘,您行行好,这孩子全家就剩下他们兄妹俩了,他也是急的。您辛苦,就把药剂给他妹妹送一份吧。”
汪曼春把针管里的药剂推进完,用棉签压住创口抽了针,没有接话,倒是门口传来了一个清亮的声音。
“第一,药剂你们哪位出钱了么?还是你们冒死去拿的药剂?既然都不是,你们就没有资格支配它。第二,这药剂对他妹妹而言,没有任何效用。给她注射,是浪费,给这里对症的人注射,是救命。”
说话的是刚进来的医生,头发烫得精致,戴着口罩遮了口鼻,但也能看出眉目间的傲气,说话语气听着冷静又果断。这话替她解释了不少,病患里也有了不少“了解”的神色,汪曼春抬眼稍打量一下,是比自己看起来亲和许多的人。
跟在汪曼春身后的两名护士叫了声“余医生”,汪曼春想起之前白弈秋提起,普通病房通常是名叫余小晚的外科大夫照顾。汪曼春给最后一个病患注射完,在护士递来的病例卡上签了字,朝余小晚点点头便去下一个病房。
外面雷声大作,汪曼春没想着偷懒,普通病房的事情忙活完,随意扒拉几口饭,就径直去了重症病房。还没踏入病房,就闻到里面恶臭熏天,刚才的饭对她而言本就难以下咽,这一下气味熏过来,差点让她直接吐了出来。
她看见白弈秋在里面忙得汗流浃背,还是忍下了恶心,想着于曼丽能做的,她何尝不行。忽然间,外面惊雷骤响,汪曼春听见抽泣声,循声望去便发现一张病床上的小小身影。三四岁模样的女孩,十分娇小,看上去是烧得糊涂了,正睡着,似被雷声惊扰做了噩梦。
偌大个重症病房,这是年纪最小的孩子,汪曼春看得出白弈秋的重视,这孩子小小一团的蜷缩在被窝里,床位是最通风的位置。她过去探了探女孩儿的额头,很烫,嘴里呜呜地说着胡话。许是外面雨声大作让她思绪万千,汪曼春觉得心里的某根弦被拨动,未及细究,便已将这孩子抱在怀里。
“你干什么?快出去。”
白弈秋发现了她进来,看见她抱了孩子,也是心下惊讶。
“我把她带去休息室,在这里她扛不住。”
“不行,你快出去。”
“没事儿的,你忙你的。”
汪曼春丢下一句话,便把孩子抱走。三四岁的孩子,抵抗力不够强大,这个重症病房,对孩子来说根本就是个细菌实验室。她把孩子抱到白弈秋给她安排的休息室仔细照料。
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雨过天晴正赶上金乌西沉,染红了天际。汪曼春坐在车子里看着外面天际如血一般的残阳,总觉得烽火狼烟四起的世界,怎么看都没有希望。可是总有些人,热血满腔,仿佛能看见黎明,拼着一口气活着。明台如此、于曼丽如此,白弈秋也是。
也许,明楼也是。
“新政府肯定有特效药,我知道在哪里。”
白弈秋带着些审视意味的侧过脸看她,没有言语。
汪曼春接着说:“日本人信奉弱肉强求、适者生存,一边想粉饰太平,一边想这些对他们而言是弱者的人自然死去。他们会储存一定来的传染病特效药,以备重要人物的治疗需求,剩余的给市区重点医院,治的是有钱人。秘密存储的药剂,如果公开会引起骚动,所以储存点非常隐秘。”
“没必要去冒险,特效药的数量不够这里上百号人……到了这里,同样会引起骚动。而且……太危险了。”
话音刚落,汪曼春便觉得肩上一沉——白弈秋睡着了,脑袋枕在她肩上,蓬松的刘海挡住了她的视线,只看见夕阳余光落在他的发上、鼻梁上。汪曼春心底久违的柔软,想起当初在雨里捡了这孩子,当时自己没有能力也没有心情收养,便交给了略有交情的洪帮小头目。没想到这孩子不惜命,把洪帮老大从一次火海里救出来,于是认了干亲,学了医,留学回来稳坐了第三把交椅,十年间,竟把她这个被喊“姐姐”的给比下去了。
汪曼春想着,又想起今日他在医院累了一天,不忍心叫醒他,便自己调整了一下坐姿,让他靠得更舒服一些。
吴叔看了眼后视镜,压低了声音:“大小姐,还去银行吗?”
肩膀上的重量似乎沉甸甸地盖在心上,让汪曼春觉得有一丝暖,幽幽叹口气:“直接回家吧。”
自从南造云子就任,明楼比之前更加如履薄冰,处处谨慎,一连被端的几个军统联络点,除了有内奸和变节者以外,南造云子的情报小组也绝对“功不可没”,至今,南造云子手下的情报处处长信息不断,但仍未露脸。明楼与南造云子几次交锋,要求情报处长正式就任,可每次都被南造云子堵回去了,这让明楼很是挫败,不得不让手下所有联络点及潜伏人员都保持静默。
在南造云子这边暂时束手无策,明楼决定先扮演下被架空的人员,消极怠工处理下明家的事。
通货膨胀,货币贬值,工作日的汇丰银行依旧忙碌。明诚紧跟在后,他们从账上把七十根金条的来源追溯到最起初的一家香港公司,然后断了线索。已经查到公司,再查背景对明诚而言不难。
“汪家的家产谁接手?”明楼突然问道。
明诚一愣:“应该是汪兆铭吧,汪曼春……之后事情不断,没来得及查清。”
“去查一下。”
“大哥是认为……不会吧,汪家有那么好心?”明诚心里嘀咕,不得不承认,最有可能偿还汪芙蕖所占明家产业的,只有汪曼春,而汪曼春已经死了——高处摔下,面粉厂爆炸,没有生还可能。
“汪芙蕖当年占了明家的产业做的投资,加上现在通货膨胀的影响,你算算,金额不会太巧了吗?”
确实,明诚心里粗略计算了一下:“我马上去查。”
银行的事情完毕,明楼下楼准备打道回府,却被一句话钉住了脚步。
“汪小姐,这些账务处理已经全部完成了,您看有没有问题。如果没有,请在这里签字确认。”
依仗半条楼梯的高度,明楼迅速看见一楼简易会客间,女人斜背对着明楼,看不清样子,但仅这些细微的轮廓,已让明楼血液沸腾。加上,他看见女人用的钢笔,很旧,但他认得是王天风的笔!潜伏者一生能留下的东西几乎没有,除了明台的手表,这怕是最后一样,为什么会在汪曼春手上!
明楼第一次感受到身体不受控,四肢冰凉,血液像瞬间从四肢抽离,涌入心脏,引致心脏剧烈跳动,随即似又冲上脑门,从脖子、腮帮,一路烧热至耳尖、头脑,引起难以忍受的头部胀痛。他盯着女人起身离去的背影,心里疯狂地叫嚣——是汪曼春!她没死!!她怎么做到的?!
然后呢?然后一片空白。
明楼费尽力气将情绪极力压下,手还是难以抑制的颤抖着。他回神时,明诚已经取得汪曼春签字文件的副本递到明楼眼前。
落款:汪文鸥。
字如其人,汪曼春年少时的字迹纤秀灵动,到他从法国回来,看见她的文书,已然变得犀利尖锐,眼前这个,又分明柔和中带着英气。尽管字迹可以改过,行姿有变,梳妆打扮亦毫无相似之处,他仍断定,她是汪曼春。
“去查!!”
“是!”
明楼只觉头痛欲裂,他看了眼自己的手,仍是在不受他意志操纵一样,不停在抖。他分不清此时的情感——狂喜?狂怒?还是恐惧?
汪曼春走出银行的刹那极度后悔了昨日的一时心软,她起身时就感觉到了背后寒刀利刃般的目光,于是借助银行门窗玻璃的反射看见了目光的源头。 刹那间血液仿佛凝固一般,她勉强自己以正常的步调离开,上车才发现手脚冰冷,手心沁着一层薄汗,颤抖着,双腿发软,几乎动弹不得。她以为自己心死绝了,起不了任何波澜,不曾想冷不丁再次遇见这个人,竟还是没出息到这般程度。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怕,还是在恨,以前的热切,飞蛾扑火的壮志,肯定都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