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果然，被包围了呢。”
艾黛尔贾特紧握着手中的钢斧，略伏下身摆出可攻可守的姿态，饶有兴致地扫视着将两人团团围住的山贼们。虽然看起来形势不妙，但她的语气却听不出半点紧张，反而有些兴致高昂：“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老师。”
“不要轻敌。”贝雷丝没有带那柄威震天下的天帝之剑，取而代之的是一柄普通的钢剑。她的剑尖平稳地指向前，丝毫没有晃动的痕迹：“按照计划进行。”
眼下两人正在进行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出击，目标是从山贼手中解救被绑架的人质。委托是从赛罗司骑士团那里接过来的，恰好黑鹫学级的大多数学生们这周末都有另外的学习安排，所以导师和级长两人策划了一次只有少数人参与的营救行动。
参与者为黑鹫学级的导师、级长与学生一名，这次的目标主要在于救人，而不是诛杀山贼。至于顺利将人质安全带出后，剩下的山贼要怎么处理，就全看三人的心情了。
“任务能否按照您拟定的策略完成呢，”艾黛尔贾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很期待结果哦，老师。”
……
结果自然是如贝雷丝预料的那般，两人制造大动静将大部分敌军吸引过来，而由擅长潜行的同伴从后方潜入，摸到关押人质所在的地方，将人质悄悄带离危险区域，再前后夹击将敌人彻底剿灭。
这样的作战计划对佣兵来说是家常便饭，尽管贝雷丝本人更喜欢成为父亲杰拉尔特团长手中的利刃，只要上阵杀敌而无须思考太多。但当她扮演着教师角色时，却需要考虑更多全局上的问题。
比如目标的达成方式，学生是否安全，在这场战斗中能让不同的学生从不同角度学到什么不同的东西。
教师意味着身上背负着许多人的生命，也意味着不能肆意妄为，更意味着她应该成为大家心中的典范。
尤其是被作为级长的艾黛尔贾特关注着的时候。
“不愧是老师，任务已经顺利完成了。”和负责解救任务的佩托拉确认人质无恙后，艾黛尔贾特向导师露出赞许的微笑：“事情的发展完全在您的预料中呢，真是出色的指挥谋划才能。”
不，不是这样的。
“要不是您已经就任士官学校的教师，我真希望您能考虑为帝国工作。”
又是这种估量价值一样的目光。
“说真的，您真的不考虑在完成执教工作后前往帝都吗？我一定会以帝国皇女和未来皇帝的身份，给予您最高规格的雇佣报酬。”
“艾黛尔贾特。”
导师平静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自述，艾黛尔贾特愣了一下，在对方眼中捕捉到一闪即逝的异样情绪。
“老师？”
“现在还在出击中。”
“啊……嗯、嗯……您说得对。”这毫无疑问是一次婉拒，艾黛尔贾特有些尴尬地将垂落的银发捋到耳后，手指在身后紧紧拧在了一起：“该打扫战场了。”
贝雷丝注视着学生快步走向山贼营地的背影，唇轻轻抿了一下。
不够，还远远不够。
虽然艾黛尔贾特对她的能力表示了赞许，但这和她看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
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她露出那时候的目光呢？发自内心的，惊喜的，像是得到了一件意外的礼物……
「什么啊，汝这种不甘又复杂的情绪。」
「苏谛斯？」
少女在贝雷丝脑海中饶有兴致地道：「想要得到汝的级长的关注吗？这是很正常的心情，汝不必感到害羞。」
「艾黛尔贾特吗……想要得到她的衷心认可看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贝雷丝听到苏谛斯沉吟着开口：「不过，看到她的时候，内心的确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应该说是……共鸣吗？多和汝的级长相处吧，说不定假以时日就能找到吾要的答案。反正汝也乐意，不是吗？」
但是，是什么时候开始，感到艾黛尔贾特看着自己的目光变了呢？
也许是那个晚上她撞见了从噩梦中醒来的那个脆弱的艾黛尔贾特？又或者是在失眠的夜里，艾黛尔贾特于星之露台对自己吐露少许心声，让自己得以稍稍窥见她的过去与未来后？
在大修道院度过的时光如细沙一般从指尖匆匆流逝，当贝雷丝注意到的时候，艾黛尔贾特已经不再用那种鉴定商品价值一样的目光来注视自己。但贝雷丝并没有放松下来，而是感受到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重量。
一种不想让艾黛尔贾特失望，以此才能让她将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自己身上的重量。
【2】
飞龙节到来后，大修道院的藏书室渐渐变得人满为患。为了准备本节的狮鹫战，各学级的导师都布置了繁重的作业，学生们不得不把训练之外的时间都耗费在藏书室中。
“这份作战计划，唔……”艾黛尔贾特略微睁大眼睛，眼中闪过惊喜与赞许，认真地阅读起导师交给她的计划书：“的确是一份完善而详尽的计划书，看来您已经摸清了黑鹫学级全员的实力与性格呢，老师。”
导师那边却没有吱声，艾黛尔贾特察觉到异样，抬起头时，发现导师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她不由有些不自在起来，捋了捋头发：“老师？”
“艾黛尔贾特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是自己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吗？
导师偶尔会用带着少许不易察觉的漏洞的论文来考验自己，这一点艾黛尔贾特还是知道并且乐于与导师玩这样的“师生游戏”的。所以此刻听到导师这么问，艾黛尔贾特心中有些忐忑起来，她低下头仔仔细细地将计划书重新看了一遍。
嗯……学生的能力和专长，以及不足之处都详尽地列了出来。与此对应的，导师准备了团体作战、小队作战和单兵作战各种情况下，针对不同学生的作战计划，可以说是面面俱到，就算她再挑剔，也找不出什么可以补充或者修正的地方。
对此，她不由心生感叹：如果说黑鹫学级在将近半年的时间中得到了极大的成长，那么成长最可观的那个人，无疑正是导师贝雷丝本人。
开学时的学级模拟战虽然在导师的带领下取得了胜利，但在她看来，导师的战术还有很多值得商榷的地方，也有过于强烈的佣兵风格。但这是由于导师还不了解学生，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来取得胜利导致的，换成是她也无法交出更好的答卷。
但现在，可以说黑鹫学级的学生与导师，已经接近“一心同体”了。
非要说的话……
“或许可以补充一些和‘敌人’有关的信息？”
导师没有说话，艾黛尔贾特感觉自己似乎听到了一声低叹。然而当她看向贝雷丝时，对方却拽过计划书，拿起羽毛笔默不作声地低头写了起来。
导师这种说做就做，承认问题所在，不在意无用的虚荣心的性格，也是她极为欣赏与向往的——毕竟她多少也被自己的身份所困住了。
不愧是她的导师。
【3】
“啊。”
“抱歉。”
艾黛尔贾特才稍微察觉到脚背上的钝痛感，导师就干脆利落地道歉了。
此刻两人正在参加舞蹈的辅导课，以便让代表各自学级出战“白鹭杯”的学生，能在相关技能上得到提升。
金鹿学级和青狮子学级的舞蹈辅导都做得不错，毕竟导师是曾经红极一时的歌姬和一位经验丰富的年长绅士。
但到了黑鹫学级这里，就足可称得上是状况百出了。
贝雷丝不擅长跳舞……确切地说，是根本不会跳舞。
在成为教师之前作为佣兵而行动的她，几乎没有什么机会接触到舞蹈，而很少与人沟通的贝雷丝更不可能主动去学习跳舞。相比之下，艾黛尔贾特出身弗雷斯贝尔古皇家，后来更是成为了第一顺位继承人，不管她愿不愿意，她的身份都要求她必须精通交谊舞。
所以，与其说是贝雷丝在辅导艾黛尔贾特，不如说是艾黛尔贾特在教贝雷丝怎么跳舞。
“老师不需要太勉强自己的，代表黑鹫学级参加白鹭杯的是我，没有人会因此笑话您的哦。”
这已经是第……嗯，她也记不清是第几次被导师踩到、绊到了，要教会贝雷丝跳舞还真是一个艰巨的任务，难度或许不亚于推翻教会也说不定……当然她是开玩笑的。
她体贴地为导师提出了建议，并铺好了台阶：“已经到了这个时间了，我们去用餐，然后再讨论一下月底的课题好吗？”
但贝雷丝堪称固执地摇了摇头。
艾黛尔贾特在心里叹了口气，实际上她也不认为导师会轻易放弃——否则早在两个小时前，她们就应该在大修道院里散步，而不是依旧在教室外的草坪上练舞了。
她的导师贝雷丝，意外地是个在某些方面格外固执的人，但她并不讨厌这一点。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也是“同类”。
贝雷丝又绊了一下，艾黛尔贾特眼疾手快地揽紧了她的腰免得她跌倒，同时又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觉得自己对导师真是拥有近乎无穷的耐心，否则她又怎会耗费宝贵的时间来教导一个明显没有这方面天赋的人练习舞蹈呢。
说起来，老师的腰真是纤细又不失力度感，摸起来一丝赘肉也没有……
咳，艾黛尔贾特·冯·弗雷斯贝尔古，你究竟在胡思乱想什么！老师如此信任地将自己交托给你，你不好好教导她尽快学会舞蹈，却在这里想一些多余的事！
“艾黛尔贾特，今天先到这里为止吧。”察觉到对方的走神，贝雷丝注视艾黛尔贾特片刻后，平静地开口。
“诶……？”导师突如其来的行为让艾黛尔贾特有些反应不过来，直到贝雷丝停下舞步，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她的动作才快了脑子一步抓住了贝雷丝的手腕。
贝雷丝低头看向那只戴着白色手套的手，又看向脸上有些薄怒的级长。
“为什么突然放弃？”导师今天看起来很反常，艾黛尔贾特有一种直觉，如果她就这么让导师离开的话，早晚会后悔的。
“已经耽误你太久了。”
导师说得好像自己是那种会顾虑学生感受而保持适当礼节与距离的人，但艾黛尔贾特很清楚导师可是个只要认定了，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插手学生的日常安排甚至是人生的“自大”的家伙——虽然事实证明导师做的总是对的。
“老师每个周末拉着我散步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艾黛尔贾特似笑非笑地将她破绽百出的理由驳了回去：“老师在想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我的确是这么想的，或许我真的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就算勉强自己也做不到。”
“只要付出，就一定会有收获——这不是老师鼓励贝尔娜缇塔的时候说的话吗？”艾黛尔贾特松开抓着导师手腕的手，在她缩手前，又顺势握住了她的手掌，微弯下身，向贝雷丝做了一个邀舞的姿态：“好歹，也请您信任您的级长一回吧。”她起身时，嘴角带着自信的微笑，下巴微微扬起，仿佛一只骄傲神骏的鹰：“我是老师最出色的学生，所以没有理由会让您失望。”
“老师，您愿意再和我跳一次舞吗？”
【4】
只要付出，就一定会有收获吗？艾黛尔贾特一直认为这是一个狡猾的说法，但导师的确兑现了这句话。
这一次的舞蹈，出乎意料地顺利完成了。虽然贝雷丝的舞姿称不上优雅得体，甚至也不能说是很流畅，但她的确一次错误都没有出。
“完成了呢，老师。”艾黛尔贾特心中某种高悬着的东西被轻轻地放下，她露出轻松的微笑，温和地注视着她的导师：“真是肉眼可见的进步。”
贝雷丝也在回望着她，一直没有移开视线。听到她这么说，贝雷丝平静地开口：“艾黛尔贾特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总觉得，这样的话，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艾黛尔贾特略一思索，很快就想起飞龙节那个月，两人在藏书室讨论作战计划书时的对话。当时贝雷丝似乎也用同样的目光看着自己，她还以为是自己对计划书的解析有什么疏漏。
但现在的情形，无论怎么看都和当初不一样。
“老师究竟在想什么呢？”回神的时候，艾黛尔贾特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把心里话说出了口，补救已经来不及，她便顺势道：“您不开口的话，有时候我是不会明白的。”
贝雷丝看向两人交握的双手，即便舞蹈已经停止，两人依旧没有放开对方。
“在想，我的舞蹈，艾黛尔贾特会打几分？”
毫无疑问，贝雷丝的舞蹈完成得并不能算有多好。如果同样的舞蹈是修伯特跳出来的，艾黛尔贾特会毫不留情地贴上“不合格”的标签。
“以白鹭杯的标准看来，老师的舞姿足可以称得上‘不堪入目’。”黑鹫的级长直言不讳，然后在贝雷丝深邃眸光的倒映下，露出一个微笑。
导师长达数个小时坚持不懈努力的样子一直映在她的脑海中，虽然她不明白为什么导师一定要练好这支舞，但……
“在我心中，是优秀哦。”
下一秒，艾黛尔贾特目睹了导师嘴角昙花一现的微笑，和她终于放松下来，变得轻快的表情。她心中突然有了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难道说……”
“嗯？”
难道说那个时候，老师问出那句话，并不是想让她查缺补漏，而是单纯地想要一句评价。
又或者说，她想要的，其实是来自她的夸奖？
意识到这一点后，艾黛尔贾特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开口，但贝雷丝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她甚至能从那双漂亮得如同宝石一般的墨蓝色眼睛里，看到少许期盼的神色。她忍不住褪下手套，伸手摸了摸导师的脑袋。
贝雷丝骤然睁大了眼睛，接着抿紧了唇，有些不满地盯着她。
于是她又揉了揉导师的头发。
“艾黛尔贾特，我是你的导师。”
“舞蹈课还没有结束哦，所以现在处于导师这个角色的人是我。”
艾黛尔贾特的笑意愈发浓厚，她甚至开始蓄意弄乱贝雷丝本来就打理得很随意的长发，心中寻思着改天有机会一定要帮导师好好梳理一番。导师一向不喜欢梳妆打扮，虽然这样的导师已经非常美丽，但如果认真打理的话，一定会展现出令人更加惊艳的面目吧。
贝雷丝虽然看起来有些不满，但始终没有阻止学生的“以下犯上”。说是纵容，或许也不为过吧。
这段时间以来，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艾黛尔贾特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和表情了，眼下她只希望时间能稍稍停滞不前，让这样的时光能持续得更长久一些。
“狮鹫战的那份计划书，是无可挑剔的出色。”
艾黛尔贾特突如其来的话让贝雷丝愣了一下，随即抿了抿唇：“你知道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哦，只是突然想起来要夸赞一下您的杰作。”或许是因为两人少有这么亲昵的时刻，艾黛尔贾特的心防也稍稍地松开了，她任由不该出现的笑容爬满面颊，指尖已经不再捣乱，而是一下一下地位导师梳理着头发：“毋庸置疑，在我心中，您就是最优秀的存在。”
贝雷丝紧盯着她的眼睛，似乎想要从中确认什么。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微微点头，又扬了一下嘴角。
艾黛尔贾特曾彻夜等候着康乃馨的绽放，但她认为那远不及导师笑容的惊艳。她控制不住自己注视着贝雷丝的面容，指尖也轻轻从发丝间滑落到她的面颊上，想要触碰那令人炫目的微笑。
远处大圣堂整点的钟声将她惊醒了过来，她陡然收回手，松开两人交握的手掌，轻轻向后退了一步。
“艾黛尔贾特？”
“……抱歉呢，老师，我似乎有些忘形了。”艾黛尔贾特努力克制着心中疯狂滋长的情愫，将它们狠狠关回了心底，锁上门。她低头假装认真地戴上手套，声音因为过度压抑而显得有些冷淡：“不知不觉已经到这个时间了，接下来我还有别的安排，很抱歉，不能继续为您辅导下去了。”
贝雷丝愣愣地看着她宣布舞蹈课结束，然后向她露出抱歉的微笑，以级长和帝国皇女应有的优雅得体的姿态转身离去。扬起的赤红级长披风带起的香气似乎还在贝雷丝的鼻端萦绕，但艾黛尔贾特已经迅速地转过走廊，不见了踪影。
「别发呆了，嚯啦，人都已经看不到了。」
「嗯。」
「去食堂吃晚饭怎么样，汝可以邀请两个关系好的学生一起。」
「好。」
「兴致不怎么高嘛，明明汝的小级长已经给予了汝想要的答案。」
「我想要的答案吗……」
「不是吗？从那个时候起，汝不就希望她不再用那种目光看待汝，以此得到她发自内心的评价吗？」苏谛斯在贝雷丝的脑海中悠闲地斜靠在青玉王座上，赤足搭在一起，愉快地摇晃着：「那孩子对汝的的重视，已经显而易见了，汝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贝雷丝没有回答。
「哈哈……莫非汝对她，有了全新的期盼？真是搞不懂人类的心思呐，不过如果认定了什么，就去追逐吧，这才是吾所认识的汝。」
「唔……」
「该出手时就出手呐，贝雷丝！追上去，然后告诉那孩子，汝之所以想要练好舞蹈，就是为了在舞会上邀请她跳舞。」
贝雷丝伸指挠了挠面颊。
「有机会的话……」
「嚯啦，不要犹豫了，小心汝的级长被别人邀请走了。」
贝雷丝撇开在脑海里不停怂恿，分明想看热闹的苏谛斯，前往食堂的脚步却在无形中加快了。
现在已经是晚饭时间了，艾黛尔贾特会在食堂吗？如果不在，等晚饭过后，她再去她常在的地方转转好了。
只要付出，就一定会有收获。
她一直努力着，试图学会自己不擅长的交谊舞，就算失败了无数次也不愿放弃。
所以，她有机会得到艾黛尔贾特肯定的答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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