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虽然已经知道星期二还会再见，但于文文的脸上依旧对于这次所谓的“心理辅导”写满了强烈的抵触情绪。
于文文记得当时自己已经明确声明过不需要任何心理疏导。
可刘恋到底还是来见她了。
如果说上次挑的纯白系列的西服套装，还稍微有一点心理咨询师的样子。那么这次的刘恋则应该算是彻底放飞自我?!完全一副“张牙舞爪”的打扮……夸张却颇带韵味的红色眼影，与那身墨绿色的西装，嗯，在年轻人中应该算得上时尚的撞色穿搭。还有那根从钛金镜框上垂下来的同色金属链条跟随着刘恋每次抬头的动作一前一后地摇晃着，似乎是在于文文的心尖上挠痒。
这女人一点都不像正经的心理咨询师，于文文默默在心里想着。
对方似乎是有意在吸引自己的目光，毕竟身上的那身绿色，就像她每次看人时的眼神一样，太惹眼了。
于文文不知道她这是蠢还是算勇气可嘉。
好看，惹眼，这一类词，在监狱里，尤其是女子监狱，是大忌。
但不得不说，于文文确实很吃她今天的这一套打扮。
像刘恋这种人，放着舒服优渥的日子不去享受，反而为了接触自己不惜请调来到监狱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心理疏导工作，其背后一定有着重要原因。
至于是因为报私仇还是替人办事，就不得而知了。
毕竟自己在进来之前得罪了不少人。
“咳——”毕竟两人不算熟，于文文清了清嗓子，打破了二人再次见面时的尴尬。
“现在开始吧，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刘恋，是从c市调剂过来的心理咨询师。对了，之前给你做过心理治疗的心理医生赵梦，我恰好认识。”
对于刘恋突如其来的爆料，于文文显然有些惊讶，却未露失态。
真的是巧合吗？
“就是去年自杀的那位。”刘恋又补充了一句。
“哦——”
于文文把双手藏到了桌子下面，不太自然地挪了挪身体的位置。
虽然于文文嘴上这么说，但脸上明显僵住的神情已经出卖了她。无论她再怎么竭力伪装，刘恋还是从她的眼神里读到了一丝紧张。
很显然，于文文在隐瞒着什么。
于文文的视线渐渐上移，看着对面正在审视自己的刘恋。
冷色的日光灯打在刘恋清瘦的侧脸上，她神情严肃，眼神犀利，乍一看上去更像是位经验丰富的审讯官。
“这就是你的目的吗？接近我?”
于文文把双手拿回了桌面上，脸上的不悦愈发明显。
刘恋觉得此刻的于文文就像被人拉紧弹簧之后安置在草丛里的捕兽夹，一旦有大意的猛兽不小心触到机关，就会落个非死即伤的下场。
但是刘恋不在乎。
“怎么，想杀我?”刘恋眯起眼睛，自信地将双手背到身后，把自己的上半身慢慢地靠近于文文。
她赌于文文不敢。
即使隔着一张桌子，现在俩人之间的距离也不过几厘米之差。
“哼!”于文文反手就拿捏住了刘恋主动送上门的下巴，随即，将她那副“碍眼”的镜框从脸上拿开。
于文文的这些动作是极轻的，甚至腕上的手铐在离开桌面的时候也只是象征性地“啪嗒”一声。
就像拨下老式电话上坏掉的键盘那样，短促又微弱的提示音，一般人通常来不及作出反应就已经结束。甚至还可能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听到。
但刘恋确确实实地听到了，是在惊吓状态下，听觉被放大了之后听到的。
她承认那两个狱警说的没错，把自己一个人留在审讯室的决定，确实非常冒险。
此刻，刘恋感觉心脏像突然被人打了一拳一样难受，依靠本能地开始收紧，呼吸也变得迟钝。
一股无形的压迫感正朝她迎面扑来。
刘恋倒也不反抗，先是对着角落里的监控镜头做了个手势，向外面的警察示意自己没事，然后索性任由对方的双手在自己的后颈和下颌处发难。
于文文的双手渐渐发力，根根分明的手指由于用力过猛开始泛白。左手的食指在刘恋下颌角处反复摩挲，指节上那些粗糙的老茧将那小片皮肤磨得有些泛红。右手手腕的手铐搭到刘恋的锁骨上，大拇指和手掌负责钳制住刘恋的后颈和气息。
她耐心地等着刘恋的呼吸声渐渐粗重……
半晌之后于文文才抬起眼睛，用低声缓缓回道，“当然，不会。”
狐狸，丛林法则第二条:
不要随意踏入别人的领地，一意孤行就要做好被撕碎的觉悟。
“呼~”由于呼吸困难，大脑有些缺氧的刘恋几乎是下意识发出了一声急促的呼吸声。
此时的于文文像猫捉老鼠一样，并不急着将口中的猎物一击毙命。而是在享受着猎物在手里挣扎的绝望感，一点点地蚕食掉对方眼睛里逐渐放大的恐惧。
怎么说呢，像是专业的摄影师在洗照片时，看着人的五官轮廓在白纸上一层一层地显现出来，慢慢地欣赏自己的得意之作。
不好，这种感觉太容易上瘾了，于文文庆幸自己及时将理智从失控的边缘拉回。
终于，于文文松开了手。
等刘恋坐回到椅子上之后，于文文低着头，在细细把玩着手里那根刚刚从镜框上取下的金属链。
那根纤细的链条在于文文左手的食指上缠绕了几圈，略显色气，让人忍不住的浮想联翩。另外的半条链子在她好看的手背上泛着银色的光芒，与于文文腕上的那副由精钢制成的手铐倒是很搭。
深吸了几大口空气后，刘恋的呼吸和脉搏渐渐恢复正常。她随即便开口骂道，“被他们关了这么多天，我以为你会学聪明。”
“还好。”
于文文听到之后反而有些轻松，她耸耸肩，把眼镜和链子放回了桌子上。然后摊开双手示意对方请便。
刘恋重新戴上了眼镜，随即揉了揉被捏痛的下巴，看着对方藏着戏谑的余光，未免感慨着，“居然还能保存着体力”。
于文文不以为意地继续反问道，“所以，刚才为什么不反抗？”
“没必要。”
审讯室里四处都是监控，外面还有值守的警察。于文文当然没可能在这里杀掉自己，她应该还不至于蠢到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
“如果换成作是上个星期，你会让他们进来制服我吗？”
即便刚开始确实有那么一瞬间，于文文有考虑过干脆不问原由，直接解决了这个麻烦的女人。
但是她不喜欢杀人。
正因为清楚于文文现在不会轻举妄动，所以刘恋之前才故意通过挑衅来试探她。
“不会。”
听到想听的答案之后，于文文咧了咧干裂的嘴唇，虽然她并不信任眼前的人。但对于这个回答还是很满意，尽管于文文脸上的笑容透露着一丝勉强。
“我已经领教过你们的手段”。
刘恋沉默着许久，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我困了，有什么事下次再问吧，刘恋。”于文文觉得正在气头上的刘恋应该跟自己没什么话说的了，于是主动结束了这次的会面。
听到对方是第一次叫出自己的名字，算是间接认可了自己这个心理辅导师。
这位忽冷忽热的态度，着实让刘恋有些惊讶。
刘恋后来每次回想起来都觉得好笑：这女人是不是每次都喜欢打个巴掌之后再给人颗甜枣？
“心理咨询室那边我找人布置了一下，应该过两天就会搬进去。”刘恋自顾自地说着，她没有再抬眼看于文文，示意自己没有在征求于文文的意见。
“嗯，那就下次在那里见吧。”于文文倒也没在意，随即伸了个懒腰。两条纤细苍白的胳膊在空中晃悠着，尽显疲态。
刘恋再也看不下去了，随即起身离开了于文文的视线。
打完哈欠之后，眼见刘恋已经离开。于文文抬头瞥了一眼左上方，墙角的监视器探头正对着自己，幽幽地发着暗红的光点。
“嘭！”
回到禁闭室内，狱警在外面把铁门锁死。
所谓的禁闭室，是一个三平米的狭小空间。无窗无缝，也无任何光源，当然，更没有床和被褥。光秃秃的地面上只有一个便池，眼下正是酷热难当的夏季，里面时不时地向周围散发着难闻的氨臭味。
这些日子里，于文文只能选择蹲到门口休息。但比起难闻的臭味，真正折磨人的是无尽的黑暗和孤独。
由于上次的伤人事件影响恶劣，监狱领导层一致决定要杀鸡儆猴，严肃处理。下令一定要让于文文在禁闭室呆满14天才能被放出来。
上行下效，那些狱警为了巴结上司，自然不会让于文文的日子好过。
每日三餐被削减成了一日一餐。那些狱警们习惯用电棍砸门来确认她的存活。然后把少得可怜的饭菜扔到地上，像训狗一样命令威胁她，“吃!”
只要于文文的动作慢了，便会挨上几棍子的抽打。
每次于文文都是咬碎了牙，默默忍着。她清楚，眼前的这座监狱里，犯人是没有任何尊严可讲的。
今天是第11天，已经远远超过了正常人能承受的极限。
少数心理承受能力差的犯人在这种幽暗封闭的环境下，前几天通常会歇斯底里发疯乱叫，后面则是自残或者绝食。绝大多数的人在黑暗中长期生活下去，五感会渐渐退化，精神变得涣散，最后甚至会虚弱到只能躺在腥臭潮湿的地面上，连爬起来吃饭都觉得吃力。
就算不出意外，也会不止一次地萌生出轻生自杀的念头。
禁闭室，其实与坟墓已经相差无几。
幸好今天她来了，于文文心想。
监狱的水管维修工作已经进展到了末期，为了能如约完工，避免逾期赔偿，工人们只得被迫在晚上加班赶工。
“叮叮当当……”工人们将手里的铁锤和扳手敲击在崭新的管道上，发出了一阵阵清脆的金属声。
这些狂乱无序的“音符”于电光火石间诞生，一部分散播到外面那片无人问津的旷野上空中，旋即散开，衰减，最后沉寂下来。而另一部分则乘机透过厚实的墙壁，钻进部分人的耳道中。
那些裹挟着不忿和暴怒的噪音在于文文敏感而又脆弱的鼓膜上肆意发泄。
黑暗中，她闭上了眼睛，细细咀嚼着这些“音符”。
对于她来说，这已经算是足够奢侈、称得上是一场即兴演奏的交响乐了。
另一边，明亮又温馨的客厅内，唱片机里传来了一段萨克斯演奏的背景乐。
刘恋靠在窗边享受着还算清爽的微风，看着远处的夜空发呆。
过了几分钟之后，她晃了晃手里的酒杯，冰块在杯壁上撞击着，发出一阵悦耳的声响。
刘恋仰过头，将杯内剩下的威士忌一饮而尽。
果然，爵士乐和酒精才是最能麻痹神经的良药。
身后的女人靠在沙发上，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刘恋有些微醺的背影，开口调侃道，“说好的让我过来一起喝酒，怎么全让你一个人喝完了。”
“冰箱里有，想喝自己去拿。”
“居然让客人自己去拿酒，啧。”
“少来，你算哪门子的客人。”
刘恋白了她一眼，转身离开了窗边。她拿起茶几上的威士忌酒瓶将手里的杯子蓄满。
倒完了瓶内的最后一滴酒，刘恋将空瓶子放回了桌子上，然后背靠在沙发的扶手旁，顺势坐在地板上，充满雾气的眼睛依旧看着外面的夜色。
她确实有点醉了。
从冰箱里拿完酒出来的小爱，本来兴致冲冲地准备跟刘恋来个不醉不归。结果出来之后找了半天不见人影，最后才发现藏到沙发背后的刘恋。那副落寞的神情中不难猜到，这家伙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小爱在她身边坐下来，喝了一口手里刚醒好的红酒叹了口气。
“她见到你现在这副模样，是不会高兴的。”
“我知道。”
“监狱里的那个女人是你要找的人吗？”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希望她不是。”
“如果不是她，你要怎么办。”
“再说吧，她也算挺可怜的。”
……
“哈哈哈哈……”刘恋扶着额头，笑得眼泪都从眼角流出来。
“我的天，你真的喝醉了。”
“呵，我确实醉了，居然会蠢到同情一个杀人犯。”
刘恋闭上了眼睛，一边皱着眉头一边发狠地朝胃里猛灌了几大口威士忌。
真是没用的废物。
旁边的小爱见状，连哄带骗地拿走了刘恋手里的酒杯，然后从卧室拿了毛毯盖到了她的腿上。
“虽然现在是夏天，晚上还是凉的，如果睡地板的话一定要小心感冒着凉。”
刘恋闭着眼睛没有回应。
临走之前，小爱又不放心地把窗户关上，将客厅空调调成了睡眠模式。
里面那个人，应该连风扇都吹不了吧。
安静下来后，刘恋又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客厅的地板上，脑袋中思绪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四处乱飘。
黑暗的客厅里，唱片机里传来优雅的动人的爵士女音——
“你逃不过我掌心，我们就该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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