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通道中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火把是现在唯一的光源。穿着颇具牧民特色、一身艳丽肥腰长袍、戴着奇异的羊头骨面具的男人正疾步走入深处,不知去处,不知来路。
通道并非原始的山洞,其中有明显的人工构架痕迹。一些呢喃声回荡其中,层层叠叠,仔细听来却令人不明所以,不似汉语,但颇有节奏感,令人相当不适。男人全然没有被环境影响,这条通道也没有多余的岔路,越往里走越是干涩,倒也奇怪。
走到尽头,是一扇巨大石门,左有一匹恶颜巨狼,咧嘴龇牙;右是一只海东青像,振翅飞羽。石门雕刻精细,边缘处还镌刻有缠绕异文。
男人先是对着巨门恭敬低语,是不同于寻常官话的拗口发音,而后把手中的火把插入巨像墩座的卡洞中。一时间,像是空气不断被挤压,令人有些喘不过来气。他呼出一口浊气,把手按在门上,另一只手按着心脏处又开始喃喃。
男人的喃喃声和一直未停的微弱呢喃混合在一起,两种声音仿佛引起共振一般在空气中交错荡漾。
石门松动了,慢慢地自己打开。
男人诚惶诚恐弯腰低头,疾步进去。里面豁然开朗,石砖被严密排布,地上干干净净。内里空间颇大,照明却不足,看不清两侧墙壁。十六根柱子突兀立在里面,排成两列,从石门这边均匀排到最末。每根柱子上都挂了火把,只够照亮中间一片区域。
十二个身影位处前方,围坐成一圈,口中一致呢喃着。那最开始听见的呢喃声,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男人走过来跪下,双手手背贴地,整个上身都伏下来。
“长老。”
他呼喊道,带着崇敬和谨慎,是汉语。
被他称作长老的十二个人,个个身披黑布,戴着人头白骨串成的大项链,被皮质面具遮住面容,每个人身形不一,不辨性别年龄,但乍一看装扮上没有任何差别。
这种布置最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些邪恶宗教现场。
呢喃声未停,但却有说话声:“已经,出现了吗?”
声音似老似少,若男若女,既像落入耳中,又像从骨头传递到脑海里。
“是。”男人额头紧贴地面,不敢抬身。
那方沉默片刻。
“时机已到。”
那方发出宣告。
男人的身体微微发抖,眼中逐渐流露出狂热的情态。
“我们一族的夙愿,终于——”男人下意识道,忽然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噤声抿唇,“……非常抱歉,长老,原谅我的无礼。”
“没关系,你说得对,我们已经等太久了……”声音充满了安抚意味,还带着惆怅,且不似一个人说出来的,声音层层叠叠。
被声音的情绪影响,男人又显出些许不甘和怨恨,哽咽着:“我们终于、终于……”
未尽之意很是复杂。
“去吧,忙豁勒。去把我们的希望带回来,把我们的家人带回家……”
火焰无风而动,闪烁之下露出旁侧黑暗的一角,照亮墙上斑斓的古老壁画和下方堆积成山的尸骨。竟然所有的头骨全都维持着“看”向中间的十三个人的姿态。
呢喃声越变越大,带着悲伤和思念,一直、一直扩散出去……
天光微熹,林中雾气飘散。被薄雾笼罩的地方,跪着一片人。他们全都穿着艳色长袍,系腰带,穿长靴,头蒙白布,垂头闭眼,身上带着露水,像是对着山洞跪了一夜。
须臾,山洞里穿来脚步声。跪拜的人一同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望着里面。
忙豁勒从里面走了出来,初生的朝阳晃得他眯了眯眼睛,对着面露渴望的族人们,严肃的脸也绷不住,露出一个欣慰的笑来。
见忙豁勒微笑,下面的每个人都愣住了,半晌后都欣喜若狂,有的双手伏地开始祷告,有的赶忙爬起来互相拥抱,喜极而泣。
“忙豁勒!”跪在最前方,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男人连忙爬起来跑到忙豁勒身边。
男人有着长阔脸,吊梢眉,脸上带着未褪的少年气,眼中精光不灭。
忙豁勒摘下面具,他长得同此人有几分相像,不难猜出两人有亲缘关系。
“阿给玛。”他叫着弟弟的名字,声音有些含糊,似乎是在压抑着哽咽。
阿给玛也被情绪感染,眼睛有些发红,遂抬手揉了揉,但脸上笑容不减。
“太好了,太好了……”他反复说着这句话,原地打转,又转身给哥哥一个重重的拥抱。他比忙豁勒略高,此时却像个孩子一样伏在哥哥身上将哭不哭。
“不里牙惕!”一个女子也凑上来,显然是对着“忙豁勒”说话。她一双眼睛晶亮,丝毫没有跪拜一夜的疲惫。
“提达姆。”忙豁勒拍了拍箍着他的弟弟,让人退开后对着女子露出一个笑,欣慰地伸手摩挲着她的脸庞。
提达姆的身后跟来一个老妪,正是最开始祷告的人。
“忙豁勒·不里牙惕。”老妪对忙豁勒弯下腰,展现出十足的尊敬。
忙豁勒连忙去扶老妪,神色略慌:“老提达姆!”
老提达姆泣声不停,按着忙豁勒的手:“哈日湖。”她抬头,浑浊的双眼聚焦在忙豁勒——也就是她口中的“哈日湖”脸上,“我们的忙豁勒·不里牙惕,你做到了。”她伸出的手在微微颤抖,一抹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滑下来,“所有,我们,可以回家了。”
在老提达姆叫出他的真名时,忙豁勒的眼泪便滑了出来。他胡乱点着头,按着老提达姆的手拍了拍。
老提达姆连说几个“好”,拄着拐杖转身,看着还没从兴奋中脱离的族人们,露出欣慰的笑。
“好几千年了……”老提达姆发出叹息。
闻言,阿给玛也露出恍惚神色:“哥哥,我们现在是不是……”他欲言又止,目光放向茂密的丛林,略微犹豫后坚定道:“这样的话就由我——”
“阿给玛!”意识到阿给玛的打算,提达姆脸色突变。
忙豁勒沉着脸:“阿给玛,此事重大,不可胡闹!”
“但是哥哥——!”阿给玛面色焦急,“你是大家的忙豁勒·不里牙惕,难不成你还能亲自去吗!”
忙豁勒脸色更难看了。
正如阿给玛所说,他是整个族群的领袖,不能随便出去,必须要留在这里看护才行。
见忙豁勒态度松动,阿给玛给提达姆使了个眼色。
“——忙豁勒,我也想去!”
“提达姆,连你也……”忙豁勒眉头紧皱。
“哥哥,我是最能胜任这一职责的人,你是知道的。”阿给玛的脸色严肃起来,“提达姆也会跟着一起,除此之外我还会带上乌日乐。我们三个一起去,这样你也能安心一点吧。”
听见乌日乐的名字,忙豁勒脸色稍霁。他担忧地看着眼前的两个少年人,嘴唇嗡动:“可是,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哥哥。”阿给玛按着忙豁勒的肩膀,“我们已经等太久了。太多的人抱憾离世,我们的灵魂已经被淡忘至如此。你想想支撑我们走到现在的信念是什么,这是我们必须去打破的屏障——现在机会已经来了。我向不里牙惕发誓,我一定会把‘机会’带回来的!”
“我也是!”提达姆走了出来,和阿给玛并肩,双手交错按在双肩上,“我向不里牙惕发誓,一定会把‘机会’带回来!”
天光大亮,灿阳照亮了少年们的脸。周围未散去的族人们渴望地看着四人。忙豁勒扫视四周,最后把视线定格在弟弟脸上,叹了口气。
他没法否定少年人的赤忱。
“去吧。”他说,“叫上乌日乐,你们三个人一起,去把我们的希望带回来。”
两位少年人的脸上溢出喜色,灿若骄阳。
太阳照亮山间,林中的部落也被镀了一层金色。
奇怪的是这样的林中居然传来了鹰的啸声,击穿长空。
守在群居地入口、等待族人归来的奇怪少年,上身赤裸,古铜色的身体却留有不知由什么东西涂画上的青黑色花纹,布满整个上身。
他一抬手,一只鹰落到他的小臂上。
“我有一个问题。”他对着雄鹰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为什么还不回呢?”
再抬头,眼前似乎出现了两个熟悉的人影在向他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