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齿(上)
Ch1/
门刚关上,刘恋的妈妈就转过身来,似是迫不及待地有话想对刘恋说,但她只是动了动嘴唇。
刘恋盯着她的嘴唇,发现下唇有点儿起皮了,还注意到嘴角有几点白沫。妈也上年纪了,刘恋这样想。没作声,也没移动脚步,刘恋就这样直直地站在门厅。不过眼睛没再盯着她妈的脸,转而垂在地上。
她在等。
倒是没等很久。
“恋恋啊,她这回考……”
“可是我这回考了第二,我还在前三,妈妈。”如自己预料般地没忍住,刘恋截断了母亲的话。
“但是她……”
“我考了第二名。”刘恋又说了一遍,这回眼睛直视着母亲。
母亲好像被这样不乖顺的目光激怒,声音一下儿拔了起来。“你们老师给我打过电话,不止一次,让你不要跟她玩,我看在你成绩的份儿上没跟你提而已。你看看她像好孩子吗?染头发,打耳洞,你非要跟她一块儿当坏学生,把我气死,你就开心了?”
刘恋的目光又垂到地上,听着母亲好像说完了,房间里只有对方因气短而急促的呼吸。
她没再顶嘴,等了一会儿,明白妈确实说完了,就转身往自己房间走。没有摔门,刘恋只是把门轻轻合上。咔哒,是锁舌弹到卡扣里的声音。
这没有意义。
刘恋又开始想意义这回事。
考得好就有意义了?学习好的人有很多,最后又都怎么出人头地了?或者说,读书是为了出人头地?坐在地上靠着床,刘恋这会儿意识到自己还是没有表现出来得那么平静。
于文文明明是来找我补课的。我们今天一起写了数学和英语作业。
于文文打的耳洞很漂亮。耳环是在校门口小卖部2块钱一对儿买的,做工粗制滥造,但戴在她耳朵上是那么好看。她跟我说打耳洞不疼,又阻着我跑去也打一对,真烦,估计还是挺疼的吧。于文文小骗子。
不过我妈说得对,那一绺黄毛确实不适合她,土了吧唧的,不知道她为什么觉得自己这样时髦。
其实于文文英语成绩很好,只是理科差一点,补补就上去了,她又不笨,今天的题稍微讲两句不就明白了吗。
怎么就是坏孩子了。
再者说了,我又是什么好孩子?
只是他们不在意而已。不在意于文文,不在意我,也不在意读好书之后究竟能有个什么用。也不知道他们在意什么,千疮百孔的大人们。
Ch2/
刘恋再见到于文文是周一开学。
把书包放在椅子后面,再把作业和书一本本拿出来,一抬头,于文文已经站在自己课桌前面。
“你妈后来说你了吧。”
“你考好点她就不说我了。”
“她又不是我妈,我还得为了她好好考试?”
……
“我他妈考到第三名她还是不喜欢我,你信不信?”
……
刘恋的目光又垂到地上。
她知道于文文说的是对的。
“别说脏话”,她只能这么说,声音很轻。
刘恋从来不觉得她是什么好孩子,或者说,她不明白好孩子的定义是什么,从来也没有人给她解释过。
懂事、听话,听起来也是类似的语义含混不清的词汇,刘恋把这些词通通理解为平常让人省心,人前提起来又有面儿的小孩,简称充电五分钟续航2小时的既要又要还要的未成年工具人。
刘恋不努力。她最讨厌别人用刻苦来形容自己,但在贫瘠的小城,安在“好学生”名头前面的次无非也就这几个。有什么好挑肥拣瘦的,对着想夸自己的人挑剔,这么干事儿好像也不地道。
无意义,最终还是无意义。
但悟性总归是遮盖不住的才能。
反正不是坏事,成绩好怎么能算坏事,刘恋这样跟自己说。
从前会有同学不知是听信了家长的鸡汤,还是缘于自己放不下的好胜心,跑到刘恋课桌前,小脸儿憋得通红地对她“放狠话”,我下次肯定比你考得好,说些这样的东西。
那时候怎么回答的来着?大概是,好啊,没问题,我相信你,这样更遭人恨的回答吧。那同学果然愣住了,又在周围同学看热闹的目光下将脸憋得更红,最后咬了咬嘴走了。
一些一旦有同学趴在课桌上,周围就会围上一圈儿女生安慰的年纪。刘恋冷眼看了看,好吧,这下儿我彻底成坏人了。
不过刚刚这人在我面前宣誓的时候,我还是更觉得自己像个旗杆。
对,旗杆,上头扬的什么旗子不重要。旗子总会被赋予各样的意义或美名,但杆儿只是一个不可或缺又可随意替代的部件。
人们望着旗可能会热泪盈眶,那是因为他们自己心里想到了什么,或被什么叙事裹进去,发觉自己渺小的生命有了伟大深刻的意义,因而觉得那旗闪光——
不过旗杆儿也会闪光嘛,纯纯地反射太阳光。区别无非是人们觉得旗耀眼,但觉得旗杆儿刺眼罢了。
哈哈,刘恋被自己逗笑了,笑出声的一瞬又觉得这样不好。
算了,本来已经是坏人了。
这世上没有坏人,哪来的好人?
Ch3/
于文文总觉得刘恋的发型不很适合她。
那时候刘恋留着和其他女学生一样的发型,长头发,扎个马尾,前面散下来,弄个分叉或者齐刘海。
于文文倒说不出什么样的发型适合刘恋。她想不到,但就觉得现在这个肯定不算是好的。她跟刘恋说过这事儿,但刘恋的回答是,换发型又有什么意义,吃什么、穿什么、脑子里装什么,你自己又能决定吗?折腾那些毛儿能证明什么?
于文文赞同刘恋对这傻逼生活的判断,但于文文不赞同刘恋对发型随便的态度,尤其当你好不容易能决定点儿什么的时候。但于文文也知道,刘恋一直是这德行,乖学生意味着不会提条件,而“不提条件”当然包括“不对发型提条件”。
这怎么不算听话的好孩子呢。
并且,于文文还觉得“头帘儿”这个叫法很土,锲而不舍地在和任何人聊天时都把它称呼为“刘海儿”。
但不可否认的是,她们生活的小镇本来也很土,镇子里也就两个理发师。
这两人还是师徒,一个老一点,一个小一点,一个身上烟味重一点,一个身上烟味更重。他们对女学生的发型理解如出一辙,毕竟是一脉相承——他们也都管“刘海儿”叫“头帘儿”。
于文文发现自己纠正不了这两个理发师中的任何一个后,就再也不去外头剪头发了。
于文文发现刘恋是真的对自己发型无所谓以后,也再没有和刘恋提起过发型的事儿了。
Ch4/
跟刘恋有点区别,于文文不很在意别人觉得自己是“坏学生”或者什么别的形象。不管他们怎么觉得,我还是我啊,他们又不能改变什么,于文文总是这样跟刘恋说。
其实刘恋也不很把那些东西当回事儿。
小镇很无聊,八卦满天飞,虽然那些八卦也很无聊,但来回嚼,嚼倒不能再软烂了,又能从里头汲取出一点能打发漫长下午的滋味儿。
刘恋和于文文不在意别人,但她俩不能不在意刘恋她妈。
其实只有刘恋在意刘恋她妈,毕竟那是她妈,于文文倒也不太在意她妈。于文文觉得自己只是在意刘恋而已。因为如果刘恋她妈对自己的态度太差,或者搞出点应激的抵触、排斥,或者把自己身上任何的不顺心发泄到自己身上的话,这就耽误于文文找刘恋一块儿呆着了,所以于文文是被迫着,必须分出点心思在意刘恋她妈。
谁又叫这个破地方,俩人除了刘恋的家又没有其他地方能一块儿呆着。
不过说是一起呆在刘恋她家,不如说只是坐在刘恋客厅的餐桌前头而已。
那张桌子会在于文文来刘恋家的时候变成一张加大的学习桌儿。方便俩人铺开所有的作业本儿,当然,也方便刘恋她妈在干任何事儿的时候都能一抬眼就看见她们俩在干嘛。
哈,于文文能感觉到刘恋她妈老用防贼似的目光窥着自己。
是的,窥,都他妈的不是看。
操,刘恋她妈从来没正眼儿看过自己,打从一开头就是这样,生怕自己带坏了她的宝贝女儿。但这能理解,毕竟刘恋表面上的乖样子,刘恋的硬成绩,快成这女的乏善可陈人生中唯一值得拿出来说的事儿了。以至于于文文觉得,假如她今天打麻将输了一百多,只要吹嘘够了自家女儿,这钱就不算白花,不会影响她的好心情。人要呵护自己人生中唯一的光,这点无可厚非。
但说监视吧,又少了那股正大光明的味儿。
每回到刘恋家,刘恋她妈都鬼鬼祟祟在厨房和客厅里走来走去,洗着明明很干净的盘子,再端上来感觉其实并不想请自己吃的水果,其目的仿佛只是要窥一眼,确认她们真的是在写作业,而不是搞点什么小动作——那副样子好像知道自己这样特不正当,特不入流一样。但她又停不下下来。
妈了个逼的,有点骨气,做个入流的人行么。
但她妈不,她就要继续这么弄着,不进不退,不上不下,梗在中间。
一般来说,客厅里的呼吸声总是错落有致。刘恋在她妈在场的时候安静得像颗植物。相较而言,刘恋她妈其实很爱搞小动作,时不常地要擤鼻涕或者变换坐姿。于文文呢,总爱转笔,然后把笔掉在桌上或者是地上。说不上是故意的还是不故意的,有时候笔掉得太频繁,刘恋会抬起头看她一眼。
于文文喜欢刘恋抬头看自己,但讨厌刘恋她妈的目光一直粘在自己背上。
我都坐在这低着头看卷子了,还想怎么样。我是犯人吗?操。
就这么防着我,而且弄得刘恋跟是什么好鸟一样。孙子,还得刘恋这孙子,真他妈能装。
算了,不说脏话。于文文吸了口气,又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