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知觉的时候，伊格莱特最先听到的是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有时好像在耳边，有时又好像在远处。她忍耐了许久，终于忍无可忍地挥了挥手——于是她发现自己可以动了。
“你醒了。”
伊格莱特睁开眼，发现床边的椅子上靠坐着一名瘦削的男性。虽然他的须发已经全白了，但面容看起来却不过四十来岁，让人很难判断他的真实年龄。伊格莱特的目光在对方披拂在背后长长的白发上停留了一会儿，又落在他月白色的连身长袍上，长袍用精美华贵的银线绣出了精致的图案，每两股银线交错的位置上，都镶嵌着沉静的蓝色水晶，水晶中似乎有纯粹的元素之流在涌动着。
她意识到自己醒来的地方既不是史黛拉的酒窖，也不是肮脏的监狱，而是一个整洁明亮，摆放着满是卷轴的书架、瓶瓶罐罐和自己叫不出名字的仪器的房间。
“您好，”她谨慎而小声地道：“很抱歉，请问这里是？”
“这里是飓风塔，孩子。”男人温和地道。
飓风塔，她心中向往已久的那座高塔！
在无数次仰望飓风塔的夜晚，她也曾幻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登上这座塔。只是没想到等她有机会来到这里，却是在发生了那样的事之后。
伊格莱特低下了头：“您是将要审判我的人吗？”
“审判？”男人沉静的表情有了一丝松动：“这里不会发生任何审判，不过你必须把去霍夫曼领之后发生的事全部告诉我。”男人注视着她，眼中淌动着的蓝色元素流让她联想起那名险些杀了她的老者。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全部？”
男人没有说话，但他身上压迫过来的元素流让伊格莱特相信，如果自己的话里有任何谎言，就会被元素流轻易识破。
“那天，我答应了汉娜，帮她前往霍夫曼领，把200银马克还给那里的元素圣殿祭司杜内德·哈普森……”
她在阳光中启程，中途的歇息，偶遇老者与青年，在酒馆留宿，与安妮夜谈，遇见阿尔弗雷德，等待杜内德，参加晚宴，迷路，不小心撞破三人的密语……最终，一切都归于黑暗。
如果她知道霍夫曼领的跑腿之旅会招致如此严重的后果，她说什么也不会自告奋勇接下汉娜的委托。
汉娜……
她脑中闪过汉娜知道她是巫师之后，注视着她的眼睛里闪过的憎恨，胸口阵阵发紧，忽然觉得呼吸不过来。
已经回不去了……汉娜什么都知道了，她不会原谅自己的。
“蒙着眼的老者……吗？”男人沉吟着：“你曾听到他们提起泽诺尼亚和巫师的事？”
伊格莱特回过神，努力回忆着那天晚上的事，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难道‘无光者’已经潜入了伦斯塔境内？”男人喃喃地道。
“呃……‘无光者’？”
“‘无光者’范达明，传闻是巫师组织‘离群者’的领袖，是个不容小觑的巫师。”男人肃然道：“如果范达明真的来到了伦斯塔，那么毫无疑问，伦斯塔公国将是‘离群者’的下一个目标。”
“范达明的对接人是杜内德·哈普森，他冒险潜入敌境亲自和他接触，有什么目的吗？”
男人赞许地看了她一眼：“你的发言具备了不一般的智慧，孩子。如果我没记错，他们曾提起过‘威伦海姆’，是吗？”得到确定的答复后，男人拉了拉床边的细绳，铃声自门外隐约响起，房门很快被打开了，史黛拉走了进来。
她先向伊格莱特瞥了一眼，确定她脸色不算差后，才按着胸口向男人行礼：“您传唤我有什么吩咐吗，迪德拉冕下。”
伊格莱特轻轻吸了一口气，睁大眼睛紧盯着叫迪德拉的男人。她所知道的名为“迪德拉”、又能让史黛拉如此尊敬的人，恐怕只有飓风塔的首席魔法师“迪德拉·冯斯”一人。
“无须对我如此客气疏远，小史黛拉。”男人温和地道：“像从前一样称呼我就可以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迪德拉叔叔。”史黛拉笑了笑，又问道：“您有什么吩咐吗？”
“我需要你帮我转告大公阁下，泽诺尼亚的事，飓风塔会出手干预——无论都林塔会不会管这件事。”
史黛拉长长松了口气，声音里多了几分感激与诚恳：“我替大公阁下与伦斯塔公国的民众感谢您，迪德拉冕下。”
“但不要因此就放松下来，史黛拉。”迪德拉沉声道：“按照这孩子的描述，‘离群者’的范达明恐怕已经潜入了伦斯塔境内活动。”
史黛拉的瞳孔陡然一缩：“那个‘无光者’？难道小伊格的失控就是因为……？”
“正是他下的手。而从种种迹象来看，巫师的魔法暴动事件恐怕也与他脱不了干系。”迪德拉一振袖袍站了起来，这时伊格莱特才发现这位首席身量极高，比高大的史黛拉还要高了一个头。看到他，就会不由自主联想到高耸的飓风塔，从而从心底里泛起对他的敬畏：“这件事我会向都林塔方面报告，你暂时安心防备泽诺尼亚方面的敌意。”
史黛拉点头应是，迪德拉看向一直竖着耳朵听两人谈话的伊格莱特，脸色变得温和了许多：“这孩子……是叫伊格莱特？你已经做出选择了吗，史黛拉？”
史黛拉道：“她的身上，种着我父亲留下的恶果。”
“哦……？”迪德拉闻言竖起了白眉，张开手掌轻轻覆在了伊格莱特的额头上，过了一会儿，迪德拉点了点头，脸色却有些沉重：“毫无疑问，她的魔法中，有你父亲特有的印记。”
“我原本并不希望她走上那条路，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史黛拉苦笑着揉了揉伊格莱特浅棕色的头发，不知不觉间，她的头发已经长到了披肩的长度，摸起来也不像当初那样毛茸茸的了：“不过她还有选择的权力，我希望‘伊格莱特’这个名字能成为她展翅高飞的祝福，而不是诅咒和羁绊。”
“这条路也许并不是什么坏事，她有旁人意想不到的天赋。”
“天赋？”史黛拉失笑道：“她吗？”
“对魔法的偏见早晚会让你吃大亏的，史黛拉。”迪德拉摇了摇头：“她可是唯一能主动停止魔法暴动的人。”
史黛拉诧异地看向伊格莱特，继而露出深思的神色：“也许您是对的，我该重新审视这孩子了。”
“带她回去吧，然后和她好好谈谈，再来决定她要走的道路。”迪德拉意味深长地道：“现在她已经是登记在册的见习魔法师了，你早晚得把她送到帝都去。”
史黛拉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伊格莱特的脑袋：“好吧，还能走吗？”
伊格莱特温驯地点了点头，肩膀的剑伤还在隐隐作痛，双肩关节也谈不上舒服，但这些都不妨碍她行走。她扑通一声跳下了床，发现自己脏兮兮的鞋子已经被清理干净了。她套上鞋子又穿上斗篷，向飓风塔的首席道过谢，小步跑着跟上了史黛拉的脚步。
首席房间的大门在身后发出沉重的声响，缓缓合上，两人沿着飓风塔长长的螺旋状阶梯不断往下走着。塔内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四周安静极了，只能听到史黛拉的皮靴底踩在大理石上传来的沉闷回声。
比起半年前，伊格莱特的个头已经蹿高了一些，但在史黛拉的衬托下，依旧是当之无愧的“雏鹰”。史黛拉每迈出一步，她就需要小跑两步才能跟紧她的脚步。
史黛拉听着少女轻盈但又有些急促的脚步声，回想起初遇她的情景，不由有些好笑：“肩膀还好吗？”
“不疼了。”伊格莱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脸色：“抱歉，史黛拉小姐。”
“我差点杀了你，你还要向我道歉？”
“如果您不这么做，我就会杀死更多的人，”伊格莱特平静地道：“您是对的。”
伊格莱特一直是一个理智而冷静的人，有时候这种特质会显得格外残忍——对自己的残忍。
“嗯，我会杀死任何可能引发魔法暴动的人。”史黛拉淡淡地道：“就算面前的人是我的父亲也不例外。”
伊格莱特眨了眨眼，想起刚才听到的谈话，突然对史黛拉的父亲起了莫大的好奇心：“您的父亲……曾经引发过魔法暴动？”
史黛拉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嘴角掀起讥讽的弧度：“别一无所知地说出这么可怕的话，小伊格。如果那个男人真的引发了魔法暴动，这片大陆早就不复存在了。”
没有受过系统的魔法学习训练的巫师引发的魔法暴动尚且能毁灭一座村庄……按照这种说法，史黛拉的父亲究竟是多么强大的魔法师？
“我不想提那个男人，你也记住，不要对任何人提起他，这对你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伊格莱特乖巧地点了点头，却将这个名字悄悄藏在了心底。她还有很多问题想要询问史黛拉，但她的思绪转了转，想到了自己最关心的那个。
“汉娜……还好吗？”
“我不知道。”提到这件事，史黛拉也禁不住头疼地叹了口气：“在你昏迷的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海鸥堡和飓风塔两头来回跑，哪有时间关心我们的厨娘。如果你真的很在乎她的想法，最好亲自去面对这件事。”
“嗯……”伊格莱特低声道：“我会的。”
两人没有再说什么，从长长的阶梯上下来，两名穿着白色法师袍的男人将飓风塔底层的大门推开，阳光从外面射了进来。伊格莱特伸手挡了一下，发现外面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在焦急地走来走去。
“莉莉小姐！”她惊喜地叫了起来。
“伊格莱特，看看你惹了多大的麻烦！”莉莉·里希特咆哮着大步走上前，脸色铁青：“不过是去了一趟霍夫曼领，你就闯了这么大的祸！还记得我警告过你的话吗？要是史黛拉小姐被你牵连了，我非亲手把你绑上火刑架不可！”
“好了好了，我亲爱的骑士长。”史黛拉懒洋洋地把被骂得缩起脖子的可怜少女拎到身后：“这几天是谁担心我们的小伊格到吃不下饭的？”
莉莉突然涨红了脸，嘴唇掀动着，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道：“总、总之，没事就好！我该去继续盯着那些爱偷懒的家伙了。”
莉莉像风一样大步离去了，但伊格莱特总觉得她看起来像是落荒而逃。
“你可真是招人喜欢，嗯？”史黛拉轻哼一声，拉下伊格莱特的兜帽罩住了她没什么血色的脸，嘴角却往上扬了起来：“先跟我回去吧，我还有其他话要对你说。”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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