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还在燃烧,石板还在崩塌,坠落还在继续。
德克萨斯终于在穿透这层扰人的云雾之后,看清了她们即将迎来的结局。
眼下的大地空无一物,所有的灰烬都融于尘土。
融于尘土对自己和能天使来说有点难,德克萨斯想,变成西西里招牌肉酱抹在每一截残垣断壁上才是更有可能会出现的画面。
于是德克萨斯又打量了一番能天使,最终确定这家伙无论变成什么酱也一定都是苹果味的,可真是让人无法摆脱的味道。鲁珀随之无奈地摇了摇头。
地面正在疯狂旋转,和两人的头顶也不断在接近,仿佛一个打开了开关却还没来得及把食材扔进去的榨汁机。德克萨斯双眼紧闭,她知道无论接下来的哪一秒钟被粉身碎骨,都不应该感到奇怪。
毕竟哪怕只有0.01秒的差错,也完全能送她们双双去见阎王爷了。
所以如果这就是德克萨斯人生中能看到的最后一幅画面,那其实好像也不坏。
没有身心俱疲的帮派斗争,没有假模假样的达官贵族,也没有落井下石的视而不见。
只有鲁珀与萨科塔,把生命中的最后一丝光亮交给彼此。
当然,这些都只是死到临头的胡思乱想罢了。
能天使说她有办法,能天使让德克萨斯相信她。
那么无论成功的可能性究竟是否微乎其微,能天使都绝对不会辜负德克萨斯的信赖。
“德克萨斯,准备好了吗?”能天使信心满满地发问,像极了游乐场里激动到过头的工作人员。
“…嗯。”德克萨斯攥紧能天使的衣角,在这三无过山车里唯一的安全措施上赌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
“好!坐稳啦——!”
启动按钮被毫不犹豫地按下,刺耳的铃声响起,只见云霄飞车已然弹射出轨道,在被这片大地分崩离析之前做出最后一丝挣扎。
能天使用自己所剩不多的体力撑开双翼,刹那间,萨科塔的翅膀猛然扩张到原本的两倍之长,无数闪烁着光芒的细小碎片从中迸发而出,在能天使的身后刻下一道纹章图样的光晕。而她一直以来都想要关掉的日光灯管也倏然发生了变化,两层辉光加持在原本的单圈轮环之上,使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更加耀眼、更加明亮。德克萨斯感到坠落的速度正在变缓,显然短暂的滑翔削减了那让人难以承受的重力。于是德克萨斯在上下气流交汇的猛烈风压中艰难地睁开双眼, 空气中混杂的石砾几乎让她都要飘出眼泪,可她的目光却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能天使。
那是鲁珀从未亲眼见过的萨科塔。
那是德克萨斯第一次,见到了天使真正的模样。
后来的几秒德克萨斯就记不太清了。在失去意识之前,上下左右的完全倒转让掌管平衡的神经几近投降,她只感受到了一阵让肠胃翻腾的眩晕和能天使逐渐失去力气的双手,然后眼前便陷入了一片漆黑。
——
德克萨斯醒来的时候不知道过了多久,抬头看到天色已暗,披着霞彩的黄昏正要拖走最后一丝日光,应该是过了两三个小时。
好在有能天使刚才提供的缓冲,才能让自己没有化作一坨肉泥。鲁珀砸吧着嘴,从额头和鼻腔流到嘴角的血带着浓厚的腥味,不过至少证明她还活着。虽然萨科塔嘴上说着背后的翅膀是个装饰品,但怎么着瘦死的骆驼还是比马大。
对了,能天使呢?
德克萨斯胡乱抹了一把黏住左眼的血凝块,在灰暗的天色中朝四周打量,最后试图站起身来向前挪动步伐。
“嘶……”胸侧传来的撕裂痛感与此同时也逐渐苏醒。德克萨斯倒抽一口冷气,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断裂的骨头正在互相摩擦,随着身体的动作传来的微小声响仿佛一块劣质的磨刀石。
大概断了两根肋骨吧,德克萨斯做出结论,不过她现在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因为她没有看到能天使,所以她要找到能天使。这是鲁珀现在有且仅有的唯一目标。往好了想,也许能天使的伤势比自己要轻,现在已经直接从公司搬来了救援也说不定?
德克萨斯啐了口血,觉得自己可能是被这场冲击撞坏了脑子才会产生如此不可理喻的念头。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乐观主义者,与其抓着遥不可及的希望不放,不如现在立刻马上就去做些什么。
于是她摇摇晃晃地稳住了自己的站姿,踉跄着迈出步子,开始在每一片废墟下搜索萨科塔的踪迹。
所幸能天使最终摔落的地点离德克萨斯不算很远,也就十米左右,只是被一根折断的承重柱挡住了视野,难怪从远处根本无法察觉。
所以在残破的石柱旁瞄见守护铳的那一瞬间,德克萨斯几乎都要跑了起来。她大口呼吸着,无暇顾及从肺部不断输送上来的疼痛,只要能快点到能天使身边就好,哪怕只快一秒钟也好。
“能天使,听得到吗?“
能天使没有回答。
面前的萨科塔一动不动地倒在血泊里,右侧的手臂、腰部和大腿由于剧烈摩擦而完全变得血肉模糊。德克萨斯伸手探了探能天使的脉搏,那脆弱的跳动无异于一滩死水,仿佛吊着千斤重担的头发丝一般随时都有可能撒手人寰。更令德克萨斯惊讶的是,能天使身后的光翼在闪烁了几下之后就消失不见,头顶的轮环也随之黯淡下来,比起熠熠闪光的纯白色来说更像是一种蒙上雾层的灰色。
德克萨斯没想到,自己竟然会看到能天使如此安静的一天。
“能天使,醒醒。”
灰狼拂上天使苍白的脸颊,了无生气的皮肤和染满鲜血的双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无论什么时候,能天使的触感都是温热而柔软的,德克萨斯一直很清楚。但与往常不同的是,此时的能天使却毫无血色,泛滥的伤口让她的身体流失了绝大部分的温度,被抽走所有颜色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像一尊精雕细琢却无法触碰的石膏像。
德克萨斯将自己的工作服外套撕扯开来,尽可能地对伤口进行包扎,然后用残留的布料和自己的尾巴盖住了能天使的身体,试图以这样聊胜于无的方式来保存萨科塔的体温。
她第一次意识到,能天使的血液并不是苹果味的。它既不香甜也不可口,和德克萨斯的,和任何人的血都没有本质上的差别。
她的确是从天而降的天使。
同时也是单薄而脆弱的人类。
“不能再睡了…快起来吧,能天使。”
“你看,我一个人没法把你带回去,你得帮帮我。”
“你得先醒过来,我们一起爬上你送我的那辆摩托…开回城区之后,才能和安全屋的同事对接。”
“说到你那丑到要命的摩托,我还没来得及找你退货,拒绝受理客户诉求的商家可是只能得到差评的。”
“我说真的,能天使。请你吃多少苹果派都没问题……所以别开玩笑了好吗?”
【能天使。】
【能天使。】
【能天使。】
被称作德克萨斯的灰狼从不流泪。无论是流离失所食不果腹还是遇上天灾人祸被赶尽杀绝,至少从德克萨斯记事起就不记得自己哭过。因为生活是冷漠的,家族是残酷的 ,而只有意外才是绝对的。德克萨斯学得很快,在摸爬滚打之间早就把这些事情当做了家常便饭。
哭对于德克萨斯来说没有用处也没有必要,充其量只能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亟需安慰和抚摸的怂蛋。
可当德克萨斯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豆大的水珠已然在自己的眼睛里打转。她抬起头来试图让它们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可它们还是自说自话地盈满了德克萨斯的眼眶,模糊了德克萨斯的视线,最终沾湿了德克萨斯的睫毛。断了线的珠子由此失去控制,泪水一颗一颗滚落到了能天使的面颊。
“不要死啊。”
她以为自己不曾害怕任何事情。
但她害怕能天使会死。
德克萨斯最终,成为了自己眼里那个不争气的怂蛋。
鲁珀跪坐在地面,把萨科塔的脑袋放到了自己的膝盖上,以一种近乎于忏悔的语气向神祈祷。她从没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般需要神的庇护。而只要祂愿意显灵,德克萨斯发誓从此往后再也不会对主如此不敬。
德克萨斯垂头,毛躁的发丝掠过能天使的额角,也带走了她渗出的细密汗珠。
后来,德克萨斯用亲吻覆上了能天使的嘴唇。
那甚至不能被称作一个合格的吻。没有任何舔舐和吸吮,德克萨斯只是在上面短暂地停留了三秒钟。但那三秒钟对于德克萨斯来说却已经足够漫长,仿佛整个世界都因此而随之停摆。在那片没有灯光和信号的夜幕下,鲁珀与萨科塔的吻成为了黑暗中唯一的焰火。
她说,这是来自狼的祝福。
她说,这是她最后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