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足一月,于文文就随王师来到了她从小期待着建功立业的西北塞上。这里气候极其恶劣,风云突变,黄沙漫天都是家常便饭。每每到了深夜,大风在戈壁凄厉地嘶吼,无数亡魂哭诉着落叶归根,说这里是黄泉末路都不为过。
于文文不仅需要适应西北的气候,还需要掩盖那几天的月事,尤其担心撞上操练兵甲的日子,因为少将军规定训练要满六个时辰。那天四更趁着其他人还在熟睡时,于文文偷偷溜到茅房检查。在军营里第一次来,她手忙脚乱,将布条里包裹了一大把草木灰后才蹑手蹑脚的回了营帐。这一天的新兵训练非常累,不仅要举着一人重的大刀练习基本招式,还要跑来跑去练阵法。日上三竿,于文文感觉自己头昏眼花,肚子一阵剧痛,咬着牙跟士官要来去茅房的机会。只是走到一个偏僻角落便失去意识痛昏过去,在一片昏暗中,她感觉仿佛有个熟悉的身影将自己背起。
再次醒来时,于文文已经躺在一张虽质朴但难掩大气的木制床榻上,小腹的疼痛也缓去了不少,只是对这间挂满了行军图的营帐相当陌生。“你醒了?”一个轻柔的女声从角落传来,于文文定睛一看,一袭金白戎装,束着和自己相仿发型的女子缓缓向自己走来,那面容竟是一年前在长安驿站遇到的姑娘。“你到底是谁!”于文文有些惊慌,“看你这样子是想起我了?那日你撞到的人确实是我,我就是少公主,也是驻守在这里的少将军。”公主笑道,依然是那副眉清目秀,塞外风沙竟不曾伤害她一寸肌肤。“先别害怕,你的事我不会说出去,刚刚喂你吃了热粥,下面...我已经帮你换好了。”于文文本就不可思议的脸上又添了十一分的震惊和恼怒“你!好生无礼!”公主撅嘴得意“去年你撞了本公主还出言不逊,如今我便把这份羞耻还赠给你。”于文文恼红了脸,逗得公主笑得颤抖。“哼,小爷我在民间时常听闻少公主如何巾帼不让须眉,驰骋沙场,没想到也会趁人之危!”于文文气得口不择言,公主听了也皱紧了眉,“你这人真是负心,如果不是我昨夜就注意到你偷偷跑去茅房,今早一直盯着,你现在早就被人发现军法处置了!”于文文自知理亏闭眼道,“公主大恩大德小的永远记在心里,只是我被你看光了一时难以接受。”公主似乎意识到什么,饶有兴趣的凑近于文文红到透亮的面前“都是女子怕什么?”公主一双水灵的眼眸流转,于文文在她的眼底依稀看到自己俊秀又窘迫的模样,紧张的接不下话,只得转移话题“你会把我怎么处置?”“不怎么样,你还是士兵。”“为什么帮我?”“因为我欣赏像花木兰一样的女子。”公主转过头冲于文文投来赞许的微笑。“时间不早了,你如果好些了就赶快回去吧,至于负责你的士官我已经帮你瞒过去,你只道是痛昏过去就好。”公主一边耐心解释一边把叠好的红衫黑甲递给于文文,“你的衣服。”
于文文整理好自己,回到自己居住的营帐时已红透了耳根。“于文文,听说你被公主照料了半天功夫,你小子好福气啊!”营帐里几个糙脸汉子见于文文回来便吵闹着涌上来,你一言我一语说些粗鄙之语,“听说公主细皮嫩肉的,脸蛋白里透红,眼睛更是让人忍不住怜香惜玉...”“你们这群泥腿子!公主不计繁文缛节,礼贤下士,也是你们说三道四的?公主听了这般龌龊言语,亲自军法处置了你们!”于文文平生最看不得女子被羞辱,所以此时才尤为气愤,“切,装什么和尚,你晕倒没一个时辰军营里就传开了,公主和你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不让侍卫进门!这事传到天下人嘴里,传到皇帝老儿耳根子里,非先斩了你不可!”于文文忍不住怒火,攥紧了拳头就抡上去。结果自然是两败俱伤关进了军营牢里处罚,于文文的
禁闭时间更久一点。
于文文靠坐在牢房角落里,郁闷的玩着地上的秸秆,自己是气恼公主那番行为不假,但更烦躁的是生平第一次身处在男人堆里,感到非常不痛快。这些人粗鄙下流,怎么配得上和风流倜傥的宇文少爷一起在沙场当英雄呢?于文文奋力扔开手中的秸秆,软绵绵掉落在一片枯黄中,掷地无声。现在倒好了,把自己身子赔了进去已经够丢人了,还被记军过,在成为第二个花木兰的路上先摔了跟头,也不知公主知道后会不会失望。于文文摸出衣衫靠近胸口的夹层里藏着的两枚拨片,念念,你可不要笑话我......
第二天未明时,于文文被看门侍卫一阵急促地喊醒,“于文文快出来备战,突厥人还有三十里就杀到城下了!”“公主她...”于文文还没反应过来来龙去脉,“少将军把你跟那几个人都放出来了,说是叫你们戴罪立功!”侍卫来不及解释更多,抄起长枪一路小跑出去了。于文文愣了愣神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就要上战场了。
穿备好一身红衫黑甲,拾起一把大刀,于文文深吸一口气跑到操练场上集结。倒是没瞧见昨日斗殴的那几人,只是一眼看到屹立在城楼上着金白铠甲的公主,也是王师的少将军。她英眉锐眼,挺拔的鼻梁划开破晓的尘沙,红唇紧闭,只严肃的等待众将士聚集,于文文恍惚间看到了花木兰再世,好一个顶天立地的巾帼英雄。
“前线探子报,突厥人携一支精锐骑兵来犯我朝。你们虽然是刚入伍的新兵,但是我相信每个人,你们都是爱国爱江山的好男儿,如今我大唐需要你们,我也将和你们一起冲锋陷阵!”少将军的一番演说瞬间鼓舞了士气,于文文发觉自己身处在从未有过的热血中,她不觉得手中的大刀寒冷彻骨,只知自己背负着江山,还有她心里的那些美人。少将军走下城楼,飞身跃上她白色骏马,一声令下,全军齐整的奔赴城外。这是于文文第一次亲眼见识突厥人的残忍,他们为首的一排骑兵双手各执一把巨大锋利的马刀,像屠宰牛羊一般凶狠的割坎,诡奇的发型和他们野兽般的神态,马蹄卷着沙尘压迫袭来。
少将军眼见有一些新兵开始双腿发软就要丢盔弃甲时,突然有个熟悉的身影率先挥刀冲了出来,是于文文。少将军有些惊异,但也在不到一刹那间大喊“杀!”驾着她的白马也冲到最前面压阵,紧接着是少将军的老部下还有部分老兵跟随着压上,受到鼓舞的将士们向前勇敢冲锋。于文文虽然粗通拳脚,但是马背上用大刀作战是的确没有系统训练过,但是想着这两日在军营中窝囊的样子,现在只想着多杀几个敌人出口恶气。短兵相接,于文文一个挑刀,拨开了对面正要砍向她的手,再反手一斩,对面人头落地。突然右肩方向杀来两个突厥人,一个不留神左肩也被敌人砍破,“小心!”身后传来少将军的呼喊,于文文正忍痛做一个横斩,少将军从马背上跃起,左脚蹬着马鞍,右脚蹬着空,一个劈斩和挑刀,三个突厥人应声落马。少将军重新飞上白马,挥舞着大刀,“受伤了就先退后!”“多谢公主关心,本少爷没事!”于文文咬了牙继续投入作战,她挥舞大刀的套路毫无章法,全凭一股莽劲硬是让突厥人没法近身。而其他新兵见了敌人凶神恶煞的模样就吓破了胆,慌乱中根本记不得士官教过的动作,被突厥人无情碾压,一时间战场血肉横飞。
少将军见部队开始涣散,从腰间摘下一个小巧的号角吹出一阵紧急的旋律,她的老部下听闻迅速向此处集结过来,摆出一个鱼丽阵,少将军缰绳一勒,骏马前身挺起,一支训练有素的大唐精兵凶猛的杀上去。于文文见少将军在前单枪匹马作先锋,心头一热便驾着马奔过去和她并排杀敌。很快,突厥人的铁骑被鱼丽阵冲散,那首领落荒而逃前趁于文文一个转身的刹那向她挥了一刀,于文文后背崩裂出一道巨大伤口,霎时双眼一黑落下马。
于文文又苏醒在同一个营帐,只不过此时比上次更加狼狈,她上身全裸着裹好绷带,后背隐隐作痛。少将军的英武神态已换作平日公主模样,坐在床头见她醒来,连忙握住她的手关切道“伤口有些严重,不要乱动,你感觉怎么样?”于文文精神头还不错,就是后背疼的厉害,“想喝酒。”公主无奈的叹气“我就知道依你江湖性情肯定会这样,早就给你准备好酒了,不过不可以喝太多。”公主扶起于文文,倒了一碗酒递给她,于文文一饮而尽“唔,居然是女儿红!”“怎么,是你最爱喝的?”“当然...”于文文突然问“我的红衫呢?”“放在床角,一会还需给你上药,先不用穿,这里没别人,也不会有人说你闲话,毕竟这次你立了大功。”“什么大功?”“这一仗,你不仅是新兵里最突出的,还配合着我的精兵打出漂亮的鱼丽阵,我决定升你为百夫长。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公主声音很温柔,看向于文文的眼神更是饱含欣赏,“于...文文。”
第二天的庆功宴上,公主先遥敬长安一碗酒,再敬全军将士一碗酒,最后转身笑盈盈地敬了于文文,“于文文虽然新入伍不久,但是昨日她骁勇非常,随我杀敌无数,本将军敬她胆识过人,着,升为百夫长!”于文文和公主四目对视,注意到她久经沙场的脸上居然升起一抹红晕,不知是醉酒的缘故还是另有原因。于文文含笑盯着公主,侧脸干了这一碗酒。“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目成。”于文文酒后难掩风流本色,“你这无赖,在座的都是糙汉子,哪来的美人。”公主微蹙眉嫌弃道,于文文不改神情的用手从上到下摆了摆,颔首示意“公主殿下。”
酒过三巡,夜已三更。于文文早已醉得不成样子,公主酒量惊人,见她快要不省人事便让贴身侍卫打掩护,偷偷背她去了自己的营帐换药。“公主...好身手...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于文文微睁着眼脱口而出李白的诗句,公主不想理,径直给她后背伤口换药,“疼不疼?”“不仅不疼,我还想高歌一曲。”于文文嘴硬时最爱说大话,公主故意加重了上药的力度,于文文忍不住轻“嘶”了一声,公主正要笑她,于文文赶忙转变了腔调竟唱起熟悉的曲来“思公子兮未敢言...”于文文脑子一片糊涂中若隐若现刘念在洞庭湖畔弹琵琶的剪影,她好像又看到刘念和自己斗嘴,一起演奏《湘君》。念念,我好像有点想你。公主听了于文文唱着情歌,有些怅然问她“你有意中人了?”于文文对所有红颜知己都动过心,但对谁都没真正捅破窗户纸表明心意,渐渐的她也不知道意中人到底是什么意思了,“好像没有,又好像有。”公主默不作声,一点一点擦着于文文雪白细腻背脊上崩裂开的血红伤口,比它更触目惊心的伤公主见识过无数,唯独当下她感觉心疼。“行军打仗勇气固然重要,但要智取,以后不要那么莽撞。”公主的鼻息温柔的打在于文文的后背发痒,不禁汗毛竖起生出一小片疙瘩。公主轻笑一声,收起擦药的棉布,正准备帮她穿上内衫,却忽然被这少年人翻身搂住。于文文也不清楚自己的心正为谁悸动,便随着自己的欲望狠狠的吻了上去。公主虽然对她萌生了一丝好感,可是贵为公主和少将军有太多规矩束缚,她不像刘念有着先天的江湖率性,她慌了神,用力推开于文文,一记耳光狠狠扇下。
于文文被打清醒了,也不管后背的撕痛默默穿戴整齐衣服,柔声说了句对不起后踉跄着离开了。大漠沙如雪,天地一片苍茫间,一个红衫黑甲少年人正倚着旌旗,遥望一轮明月被沙尘卷过,从胸口夹层里掏出一枚拨片,和几枚碎片。于文文正欲将碎了的拨片拼成原本形状,塞外的风无情裹挟走巴陵少女的情意。于文文握紧了剩下的那枚拨片,感到喉结哽咽。与此同时,巴陵某处的黑衫少女又醉倒在梧桐树下思念着她的深闺梦中人,《湘君》曲终,两行泪化作潇湘二水止不尽的流淌。
自那日起,于文文再没有和公主私下见过面,只在训练时远远的看到少将军冷面审阅的身影。于文文说不清自己对公主是什么情感,在沙场她英姿飒爽宛若花木兰,这是崇拜,在生活里她确实超越了一些规矩照顾自己,这也许是喜欢。公主扇了自己,可能无法接受两个女子超越友谊的感情吧。也罢,之前伤了那么多姑娘的心,或许这就是现世报。不过无论怎样,帮自己瞒天过海的是她,救命恩人也是她,自己始终是欠公主的。于文文在理亏时就会自嘲,好显得没有那么狼狈。有时候她会在深夜吹起洞箫,有对某人的思念,有对姑娘们的惭愧,也有对公主的敬重。
光阴辗转,于文文已随王师驻守西北四年。这期间大大小小的仗她都冲在最前线,时刻谨记公主教诲她要智取。寒光照铁衣,关山度若飞,昔日轻浮少年已成长为功名赫赫的校尉。度过了要躲着去茅房的狼狈时光,现在于文文可以住单人的营帐了,也有资格同其他副将出入主营帐和少将军决议作战计谋。于文文长舒一口气,在宴席上四处寻觅予她这个官职的少将军。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目成。又是公主,又是少将军的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举起酒盏眼神含笑示意,于文文觉得有一股温暖注入灵魂。好像公主没有想象中讨厌自己。
于文文不知道的是,刘念已成为潇湘第一花魁,一曲倾城,五陵年少争缠头。无数男子想要一亲芳泽,刘念却不再让任何人走进心房。于文文在西北出色的功绩传遍大江南北,人人道是有个来自巴陵的于姓小子,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校尉,在沙场上屡屡建功,听说人长得也清秀,男生女相是大富贵。刘念某日登台前无意中终于听到心上人的消息,难掩心中激动。只是于文文和公主不清不楚的流言也在民间广为流传,听说于校尉屡负重伤都是公主亲自上药,连侍卫都不得入内...近日陛下有意将公主许配给这小子呢...要我说,那既是陛下最爱的公主又贵为少将军,姓于的只是校尉,不般配...刘念不愿再听也将于文文的经历猜出大概,她受伤那么多次也不知道保护好自己...没有公主相助,她早就被军法处置了...她真的会对公主动情吗...她是不是当了将军就配得上公主了...可成为花木兰,是她的志向啊。
她现在是于文文,不是曾经的宇文少爷了。刘念登台前忍住眼泪,不断暗示自己。当日演奏的《湘君》肝肠寸断。曲终,刘念再次回绝了登门造访的陈姓富商,那富商倾慕自己已两年有余,痴迷刘念的才情,也甘愿为她赎身。是夜,惨白的月亮弯弯的挂在天边,刘念想着她的宇文少爷哭红了眼,辗转反侧,起身挥笔写下一首诗“日暮洞庭孤影只,繁花城深春意迟。一曲湘君不见君,玲珑心意谁人知?”刘念犹豫很久,终是去了邮驿差人将诗信送往西北。
我寄新愁与残月,相思一缕,对影难成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