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即便早已经做过无数心理准备,但被腐败侵蚀的痛苦依然让人彻夜难眠。
芬雷从前就知道靠近和追随那位大人迟早也会步上被猩红腐败所侵染的命运,但当那种痛苦真实降临的时候,那令人作呕,又难以抑制的痛还是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
这还是第一次,她知道她的被侵蚀程度会逐渐加深,她会越来越频繁的发作,并且逐渐也步入腐败。
但幸好……这才只是第一次而已。
她从房间里爬起来,草草穿上衣服,没有再穿戴那些麻烦的盔甲,轻手轻脚地出了庭院。她值守的时候会与其他同僚共宿在一个院落里,她不想因为自己的痛苦而打扰旁人安眠。
从她居住的院落往外,不很远的地方就有一片繁茂的树林,或许是得了黄金树的庇佑,那里清幽雅静,平日里少有人去。穿过树林再走过一段小路就是她所侍奉的“女武神”,神人玛莲妮亚的居所。
这是只有值守在此的尊腐骑士们才知道的幽静之处,偶尔骑士们会在此处歇息放松,或是试练武艺。树林深处还有一汪清泉,芬雷正是为此而来——她想用清冽冰冷的泉水,暂且压制一下猩红腐败带来的灼痛。
夜色静谧,只有黄金树的光辉淡淡洒在林子里,她因疼痛而狼狈地低着头,凭着记忆走到泉边,匆匆脱下衣物就走进了泉水里。
果然如她所想,泉水的冰冷漫浸上来,瞬间把猩红腐败的躁动浇熄了不少,她长舒出一口气,在冷泉中渐渐镇定下来。
然后……她抬起头,这才看见了那个站在泉水中间,和她一样不着寸缕,并且正静静看着她的人。
……不,说是“看”可能不确切,因为她分明知道那位大人已经完全失去了自己的眼睛……因为猩红腐败,她已经失去了太多了。
但是此刻涌上心头的并不是对那位大人的惋惜,她不知道是什么,她只知道下一秒安静的林子里就响起了自己惊慌失措,分寸大乱,有失体面的惊叫声:“玛、玛、玛莲……玛莲妮亚大人!!!”
黑暗中,那几乎毫无存在感的神人微微低头,发出了轻轻的失笑声。
她站在那汪泉水中央,暗金色的光芒从上而下地将她照亮,尽管对于神人来说她还很年轻,但确实已经长出了几近成熟的身量。她站在水里,平日里耀眼的红发也因夜色而温柔起来,染着湿意贴在她的背上,顺着垂落水中。
那些被猩红腐败所侵蚀的斑驳红痕与她原本白玉似的无暇肌肤纵横交错,拼成了年轻神人挺拔如小树般的身姿。她像一株盛开在水面的花,一边胳膊淹没在水面以下,而另一边却空空如也……芬雷看到水边的草地里似乎有一点金色的光芒。
她真年轻。
她想,不,或许说是年少才更为恰当……她的君主分明从哪里看都还透露出少年人旺盛的生命力,她是如此顽强茁壮,却又如此……破败。
她脑子里纷乱错杂地想着,视线却不受控制地从自己君主半是溃烂结痂,半是皎洁无暇的脸上往下滑落。
她真美。
这个念头跳进她的脑子里,然后她才惊觉——而后迅速扭过头,她努力地抬眼左看右看,不知道该把自己的眼睛往哪里放好。
“对、对不起,玛莲妮亚大人!请恕我失礼……不,不用饶恕我……我、属下太过冒犯了……我不知道您在这里……我……我这就……”
她一边道歉一边手忙脚乱地试图从水里退出去,然后平日里都敏捷矫健的手脚这会儿就像是起了内讧一样,片刻之后,水花四起,她因自己的愚蠢坠入水中,再然后……
一只手拽着她的胳膊,轻而易举地将她拉了起来。
玛莲妮亚飞身而来的样子,的的确确,就像一只展翅而飞的鸟。
那如舞蹈般的优雅和灵动,如飞鸟般的迅捷和精准。
无论哪一点,都足以让芬雷惊艳。
而玛莲妮亚还拽着她的胳膊,她整个人的重量都几乎挂在那位大人仅剩的那一只手上。
视线下意识随着脑子的思考而移动,然后她看见了——血。
血正从那位美丽的神人糜烂溃败的手臂肌肤,从那些无处不在的血痂和永不愈合的伤口源源不断地往外渗出来。
因为匆忙赶来抓住她的动作,它们忽然大量地涌出,鲜血顺着那条胳膊淌下来,直滴入清澈的泉水里。
红色触目惊心,芬雷从未觉得鲜血如此可怕过。
“……大人!”她连忙自己起来站好,反手捧着自己君主淌血的胳膊,她想做点什么,却觉得有心无力。
——她什么也做不到,这是猩红腐败造成的伤口,药石罔医,哪怕是黄金律法,也束手无策。
“玛莲妮亚大人……”她心里如同哽进了一块大石头,噎得她呼吸不畅,说不出话,连眼圈都滚烫。
“对不起。”她为自己的无能而道歉。
但她年轻的君主显然误解了她的意思,“今晚早些时候,为我沐浴的人是你吧?既然你已经哪里都看过了,也就不用为这小小的意外而道歉了。”
要不是玛莲妮亚提起,芬雷几乎都忘了她撞见玛莲妮亚赤身泡在水里的冒犯了,虽然她确实也应该为那个而道歉,但是……“您记得我?”她的声音里透出无限的惊喜和惊讶。
玛莲妮亚很平常地解释:“我虽然看不见,但还是能分得清人的。我记得你的声音,你的脚步声,行走的动静,体态和气息。我能靠这些认得人。”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芬雷绝没有质疑女武神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我只不过是您无数追随者中的一个,我……”
她此前,甚至从没在玛莲妮亚面前说过话。
“我不久前才刚获得进入您宫殿中侍奉的资格。”
玛莲妮亚身边的人会受到猩红腐败的侵蚀,因此她身边少有普通仆从,绝大多数侍奉她的工作都由自愿追随的尊腐骑士担任。芬雷只是个刚刚获得骑士资格的新人,尚且不曾追随玛莲妮亚纵横战场,而只被分配了些简单的工作。
“那你实在不应该来。”玛莲妮亚这样说着,抬手用那带着腐败伤痕的指头抚上芬雷的胸口,触手之处,芬雷没忍住发出了一声低吟。
那是猩红腐败感染的地方,她刚才几乎忘了自己还受这疼痛的困扰。
“有些人会比其他人更敏感,更容易受到腐败的侵蚀。”玛莲妮亚的声音有些低落,她的指尖带着水痕从芬雷胸前滑落,在那片裸露的肌肤上留下微凉又灼热的印痕。
“那是我太弱了。”同样年轻的骑士立刻回答:“是因为我太弱了,才会这么容易就被侵蚀。我会更努力,尽快变得更强一些,只要我更强一点,就不会那么容易被侵蚀了。”
她鼓起勇气,如同那日在飞翼义手剑旗帜下宣誓:“我会变得更强,让自己能更长久地侍奉您的。”
玛莲妮亚没有说话,她便忽然有些着急了,生怕自己口笨舌拙,没表达清楚自己的忠心,“我虽然现在资历还浅,我知道自己还有许多不足……但是玛莲妮亚大人,请一定允许我追随在您身边,我一定会更努力……我会……”
“为什么……”失去双眼的脸也缺乏表情,但那望来的姿态又分明透着不解,“明知道跟随我会步入腐败,为什么还要坚持?”
为什么……芬雷有无数理由可以回答,她想过无数次当她遇到玛莲妮亚的时候她会怎么说,可是这会儿那些条条有理的话全都消失了,她赤裸地站在君主的面前,与她只隔一只手的距离。
她满脑子,都是玛莲妮亚挥舞着义手刀冲锋在前的身影。
满脑子,都是玛莲妮亚染血的身影。
那浸满鲜血,又耀眼无比的身姿。那在暗室之中独自忍耐痛苦的少女。那出生就注定腐败,却依然倔强生长,战斗不息,从不言败的女武神。
人活着,总如飞蛾会追随着光。
她眨了眨眼,笨拙地说:“因为您值得。”
玛莲妮亚抿了抿唇角,似是无奈又仿佛带些羞赧,她侧过头,抬起手:“抱歉,让你晚间的努力付诸东流了。”她是说芬雷为她洗澡的事,无论那时芬雷多么尽心尽力,此时她也已经满身血污了。
芬雷立刻捧住她的手,“没关系,这是我分内之事,您不必介怀。”她掬起一捧水,再一次替玛莲妮亚冲洗掉那些渗出来的血。
神人的力量强大,玛莲妮亚的伤口本也在她坚强的意志下逐渐愈合,这一次的伤害已经渐渐退去,血逐渐止住了。芬雷细细替她擦干净身体,穿上衣服,戴上义肢,跟在玛莲妮亚身旁将她送回寝殿中去。
玛莲妮亚的寝殿里不似宫殿其他地方一样仆从如云,因而她可以很容易地躲开别人的视线。芬雷侍奉她上床,然后行礼告罪,准备退下。
“芬雷。”轻柔的声音叫住了她。
“是!”芬雷一愣,她没有告诉过玛莲妮亚她的名字。
“我听其他人这样叫你。”玛莲妮亚解释。
芬雷连忙道:“是的,玛莲妮亚大人。我叫芬雷。”
破败的神人从床上伸出一只手,芬雷立刻上前握住,玛莲妮亚躺在床上轻道:“变得更强吧,芬雷。”
她如此命令:“陪我久一点。”
那一刻,同样年轻的尊腐骑士震撼得说不话来,她低身跪下,好半天才沉声回应:“是。”
“我会的。”
我会成为最强的尊腐骑士。
我会长长久久地陪着您,直到生命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