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怀雪刚出山门就被狠狠熊抱了一下，两团绵软差点把她肋骨打凹进去，什么叫温香软玉在怀啊，她忍着窒息的难受劲向着朗朗晴空竖起大拇指，洒家这辈子值了！紫棠觉察出怀中人呼吸困难，马上撒开手绕着人上下左右看了一圈，确定了没有伤口才停下来，也难怪她这么激动，望岱宗设了禁制，外人没法溜进去看热闹，只能在外等候。“肯定是你赢了，我就说不用担心吧，你以为得到的是谁的指导？是这四海之内掌握招式最多的仙子的爱啊。”听完这话怀雪张口欲驳，想了想说得也对，只叹了口气转移话题，“如你所料，卫泓峥确实比我想象中弱多了。”
两人挽着手臂走下长阶，紫棠伸出手展示甲上新涂的蔻丹还不忘吐槽宗内弟子的水平，“太让我失望了，以前朝云啊玉葭啊这些还有与我一战之资，我等了这么多年一个好苗子都没养出来，还不如送合欢宗当炉鼎呢。”怀雪点头称是，心上疑云渐起，原文中紫棠修为可不低，碰上了男主就和丢了魂一样非要跟着，送心法送灵草送仙丹各种火速白给，高傲大牡丹堕落成舔狗小白花，这反差之大让读者都觉得OOC。现在看来紫棠对男主没什么意思，甚至有些鄙夷，会不会是自己掺和了剧情所致？
“旗开得胜便是好兆头，今日莺歌楼请了班子来唱《画堂春》，姐姐请你听戏去——”紫棠红衣胜火，拉着她跑得脚不沾地，气息却是丝毫不乱，不多时钻进了大堂，把两块檀木牌丢给小厮，大喇喇占了张空桌坐下来倒茶。“你居然没选二楼的包厢？”这位主是能选黄金则绝不拿白银将就的，怀雪对她的举动有些意外。“啧，”她推来一杯香茶，摇了摇头，“你以为我不想？这场戏的木契实在难求，散客位置都是费了大劲抢到的，那包厢更是天价，甚至要看客人的家世。”
原来如此，怀雪浅酌一口，茶水味甜回甘，口喉清凉舒爽，“这壶霜染青山可还能入口？”听了茶名差点被呛住，“这不是招式的名字吗？”旁边候着的小厮是个人精，闻言凑上来宣传，“您真有眼光，这是望岱宗卫仙长的看家本领，他一剑就除了茶庄里作乱的野鬼，庄主便以招式命名了当年寻到的新茶苗。”她嘴角抽动两下，懒得纠正卫泓峥最擅长的剑招是朔雪凛风，只转过头去看登台者何人。紫棠见状给小厮塞了几枚铜板，耳语两句把他打发了。
“《画堂春》本是一位诗人无首无尾的即兴之作，写了相爱者被无端拆散的故事，之后被搬上戏台演得五花八门，有的是卖炭郎被征走与妻散，有的是探花郎被强许新姻缘，各家故事没有完全相像的，不知道这家有什么新花样。”紫棠小声介绍了这出戏的由来，“这旦角便是春山班的台柱子——言春岚。”
怀雪点点头，目光流连在花衫的身姿上，窈窕少女舞起一把软剑搅碎春风，银光如练，翩若惊鸿。柔中带刚又不失美观，招招干净利落引得众人一片叫好，“她”收剑入鞘，拂开发辫露出一张娇媚脸蛋。师傅看在其修习多年又练就一身本领的份上让“她”入世行侠仗义，小修士下山后果然不负众望，一路斩妖除魔成了远近闻名的侠客。
有旦角的戏，大抵与情爱脱不了干系。不久小修士就遇到了自己喜欢的郎君，剑眉星目，风采不凡。他俩的相识很有戏剧性，“她”在檐上夜观天象时竟把别人当成了为祸一方的大妖，提剑就追了上去，二人交战间眉来眼去擦出了火花，小修士一时不察踩空了，眼看就要掉下高楼，那人甩来长鞭卷上“她”的腰，把人捞进自己怀中，真是浪漫至极。
小情侣携手闯荡江湖，再平凡的日子也因有意中人相伴变得有趣起来。可惜好景不长，小修士因为树敌太多遭妖嫉恨，被杀阵困住，待情郎赶到时已是奄奄一息。少年抱着少女杀出重围，鲜血染红了芍药花丛。然而等小修士醒来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对郎君打出一道黄符，少年登时现了原形——一只眼尾红艳的九尾狐，原来妖怪们早和他串通好了要活捉修士剖其金丹，一腔真情换来一朝背叛，那些温柔缠绵都变成笑话。恨意细细碎碎揉进心脉里，少女对他下了两人至死不复相见的诅咒，之后就跑出去把恶妖杀了个精光，自己也险些走火入魔。
辛亏同门师兄及时赶到把人制住带回山上，小修士断情绝爱，把自己囚在洞府里日夜修炼，很快就升到了极高境界，第二次下山仍旧是斩妖除魔，只是手段更为狠厉，剑与人都冷漠如冰。“她”再也没见过那只赠其情爱又予其背叛的狐狸。
星移斗转，沧海桑田，当日青涩的小修士成了只手翻山河的大家，修道路途再无阻碍，顺利飞升成仙。“她”在天上遇到警幻仙子，得以一窥机缘镜，这才知道那些恶妖是造了假诓骗少女，少年和它们虚与委蛇，对爱人从未有二心。如今的仙子看遍来龙去脉后只身入尘世去寻他，最终觅到一处青冢，独向黄昏。
“春光已老，往年韶华只虚过——”在旦角凄楚悲切的唱词中，看客也被戏中人的感情打动，不由得落下泪来。怀雪读过的虐文太多了，再看这样一出情节俗套、BUG颇多的戏，很难达到共情。不过飞升成仙这个桥段让她想起来了原文中男主小卫开启各种金手指、吸引各色美人投怀送抱、一路打怪升级飞升成仙的经历。说来有趣，她对传统苏爽故事不感兴趣，甚至连小说名字都没记住，却把这个大挂哔的神奇机缘记得一清二楚。
不知道穿越系统是不是偏爱重名重姓的倒霉蛋，怀雪依旧是怀雪，只不过从五好青年变成了炮灰配角。在这篇文里她被师傅捡回门派，作为全门派著名废物长大，之后不自量力地同男主约战被打了个落花流水，还贼心不死混入玄虚幻境不小心触动法阵害了人，马上就被拖回去受罚了，这下可嫉恨死了男主，时不时蹦出来给人使绊子，最后被自己蓄意放出的妖兽踩成了烂泥，总结为一句话就是“被嫌弃的怀雪的一生”。
早在看文时她就觉得奇怪，作者在她的心性上着墨不少，分明就是一个淡泊之人，后期怎会单纯因为嫉恨就做出种种伤天害理的事。为了改变原来的悲惨命运，她从最好得也是最牛的一处机缘下手了，顶替了卫泓峥的位置加入了除妖小队出任务，正好救紫棠一命，和她发展闺蜜情，从而拿到了空镜心法。怀雪研习时激动不已，不仅它可以提升战力，而且自己与心法间的极高契合度能够证明这镜海秘术本该是她的所有物，男主反而是窃走别人机缘气运的人。
这么推测起来就合理多了，原著中的怀雪就像镜子，别人如何待她，她亦如何待人，紫棠把心法送给了男主，她没法提升自己的力量，所以依旧是那个废物师妹。她与镜海结界或许有联系，所以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也要前往幻境探索。害人后风评急转直下，全宗应是没有她的容身之地，弟子们对她多有霸凌。秉持着“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观念的怀雪开始反击，与其说因嫉恨而害人，倒不如说是一报还一报，最后被自己害死算是作者的剧情杀吧。
没人觉得主角对配角的压迫是一种不公，甚至有很多读者为此叫好，而他们并不关心配角的命运如何。
怀雪低头摆弄着玉牌上的流苏，听见周围喝彩声才回过神，原来已经到了谢幕时间，演员们鱼贯而出，站在台上向大家行礼，最中间的旦角笑弯了狐狸眼，隔着人海遥遥望了过来，对着她福了福身子。穿着玄色劲装，扎了马尾的男子从身侧上前来行了个礼，“姑娘可有闲暇？主人邀你一叙。”，他气息收敛得很好，脚下无声，活脱脱一个阴影凝成的实体。要不是她辨出这人并无恶意，打了个手势，紫棠早拔剑迎上去了。
“你家主人是谁？便是请人也该有些诚意。”指尖沿茶杯边转了两圈，怀雪对上那漆黑如墨的眸子挑了挑眉，“姑娘见过的，今晚的戏不收钱，”收了铜板的那个小厮端着白花花的一盘银两放在桌上，不多不少正好是紫棠掏出去的分量，“如此，可愿随我来？”他做了邀请的手势，另一只手却按上了腰间的刀柄。
我这是得罪谁了，她握住紫棠的手跟着男子走上了楼梯，心里揣着事便没能发现那道窥探的视线。
少年合了包厢的门，单膝跪在水磨石的地上，一点也不心疼身上鱼尾灰的缎子，“属下无能。”主子晃着白玉杯里的佳酿，澄澈酒液映出他束着玉冠似笑非笑的模样，“谁下手这么快？”，方才瞥见那女子手中握着望岱宗的玉牌，便有意结交一番，不曾想被别人抢占了先机。
“回小少爷，是言公子。”他起身掸了掸并未沾尘的衣袍就要离开，“游兄不再等等？”长孙家这代有三子，幺子唤作长孙陵游，白霏自幼与他熟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称其“游兄”，多年来已成习惯。长孙陵游行礼后说了句十分之不对仗的“春山有言无需问，自在娇莺恰恰啼。”就转身离开。
眼见那榴花红的衣角消失在门后，白霏挠着头思忖了片刻，春山是言春岚的字，娇莺对的是莺歌楼，这句的意思是无论如何言公子都会把自己的见闻告诉他，得出结果的探花郎笑得爽朗，若让春山那个小心眼的知道游兄拿他比作鸟雀，还不知要如何闹呢。
言春岚鼻尖微痒，以袖掩面嚏了一声，才初夏就染风寒了？几乎与暗色融为一体的男子抖出件冷白广袖袍为他披上，又上前开了厢门。怀雪等得有些无聊，拈了支金步摇转着玩，指间金光熠熠，煞是夺目。“姑娘，久等了。”方才台上大放异彩的旦角洗去妆容，露出一张称得上妩媚的桃花面，不知是卸妆搓狠了还是天生如此，他上挑的眼尾边生了些薄红，整个人裹在素白似雪的衣衫里却不显得死气沉沉，仍有种盛放之美。
“言公子。”怀雪站起来行了个礼，他颔首微笑，瞟见紫棠还在时脸上闪过一丝不虞。好歹也是合欢宗大弟子，不会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她快步走了出去，免得主人亲自催促。“朔烨，好生照看客人。”
目睹了言老板变脸速度之快的小怀同志不由得正襟危坐，把步摇拢入袖中。“姑娘不必紧张，我姓言名春岚，邀你来是有一事相求。”坏脾气和好演技都远近闻名的春山公子很给面子地亲自为客人斟了杯雨前云雾，“我有个习惯，每场戏后都要邀一位客人来指点。方才见姑娘没怎么看，可是对我的戏不太满意？”这习惯怎么和某位大家相似，她腹诽两句，却也产生了点开小差被老师抓包一样的窘迫心情，“公子的戏自是极好的，只是……我对这戏文不敢苟同。”
怀雪借了房里的笔墨纸砚一条一条把不合理之处列了出来，“首先，据我所知山上的几大家要求十分严苛，非独当一面不能下山，姑娘既是下山后遇见了，这位，狐君，那怎么可能看不出他的真身呢？”她提笔画了只胖乎乎的狐狸团子，随即往下说，“其次，姑娘醒来后先是不问青红皂白就把狐君打出原型，下了不得相见的咒离开，又把恶妖都杀死。按常理来说，深爱的两个人肯定是彼此信任的，姑娘再生气也该先问问真相如何，她这么做……恕我直言，可能并不是真心爱那位狐君，亦或许她早就知道真相，只是就坡下驴、顺水推舟。”言春岚睫羽轻颤，漂亮脸蛋被烛火照得晦暗不明，眉目间无端多了些冷意，像是易碎的冰片。
“没猜错的话那姑娘修了无情道，修无情道者多遇情劫，渡劫成功者可登大道，失败者走火入魔或烟消云散。假定那姑娘早知真相，那狐君就是她用来堪破情劫的工具。我没飞升过，也不知道上界是什么样子，可我觉得既已达无情境界，又何必返人间来睹物思——狐？抛却前尘才合理吧。”怀雪越说越心虚，最后一句话轻得几乎听不到，她抬眸正对上言春岚眼角一点晶莹，眨了两下，泪珠便跌碎浸入了袖边，晕出一片水渍，似是盯着纸上墨痕太久累到了眼睛。“无妨，被红烛的烟气熏到了而已。”他接过怀雪手忙脚乱抽出来的帕子拭去了泪痕，又变回那个狡黠的春山班言老板。
“姑娘说得甚是有理，言某受益颇多，”他摘下带着铃铛的金镯套在了怀雪腕上，“还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怀雪，‘怀旧望归客’的怀，‘尺素如残雪’的雪。”温暖的指尖蹭上终年冰凉的皮肤，她缩了缩手，不太适应和生人这样亲密接触，言春岚低声念了段咒，语速极快，她只能分辨出几个音节，“怀姑娘，这是愿言镯，若有所求只要以灵力催动铃铛即可，言某万死不辞。”啊这，扯白话就能得到这么大的奖励？等等，他怎么看出我有灵力的，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有灵力。怀雪既惊喜又疑惑地瞄了他一眼，估计是刚刚拉呱透露出自己对修仙很了解被当成修士了吧，我只是个靠着心法苟日子的罢了……
10
回客栈的路上，紫棠牵着她拐进一处小巷借着街上灯光将其从上到下检查了一遍，“我没事，”怀雪抖出步摇插进她发间，“这没用上，不过还是多谢你。”那是紫棠戴惯了的首饰，她特地在上面施了术法再留到怀雪手中，只要缀着的琉璃珠一碎，她马上就提着剑踏平这莺歌楼。
二人绕了路甩开跟着的小尾巴，紫棠沉默半晌才幽幽叹了一句，“那也是个痴情种，这么多年，够可怜的。”怀雪愣了一下，“那只狐狸？”
“他的化形术连大能也骗得过，竟被你看出来了？”向来爱玩弄感情的妖女难得露出点哀伤神情，“记不记得望岱宗那位白日飞升的玉葭真人，这出《画堂春》讲的就是玉葭和狐狸的旧事。”
“你故意来带我看这出爱情悲剧？”怀雪回想自己在狐狸面前有无言语不当之处，蹙起了一双柳叶眉。
“我可没有，”紫棠举起双手以示清白，“早知道是他们的事，我肯定不带你来掺和，他脾气怪得很，多接近他就多一分危险，我怎么可能拿宝贝小雪的性命开玩笑呢？再说了玉葭成天阿言阿言的叫他，谁能把那只小愣头青和名旦言春岚对上号啊。”
“坏了，我这是不是碰他逆鳞了？”听怀雪把推测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紫棠对她的聪明脑袋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你猜得八九不离十，玉葭素来是不择手段的，有时心狠得连我这个合欢宗弟子都自愧弗如，她借狐狸达成情劫就飞升成仙了，如今谁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怀雪心中疑窦丛生，试探性地问了一句，“玉葭真人是不是和我有几分相似？”紫棠转过头来端详了她一番，“嘶，有一些吧，都不太爱说废话，都很懒，还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原来你拿我当你旧友的替身，”怀雪正色道，“分手吧，薄情娘子。”话音刚落人就窜了出去。“不是，诶？我没有啊。”紫棠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只能苦哈哈去追，两人笑闹着跑回了客栈。檐上黑影看见两人进了门后就闪身离开，谁也没发现那里曾有只妖驻足良久。
送走了客人后，偌大的莺歌楼静得可怕，像一座雕栏玉砌的囚笼。言春岚抬手熄了所有的灯火，枯坐在窗边数着星子，朔烨推门而入禀报情况，“她们回去了。”他只点点头，唤了声“茕茕”，身量颇高的暗卫乖顺地化出了原型，蹦到主人怀里团成了球。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初见时自己的皮毛黑得发亮还沾着各种污渍，实在与白没什么关系，但言春岚把半死不活的兔子从尸山血海里扒拉出来后执意给了“茕茕”这个乳名。用“茕茕”叫八尺男儿颇为奇怪，行走在外有些尴尬，可言公子是个懒的，多年后有了伴侣才央她给黑兔子取了新名，那女子薄唇开合，“朔烨吧，无月之夜，也是黑的。”她还是春风带笑的模样，只是眸中携冰让他打了个颤。一狐一兔保留了点小默契，言公子每次唤“茕茕”就是要挼兔子，心里烦乱时摸两把就舒服多了。不知道那个姑娘说了些什么，引得主人又想起了烦心事，黑兔抖了抖长耳朵，老实地管住嘴巴，别问，安静等着，明日言公子就会好的。
言春岚摩挲着朔烨背上的软毛，望着残缺的明月悯默不语，他用一折又一折的戏把自己困在年少绮梦里，既盼着她某日下凡来看自己一眼，又愿她不要知道原委徒生烦恼。本以为她走了这么久，自己这心里该静下来了，没想到今日被小姑娘的寥寥数语击得溃不成防。玉葭心在大道，怎么可能会被情爱绊住，只有他当局者迷，为她设想着各种可能，却从没考虑过她不曾爱上自己。惨淡的真相压得他心口涩痛，连吐息都艰难，原来耽于情爱者只有自己这只蠢狐狸。
罢了，罢了，往事随风，前尘如梦，玉葭已经抛却俗世，他也该放过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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