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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浸墨色,华灯初上,两人抵达此处正赶上街区热闹的时候。诺曼抬头认真分析那金碧辉煌牌坊上的三个字是什么意思,莉迪亚字正腔圆的“华清城”发音拉回他的注意,“走吧,带你去尝最正宗的中餐。”她自然地牵起他的手,带他走进烟火人间。还是很凉啊,他悄悄用些力气回握住她的手,试图传递一些热量,心暖了,身体也会跟着暖和起来吧,他偷偷弯了下唇角,像是为自己的小把戏得意的孩子。
“老板,两碗云吞面,不要香菜不要葱花不要辣,一碗多放醋!”莉迪亚吆喝着走进一家路边小馆,和蔼可亲的大妈“哎”了一声当回应,两人隔着小桌面对面坐下,诺曼从未来过唐人聚集地,此刻正好奇地观察四周还拉着莉迪亚问东问西,“抱歉,我一定很烦人。”他意识到自己过于啰嗦后闭上了嘴巴,忐忑地观察莉迪亚的反应,“没什么,很可爱。”她双手托着下巴,眼睛里亮得像是落进了星星,正熠熠闪光。“你也是。”
“来了,”年轻伙计把两碗云吞面稳稳当当地放在桌上,飞也似地跑到后边去了。诺曼用勺子舀了口汤贴到嘴边一尝却被烫了舌头,“我们有句话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先喝点水。”莉迪亚把兑好的温水推到他面前,稍低的温度中和了舌尖的热意。他们只能边吃刚买的茶点边聊天,等云吞面降温。“你今天,很不一样。”诺曼咽下一口桂花糕,艰难地表达想法。“哦,哪里?”她瞥了一眼男人琉璃色的眸子,笑着吹凉茶水。“温暖且平易近人,之前的你看起来很疏离,而在这你就像回到家一样放松。”莉迪亚点了点头,“因为这就是我曾经的家,在很久以前。”好不容易等到能动筷子,诺曼靠着培训时留下的一点肌肉记忆努力把细面上白云似的馄饨送进口中,莉迪亚期待地等一个反馈,却见他皱紧眉头,扯了张餐巾纸捂住自己的嘴。咬开的馄饨里除了饱满的馅料,还掺着一点银芒闪着冷光。
“靠!”莉迪亚的速度远超他的想象,从起身到跑出去只在转瞬之间,“莉迪亚,等等。”诺曼抽出张钞票压在碗下追了上去。刚才上菜的伙计窜过后厨从餐馆后门跑出去,沿着墙壁一溜烟爬上,灵活得像个猴子,“停下!”莉迪亚的声音穿过冷风溜到他耳边,那人在楼宇间穿梭,动作轻巧得让人眼花缭乱,发辫在身后翻飞。跑酷爱好者吗?他掏出手枪示意,“停下,否则我要开枪了!”莉迪亚转过头,一个“别”字还没说出口,枪声刺耳惊飞了树上的寒鸦。可这没对那个混账起什么威慑作用,他甚至歪头对两人笑了笑,在空中来了个鹞子翻身,钻进了某户人家敞开的窗子里。
两人在朱门前驻足,莉迪亚叹了口气,“你不该开枪的,他不喜欢这片地方有噪音。”,诺曼想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却被她一个噤声的手势拦住,只得把疑问咽了回去。莉迪亚用手拢了拢因奔跑而散乱的长发,拍平衣服上的褶皱,慢步上前旋开兽首衔环,按响藏在下面的智能门铃,对着打开门缝探出身子的门卫颔首示意,“有事求见汪先生,说是康纳来了就好。”另走出位穿着长袍、乌发染雪的老先生挥手示意门卫退下,诺曼看着那人金丝眼镜上缀的链子价值不菲,不禁思考起上面给的资料到底有多少缺漏,华清城的具体情况怎么一点都摸不到。
“请进,康纳女士,汪先生等您很久了。”莉迪亚只向后一伸手,诺曼便主动握了上来,“小心。”他们跟随管家走进富丽堂皇的宅院,朱门在身后缓缓关闭。这栋灯火阑珊的房屋像黑夜里亮起眼睛吸引人靠近的怪兽,只蛰伏在那伺机把一切来者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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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宅门又拐了好几个弯弯绕绕才到小会客厅,直走得诺曼头晕,坐到垫了双面刺绣软垫的黄花梨木椅上时还觉得眼前晃着青砖和红灯笼。“两位稍等片刻,汪先生马上就到。”为了让诺曼听懂,老先生特意用了英文,纤瘦手指搭上瓷壶给他们奉茶。“您曾在伦敦住过吗?”被年长者侍奉总觉得不太自在,诺曼不了解东方礼仪,只觉得自己是被美杜莎瞥过的石头,只能找些别的缓解尴尬。身量偏瘦的老人只轻轻点头答是,丝毫不觉在上个世纪能远渡重洋去留学有多么了不起。
“这位是杨先生,在汪府做了许多年的管家,”莉迪亚搭上他手背拍了拍,“没事的,有我在。”不知话语和安抚的动作哪个更有效,他神奇般平静了下来,报以微笑。“莉莉来了啊。”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人步履稳健地走进会客厅,坐到了主位上,莉迪亚牵着诺曼给他行了个礼,“伯伯。”
听到那一声“嗯”后两人才回到位置上坐下,西方人一向不怎么能分清东方脸孔,他偷瞄了几下,只有脸上的皱纹与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老人只是捧着茶盏坐在那,却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某种程度上来说和莉迪亚有些相似。“这位是?”明知故问,从FBI探员手下溜走的那人正捧着东西站在汪伯身边,他不可能不清楚诺曼的身份,用英语问这句就是摆明要他来回答。
诺曼转过身正对着他,坦然接受对方的审视,“诺曼·杰登,来自FBI,很荣幸见到您。”汪伯点了点头,继而向莉迪亚“发难”,“你喜欢他?”他和莉迪亚交流用的是自己国家的语言,诺曼只能凭着匮乏的词汇量和双方神情努力揣测对话的内容。
“是,”莉迪亚愣了一下,很快作出了反应,“不过他还不知道。”
“可以,年轻警察嘛,很固执,有干劲,人还不错,”汪伯捋着胡须又打量了宝贝教女的意中人一遍,“就是体虚得养养。”诺曼觉出他们在讨论自己,下意识挺直了背。
“伯伯叫我来就是为了看看他?”莉迪亚结了个救苦手印,语气比之前冷了些。汪伯爽朗地笑了两声,拍拍她的肩,“这么久也不知道回来看看,伯伯想和你吃顿饭还得派人去请。”他挑了挑眉,“当然,我是想让你们一进这就过来的,结果杨启善自作主张,整了这一出。你放心,刚刚罚过了。”侍立一旁的年轻男子闻声上前把托盘放在桌面,对着莉迪亚摊开双手,上面有几道红痕纵横交错,惊得诺曼睁大了眼睛。汪伯一挥手,他就点头退下,沉默地离开房间。
“给你们准备了礼物,”汪伯亲自打开盘中的两个木盒,其中分别放了簪子和朱砂,诺曼对这种东西不太了解,接过来道了声谢,拿在手里把玩了几下也没看出来那里有巧妙之处,那艳如血的颜色让他有点不太舒服,斟酌再三还是放回了盒子里。再看莉迪亚乖巧地单膝蹲在汪伯身前,背过去露出一头浓黑长发,华清城的“教父”亲自拿簪子给她挽起青丝。
“这个看起来很眼熟。”诺曼仔细分辨后才敢开口,“不错,它的原型你可能在博物馆见过。”
“是玉首凤簪[ 原型是玉首铜凤簪,有改动]。”莉迪亚轻声解释,坐回椅子上对汪伯歪头笑了笑。“我记得曾经与贵国进行过文物转接,名单上有这个。”汪伯笑着赞了句“好眼力”。诺曼的记忆力并非特别出众,比起部门里那几个过目不忘的天才来说差得远,只是这件的造型过于别致,令他印象深刻。长簪上一只凤凰衔着刀形羊脂玉,末端缀了钱袋,之下又分出五条流苏,流苏上各有不同的古代武器,唯一可惜的是它是铜做的,古董难免生锈,只是莉迪亚头上这只看起来不太一样。“死人的东西我是不屑要的,不过买下来捐回去罢了。但莉莉喜欢这个,我找了人用金银仿了一支。”老主人心情不错,和后辈多聊了几句,屋里气氛顿时轻松不少。“好了,想看回去有的是时间,先吃饭吧。”
年轻人摆好餐具又布菜,把该收的再一并收走。莉迪亚拈起根筷子,在指尖转了一圈,拿筷尖直戳他喉结尖,气势凌厉。他只站在原地硬受下这一记,老爷罚他办事没分寸,大小姐惩他无故伤人,都躲不得。“这不顺手,换我常用的那双来。”她用的巧劲,动作幅度不大,打上才知道是实实在在的疼。被打中的地方很快泛起嫣红,杨启善点头应下,面向他们弓着腰退了出去。双方交流用的是自己国家的语言,倒显得诺曼像个局外人,他无端记起那个喜欢看修真小说而最终死于一次缉毒任务的前同事,那个人很喜欢修真小说中的描写,还和他介绍过一些,此刻零散的记忆如贝壳碎片被海浪推上岸,“她是一柄无鞘剑”。莉迪亚并非永远如表面上那般优雅冷静、云淡风轻,对小事容忍不代表她不会反击,一旦有人触其逆鳞便会被杀得片甲不留。
杨启善手脚麻利,很快把大小姐在汪府居住时用惯的筷子寻出来双手献上,莉迪亚接下后他才退到一边。诺曼看不懂行为中有什么奥妙,只能把注意力放到餐桌上。三人吃的东西不太一样,汪伯面前是鱼蔬鸡蛋面和两碟素菜,而莉迪亚那边放着云吞面和点心,自己这份云吞面闻起来更偏西式,搭着菲力和沙拉,甚至为他多备了一副纯银刀叉。“想吃中餐就来汪府,别处的腌臜东西不该进你的嘴。”等汪伯动了筷,饥肠辘辘的两人才敢开吃。莉迪亚尝了口云吞,夸张地露出甜美笑容,“是老唐的手艺,真好吃,下次肯定直接回这来。”汪伯笑了笑,之后三人默默进餐,屋里一时间只剩下餐具相碰的细小声响。
见众人吃饱,杨启善捧药品上来,把餐具收走。“看着来的时候还受了点伤,家里只有这些,将就用吧。”汪伯饮茶清口,瞥过来一眼。“谢谢。”诺曼慌得像是被父亲发现在外面打架的小男孩,眼睛不知道往哪看,“过来。”他顺从地起身走到莉迪亚身边,蹲下来方便她上药[ 其实他不用蹲下,只是他以为这是莉迪亚的家族传统,就傻乎乎蹲下了。]。莉迪亚给自己手上消了消毒后拧开盖子,拿指尖刮了一层药膏轻轻涂在他结了痂的伤口上,不知是紧张还是确实有些疼,蹲着的人轻颤了下,像是突然被触碰的含羞草,薄红从他耳尖漫起染上脸颊,是合欢花的颜色。“好了。”他退回椅上坐下,伤处还残留着她手指的温度。“你拿去自己处理下吧,这么好的手,也别留疤。”莉迪亚的神色一瞬变得淡漠,拧上盖子把瓷罐按进杨启善掌心,他惊愕地抬眼去瞧,感激地回应“多谢大小姐赏赐”就得了珍宝似的把药膏收进袖里。[ 收汪伯的东西就要给汪伯做件事,莉迪亚和诺曼第一次收的是普通的见面礼,第二次这罐名贵的药就是要莉迪亚给他做事,莉迪亚转手给杨启善算是顺水人情,想避过这个难题。(其实她不坏,给小杨那一下只是警告,从恩威并重的做法上能看出来这对“父女”真的很像)]
汪伯从桌下暗格里摸出信函递给莉迪亚,她没立刻接住而是扬起下巴问了句“该不会是红包吧”逗得他笑了起来,拉过她的手把信函放上,“是辛迪加邀我去派对,我老了去不了,就让你们年轻人去玩玩吧。[ 汪伯有意培养莉迪亚当接班人]”诺曼敏锐地捕捉到熟悉字眼但又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只是攥了攥拳压下好奇心。莉迪亚把信函夹在指尖转了两圈,烙着金字的红色火漆印灼眼得很,“行,别忘了关照一下小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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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曼站在华清城牌坊外时还觉得自己身在梦中,可一身饭菜香提示他并非幻觉,“他是什么人?”
“教父,”莉迪亚拈着汪伯给诺曼的朱砂串把玩,“这地方所有唐人的教父。”极品朱砂珠上雕着龙凤呈祥,颜色艳烈得像手上淌了鲜血。
“哇哦,那认识教父的孩子是我的荣幸。”诺曼向她行了个绅士礼,黑灰色系的衣服被华清城的红灯笼镀上暖光。
莉迪亚笑着把珠串塞进他放在胸前的手中,“不用这么隆重,我只是他比较偏爱的小孩罢了。”她双手插兜,气定神闲地往停车处走去,“他给的是个好东西,只是别带在身上。”
“为什么?”诺曼把珠串收进口袋,跟在她身后追问。
“朱砂,中医说它有‘清心镇惊,安神明目’的功效,但其主要成分是硫化汞,不能经常贴身佩戴。[ 汪伯提示他们药能救人也能杀人]”她开门钻进驾驶位,诺曼绕到另一侧上车。
“那为什么东方人还会拿这个当礼物呢?”他伸出手却探不清迷雾,只觉得莉迪亚身上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又多了一层。
她摇头笑了笑,“古人会拿这个来驱邪,就是赶走鬼怪。要去哪?”他意识到自己不能跟着回莉迪亚家了,只得窘迫地挠了挠头,“回我家,还有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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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汪先生为什么会突然邀请我们去做客呢?
整个华清城都有他的眼睛,我很久没回来了,他想让我回家坐坐而已。
那你是他的——教女,对吧?
我从父母去世后便一直由他照顾,说实话,我很感激他,只是有些事我不能赞同。
那我是不是不该来,总感觉,嗯,他不太喜欢我……
哈哈,没有。你可能不太清楚,东方家长都比较喜欢掌握自己孩子的一切动向,包括身边有什么人,是朋友还是爱人之类的……总之,他对你印象不错。
哦,感觉有点怪,第一次见面连身体数据都要测量吗?
可能想送你点别的什么,放轻松,做你自己就好。对了,嘴里没事吧?
没事,那截断针的截面是圆的,只是硌到了一下。你怎么向他介绍我的?
熟人罢了。暖风要开大一些吗?
xi huan,是吗?
你听得懂?FBI会教对吧,不知道反而奇怪。
你是真的喜欢我吗?身为汪家的教女,喜欢一个……普通探员……
是。无关身份或种族,我就是喜欢你,杰登先生无论认真思考还是追击罪犯的样子都性感得要命,抱歉,我说得太过了……那你呢?
谢谢,我也喜欢你,真的非常喜欢,我无时无刻不在为你沉迷。
真的吗,在见识到我可能并非良善之后?
是,当然。没人是十全十美的圣人,但是你就算做个恶人,也十分吸引我。说实在的,我还一直在担心自己没有那么好。
没人是十全十美的圣人,嗯哼。那这算是告白成功吗?
啊对,天哪,谁会在车上告白,抱歉,实在是太不正式了。
没关系,我听到你的心声了,那请问甜心,我可以邀请你当我的男朋友吗?
当然,当然,乐意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