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调查完现场返回警局的路上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诺曼试图用在膝上弹奏《小夜曲》的方式帮助自己从血腥的现场摆脱出来,从而全身心投入侧写工作中。斯蒂芬不安分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出单调的声响,很显然刚才目睹的景象对已非菜鸟的二人还是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他妈的——”
“我认为——”
同时出声的滑稽事逗得两人相视一笑,“我年纪大我先说,”斯蒂芬发动车辆驶过十字路口,“我们怎么就摊上这种破事,说实在的,蹲在地铁上抓猥亵犯[ 斯蒂芬虽然爱摸鱼,但更喜欢打击犯罪,他看不惯凭权势凌驾法律之上的行为。]都比这来得有意义。”
“你认为追查连环杀人犯是没有意义的事吗?”诺曼皱起眉头,不太能理解搭档的态度。
“天啊,你还认为那是个闲得无聊的连环杀人犯,说实在的,除了当事人都死了以外我实在没能看出这些案件之间有什么联系,”他耸了耸肩,“如果这些案件都是一个人做的,那我们警察该好好感谢人家。”
诺曼猛地转过头盯着斯蒂芬发问:“为什么这么说?”
“你不知道吗?哦天,我忘记了,你知道就有鬼了。今天我们看见的死者是瑞普泰尔[ Reptile爬行动物、卑鄙的人]·辛迪加,是西迪尔斯[ Insidious阴险的、狡猾的]·辛迪加[ 辛迪加:垄断组织]的宝贝儿子。”
“档案上并没有显示他有什么前科。”
“废话,档案永远不会记录所有东西的,又不是所有罪犯都有个厉害老爸帮他们摆平所有事情!”斯蒂芬深呼吸了十几秒才稳下自己的情绪,“对不起,我只是……该死的……”
诺曼拍拍他的肩提醒搭档注意前方,“前面是学校,该减速了。方便告诉我原因吗?”
“姓辛迪加的无论老少都一样混蛋,老的在二战时发了笔横财,从此垄断了本州的重工业,议员都得看他脸色。小的就搞毒品、枪支,这地方的治安好不起来八成是他们的功劳。”斯蒂芬对前面那辆磨磨蹭蹭的雪佛兰按响了喇叭,“如果真的有英雄伸张正义,我不会去阻拦反而会拍手称快。”
“我不赞成,罪恶应该由法律去审判,没人有权力对别人处以私刑。”
斯蒂芬夸张地做了个鬼脸,“听听,多么学院派的发言啊,你到我这个年龄没准就会改变想法了。”他把车稳稳停住,两人走进警局讨论接下来的侦查方向。“杰登先生,有人在等你,是莉迪亚·康纳女士。”前台人员的声音拦住诺曼的脚步,斯蒂芬做出“哇”的口型,比了个“OK”的手势先一步走进办公室,诺曼无暇回应他只觉得莉迪亚出现在这有些怪异。这违和感他描述不出来,只好转身走进大厅。
05
也许是由于最近降温,她加了件卡其色的风衣,乌黑秀发被金属抓夹固定在脑后。气质温婉的年轻女子端坐在警局的长椅上,而长时间的等待让她选择把玩一枚硬币来打发时间,银色光辉在她手指间飞舞,明明是等待的姿态,她在那恬静得像幅名画,长裙上的丁香色是枯黄秋日里唯一鲜亮的色彩,衬得周围一切都黯淡无光。
“你好,康纳小姐。”诺曼整理了下自己的领带才敢上前与她攀谈,他不知道自己这种青春期少年一样幼稚的举动有什么意义,但很确定心中有一丝紧张与雀跃。莉迪亚站起来摸出一张证件递给他,“又见面了,杰登先生,你的证件。”原来在她这,早上去现场调查结果因为遗失证件还要贝克斯基探长担保的场景历历在目。“谢谢,这是第二次了,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她挥散旁边一个烟鬼呼过来的烟雾,眼睛如同顶级托帕石一样熠熠闪光。“没什么,FBI先生,我本来想让警局的人转交的,但是还是亲自给你比较好。”“再会了,诺曼。”莉迪亚转身离去,奶白色羊皮短靴一下一下踩在他心上。
06
斯蒂芬咂着冰可乐,把脚翘上办公桌正晃得起劲,诺曼推门而入把他吓得呛了一下,“操,你没和那位女士去约会吗?我已经做好一个人整理报告的准备了。”诺曼走到报告板旁边准备把新发现的线索添到上面,自从他决定戒掉ARI之后就开始回归传统,效率有所降低却能保住他的性命。“没,首先我和她不太熟,其次案件是目前最重要的。”
斯蒂芬对搭档的不解风情非常无奈,“拜托,杰登,动动脑子,你真要让一个在这里等了你很久的女性在夜晚独自回家吗?我敢打赌她肯定还没吃饭。绅士一些,今天的线索我来整理,你说的那个——连环杀手我也会写上的,快去吧小处男!”他从转椅上跳下来,迫不及待地把诺曼推出办公室。“丘比特都要气死了,加油,祝你顺利。”
“嘿,斯蒂芬!”回应他的是门被重重关上的声响,“天呐。”他跑出警局环视四周,很快在人群中发现她的倩影。“康纳小姐,”他不太敢直视那双漂亮的眼睛,明明是非常温柔、如教堂圣母一样慈悲的眼神,却总觉得里面会射出寒光利剑。“哦,怎么了?”莉迪亚歪了歪头,报以微笑。诺曼声音有些变调,“你今晚有时间吗?就是……你帮助了我这么多,我想请你共进晚餐,可以吗?”只是表达感谢的方式,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愿如此。
“如果不耽误你的工作的话,我很乐意。”莉迪亚欣然同意,“我有一点饿了,有什么推荐吗?”诺曼在这个州才待了两周就碰上两起命案,基本都是找连锁快餐店解决三餐,可请人吃汉堡薯条也太失礼了,“呃,抱歉,不如你来决定吧,我们交换一下联系方式,结束工作后马上去找你好吗?”两人在对方手机中存入自己的号码,诺曼这才放心回到办公室。
07
“开始吧,大侦探,我们速战速决。”斯蒂芬活动了两下颈部,准备了纸笔做记录。
“两周前我们被派往各地调查案件,这些基本都是没有证据的悬案,找不到凶手也没有目击证人。凶手年龄大概在二十岁到三十五岁之间,一定非常冷静且心思缜密,不排除有反社会人格障碍的可能。这个人拥有丰富的医学知识和出众的反侦察能力,接受过长期专业训练,对各种武器都很熟悉。”诺曼踱步将自己的分析一一道来。
见识过不少案件的贝克斯基探长不由得挑了挑眉,“硬骨头,嗯哼?我注意到你说了‘这个人’,有没有可能这是一个犯罪组织呢?毕竟普通人不可能在短短时间内在这么多州流窜作案,就算真是如此,那找出入州记录也很容易对比出来吧?”诺曼伸出手指点了点报告板,“我的同事会解决这些事,但是我们现在缺少证明这是犯罪团伙的证据,首先他们的动机是什么?如果真如你所说他们杀的都是罪大恶极的人,那他们能得到什么好处呢?”斯蒂芬漫不经心地在桌面转了一圈笔,好似不在意搭档的质疑。“他们挡了谁的路,被对手雇了个佣兵集团或者杀手组织干掉了?”
诺曼说到关键处有些激动,双手在空中飞舞,仿佛一位努力把走调的交响乐拉回正轨的指挥家,“如果是敌对方买凶杀人,那为什么选择的目标全是有前科的?这种巧合太过荒谬。我不相信现实中会存在‘正义联盟’,维持一个组织运转可是不小的开销,目前国内有谁能做到呢?况且合作犯罪中人多易出纰漏,但目前看到的所有案件都无迹可循,简直称得上完美。”
“咳,别忘了最近的大事,境外势力也说不准[ “哪里来的境外势力,他妈的月球吗?”]……”几个单词被斯蒂芬写得潦草难辨,很难让人不怀疑他日后能不能认出自己的字迹。“大选!难道这个人想颠覆整个国家吗?但对国内情况如此了解,我不觉得间谍能做到这种程度。而且通过作案风格判断,这些案件应该都是一人所为。”诺曼把报告板上“下毒后杀死”“麻醉后杀死”等字样画了圈连接到一处,标上“技巧性作案”“力气可能不足?”“女性?”的批注。
斯蒂芬嘲讽地鼓掌,把这全然当成一场滑稽演出,“真了不起啊,杰登探员,你还是认为有个超级义警在美利坚到处飞,解决掉了恶人们。”他瞥了眼手表,站起来往门外边走边说:“可惜,今晚我有别的安排没办法继续欣赏你的表演了,回见。”
“嘿,斯蒂芬,你不能这么敷衍工作,”回应小探员的只有贝克斯基关门发出的声响,“靠!真是个混账[ 贝克斯基是个不错的警察,他只是不想在这个案子上浪费精力。]。”
08
诺曼驱车赶到西树街二十二号——一家非常热闹的家庭式西餐店,这是莉迪亚半小时前发来的地址,让女士等这么久实在是不礼貌,还是赶快进去吧。他轻轻推开门,清脆的铃铛声响尚未停止一对年龄不大的兄妹就如迎客娃娃般跳了出来,“你好啊,杰登先生,她等你很久了,请往这边来。”两人一左一右牵起他的手往里面引,突如其来的热情招待让他有些手足无措,只能乖乖跟他们走了过去。
莉迪亚斜靠在椅背上,仪态慵懒如猫,她右手拇指摩挲着硬币的花纹。桌子上摆放的两份招牌套餐尚有热气徐徐升起,再过一会可就说不定了。“康纳女士,非常抱歉,我来得实在是太晚了,工作上出了些事……”再多的道歉与解释在迟到半小时的事实前面都显得苍白无力,把人带到后兄妹俩就识趣地离开了,剩下诺曼搓着手站在桌边像是犯了错准备迎接训斥的孩子。“自从我们相遇以来,你就一直在说‘抱歉’和‘谢谢’,”莉迪亚抬头对上他的视线,神情似笑非笑,“请坐,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我提前点了菜,试试吧。还有别再叫我‘康纳’了,听起来真的很像你要和一位男士共进晚餐,叫我‘莉迪亚’好吗?”
诺曼悄悄松了口气,点点头坐到她对面,和搭档的争执完全搅坏了他与莉迪亚共进晚餐的好心情,他拿起刀叉把牛排分切成了条状,却没有插起任何一块送入口中。诺曼抬眼想分析莉迪亚是否在生他的气而自己又该做什么来补偿,却发现她把小巧的下巴搁在交叠的双手上正盯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却让他脊背生出冷意。“呃,你不吃吗?”
“我们家的规矩是‘必须要确定别人喜欢你的东西,你才能安心’。我只想知道你喜不喜欢这里的食物,如果不喜欢的话可以换一家。”真是奇怪的家规,诺曼连忙插起一块送进口中,层层酥皮包裹着饱满多汁的肉块,外酥里嫩的奇妙口感让他身心愉悦,“很好吃!”得到肯定后莉迪亚才拿起餐具,动作优雅如猎豹。诺曼注意到她奇特的用刀方法[ 为了切酥皮选择的执笔式握法],忍不住多看了几秒,“我母亲是医生,她喜欢把职业习惯带到家里,久而久之我也被影响了,很奇怪吧。”她语气轻快地交代了原因,下刀却迟疑了一瞬。“像是做手术一样,美观且优雅。”他斟酌字词后才慎重地作出回答。得到肯定后对方绽开微笑,好一朵夜放昙花。
愁怨凝成的海浪卷走了名为“愉悦”的贝壳,压力将他重重裹住,好想和人聊聊,什么都好。诺曼把卷好的意面放回盘中,向正在与沙拉搏斗的莉迪亚提问:“莉迪亚,你的工作是什么?”糟透了,为什么第一句要问别人隐私呢,可好奇心就像即将爆发的火山,一旦有了裂缝,岩浆就会喷涌而出。“没有固定的工作,”诺曼本想就那株铃兰[ 铃兰花语是幸福归来,但幸福会来得格外艰难,并且伴随着隐约的宿命的忧伤。其可入药但是也有毒。]转移话题,却没料到对方坦然回应,“我因为身体原因从法学院退学,之后几年都在打工,目前靠做翻译工作维持生计。”
“哇哦,那我可以和你讨论一些事吗,你认为‘正义’是什么?”莉迪亚插走了最后一颗圣女果,“做自己认为对的事,阻止别人做不对的事就是正义。为什么这么问?”诺曼茫然地看向那株洁白的铃兰,“可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呢?”他拿起餐刀端详,这既是漂亮的餐具也可以用来夺人性命,人是出于什么目的去界定物品的呢?“谁教会你对错的概念的,是父母、老师还是社会?我认为对错的标准是社会公德的产物之一,大多数人认可它,它就是对的。而在交流的过程中你的看法会被别人影响,同时你也在影响别人。对错的标准是流动的,会随着情况的不同而发生改变。一个孩子为了给枉死的父母报仇而杀害凶手[ 哼哧埋伏笔],你能说这是对的或错的吗?你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你只能评价这个行为在那种情况下恰当与否,而不能评判对错。”她看出诺曼的疑惑,做了个安抚的手势,“总而言之,大多数情况下对与错只是主观的感受,而恰当与否才是评判的用语。正义与否也只是主观的感受,目前人类只是就达成共识的部分对正义进行了定义,真正要探讨的东西还多得很呢。”听惯了公平、平等理论的小探员一时陷入沉思,自己一厢情愿追求的正义真的是正义吗,还是凭自己的是非观形成的所谓的“正确”呢?
“我突然想起了那个经典的论题——‘程序正义’与‘实体正义’孰轻孰重,你怎么想的?”莉迪亚埋头扫净最后的意面,笑吟吟地看着他。“哦,我认为程序更重要一些,所有的步骤都必须依照法律规定的进行。”他面对女士突如其来的发问,眨了眨眼老老实实地交代了自己可能被嘲讽“过于幼稚”的观点。“毒树之果[ 如果证据的来源(树)受到污染,那么任何从它获得的证据(果实)也是被污染的,在诉讼审理的过程中将不能被采纳,即使该证据足以扭转裁判结果亦然。],嗯哼——”她抽出一张面纸拭净嘴角,“如果在不会被人发现的前提下,你采用非常手段会更快发现真相时你会怎么选择?”“我坚持……”他的声音在颤抖,说实在的,他不能肯定自己所有的行为都以法律为准绳,诺曼讨厌布雷克副队长屈打成招的鲁莽行径,可他自己怎么保证自己不会变成那样呢?两人陷入沉默之中,乌云笼罩在他心头,迟迟未散。
“嗨,莉莉,我刚忙完,不知道算不算太迟了,”餐厅的老板笑着走了过来,给两位客人倒了些酒,鲜红诱人的酒液在剔透的玻璃杯中打转,“樱桃果酒,希望你们今晚过得愉快。”她对着莉迪亚暧昧地眨了眨眼,是真心为朋友的幸福来临献上祝贺,这小动作倒把诺曼惹得脸上泛起浅粉,他否认的话语被她一句“我懂”驳了回去。“哈,阿曼达总是这样。不管怎样,”莉迪亚大方地举起酒杯,他见状赶紧跟上,“敬正义,敬自由——”
望着她的倩影消失在公寓门后,他靠在方向盘上懊悔自己犯下的大错,“完蛋,酒驾了[ 好孩子不要学]。”诺曼提心吊胆地回到自己的住所,一头栽到了极简风的床铺上才想明白那怪异的感觉从何而来,当时莉迪亚凝视他的眼神与对待食物无异,平静表象下是近乎疯狂的渴求,觅食的猎豹等待着出手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