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着外间的人喧闹，觥筹交错时，李华梅悄悄潜到她身边，倒让她无端觉得有殊荣。
她露出让人熟悉的微笑，低声对她讲：“他们很久不见了，会闹很久的。我带你去安静的地方慢慢吃。”
蒂雅鬼使神差地伸出手，随即那手被一只滑腻的手牵起。从前她们也经常这样握着，她连李华梅掌中的茧子是怎样的形状都记得清清楚楚。
或许是重掌大权，久久不做粗活，又或者回到了这个能滋养她的故土，她手上的茧子消了不少，如今只能摸到浅浅的痕迹。
“……华梅。”她不知为何突然出声叫了她的名字。这是一个奇特的名字，有着特殊的魔力，总是在她的舌根底下打转，每每到了无人的时候，都会突然地冒出来。
李华梅怔然扭头，“怎么了？不愿意去吗？”
蒂雅摇了摇头，看着她的眼睛，问：“我们去哪里？”
李华梅想了想，笑着说：“安静的地方。”
说着又牵起她的手往前走。出了一扇门，进了一个圆形的门洞，穿过一方很小的院子，迈入了一片宽阔但不怎么亮的杂乱花园，又进了另一个门洞。路上遇到一些穿着漂亮如仙女一般衣服的人，都在李华梅经过时默然避让低头，显然是很尊敬她。
他们真的有些像她在山中的族人，哪怕是远在地球的另一面。
这里似乎就是目的地了，前面的李华梅减慢了速度。这是一个有几间质朴的屋子的小院，仍是白墙黑瓦，墙上挂着一些经年累月长出的青苔，屋前后都种着乔木或者灌木，淙淙的声音显示这里有活水出现。
我爱熊熊♥
李华梅进屋后自己点起了几盏有着半透明织物外壳的灯，屋里变得亮堂了许多。她引着她坐在一张像床一样的坐具上，告诉她可以脱掉鞋子盘腿坐在上面，甚至扔给她了一个靠垫。又出门对门外守着的仆人吩咐了几句，才转回来坐在她对面。
在她出去的间隙里，蒂雅抱着这个软软的抱枕，感觉上面有她喜欢的味道。李华梅走回来的时候，她的视线也跟随着她来回，好像眼睛长在人家身上了。
李华梅回来坐好，只给她倒了些水，说：“晚上就不给你喝茶了，免得睡不着觉。”
见她不言语，李华梅唤了声“蒂雅”，忙完手上的活后，又唤了一声“蒂雅”。
抬头只见她直愣愣地看着自己，便问：“怎么了吗？一直盯着我，还想杀我吗？”
蒂雅说：“你说的那种话……真好听。”
“官话吗？”
蒂雅点点头，眼里盛着她的倒影。李华梅也不躲闪，任由她看着，也回望着她。
“蒂雅……”她斟酌着开口，“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我听说你……打败了克里福德。”
克里福德……在英吉利海峡击沉红虎鲸座驾的人。
“这个故事有点长，你要听吗？”
李华梅点头道:“当然，等会边吃边说，你也饿了吧？”
说完就听见谁的肚子在叫。从早间登岸到下午敲开李家大门她都没吃什么东西，下午又只吃了些茶点，唯靠着一股自己也不知道从何而来的亢奋坚持到现在。现在这股亢奋消退了，饥饿感一下涌了上来。
李华梅侧倚在靠垫上，赤着一双足，两手拢在袖子里。红色的外袍衬得她肤色莹白，越发地漂亮。
门口稍有动静，有仆人进来布菜，碗筷俱放在面前，给蒂雅的还有叉子。
“我记得你爱吃的东西都是酸甜味的，也不知这些你是否能吃得惯。”她一一指着介绍，“酸的鱼，咸的猪肉，菜汤，……这个你吃了就知道了，太复杂了，我不知道怎么说。”
她说完就抬头看看蒂雅，眼角眉梢都含着笑，像个热情的主人。
蒂雅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李华梅不明就里，忽然恍然大悟，说：“你爱喝酒的……不过别多喝，最近还嗜酒吗？”
蒂雅摇摇头，又点点头：“这毛病沾上了就难改掉，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烂醉如泥的水手了。”
李华梅起身往外走，走之前对她讲：“少喝一点，多喝对身体不好。”
她在门外窸窸窣窣地不知做什么，耽搁了一阵子，回来时手中已多了个形状奇怪的坛子。蒂雅还在猜有何用，李华梅已一掌打碎了封泥，顿时一股酒香溢了出来。
蒂雅忍不住赞道：“好酒！”
“提督真是好眼力。”
蒂雅抬头，只见她说得极自然，现在正跪着，提了酒坛子往空碗里倒酒，倒了一些便放在蒂雅面前。
“但尊贵的客人远道而来，喝酒助兴是应该的。易安说你们路上有不少波折，是吗？”
“小事罢了。”
“这酒放了很久，容易喝醉，少喝一点。”
蒂雅静静观察她，总觉得她待人亲热不像应酬，心中忐忑，跳个不停，一时间又手脚酸软，唯手腕处突突地疼。
“华梅……”她认真地叫着李华梅的名字。
“怎么？”好像不管第几次叫她，她都会这样带着一些懵懂地抬头，看了她又笑，说，“刚才不是饿了吗？先尝尝吧。先喝汤。”
她说着用自己的碗给蒂雅舀了汤，蒂雅尝了一口就觉得唇齿生鲜，这奇怪的草叶则入口肥厚，口感黏黏的，别有一番风味，品着品着，她突然脸上一红。幸好肤色很深，脸红也不怎么看得出来。
李华梅却问：“是热吗？是不喜欢吗？不喜欢可以吐掉，我不介意。”
蒂雅听后脸更红了。李华梅或许不记得了，但她还记得那时李华梅对她说同样一句话时，那香艳又诡异的场面。但见李华梅光明坦荡毫不在乎的样子，心想大概只有自己还念着旧事，心中升起一丝酸涩。
汤倒是好喝的。她啜了一阵子，耳听李华梅问：“我听说克利福德军解散了，都传说是你做的，真的吗？”
蒂雅却没有眉飞色舞地讲她与克利福德军的争斗，只是说：“克利福德也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怎么说？”
“……华梅，我和克利福德并不是敌人，希望你能明白我的立场。”
李华梅道：“你不必须为了我和谁交恶，我不介意你曾经和我的敌人做朋友。讲讲吧。”
蒂雅道：“首先应该将西班牙的处境告诉你。西班牙得到了新大陆源源不断的黄金，因此快速向外扩张，在葡萄牙已经被吞并的情况下，其他列强都担心西班牙的扩张会损害本国的利益。因此，或多或少都把西班牙看作敌人。其中特别是英国，英国是新教国家，西班牙对英国发动宗教战争，宣称对方是异教徒。”
李华梅喝下一点酒，半杯放在桌上，一只手撑着下巴，道：“这我倒是知道。英国的女王因此颁发私掠许可证，允许本国海军劫掠外国商船来还击。抢劫的主要目标就是西班牙的黄金船。”
蒂雅点点头，“克利福德认为自己是正义的。”
“他劫掠西班牙往来新大陆的商船，经常抢到黄金，因此一夜暴富，成为不列颠最年轻的骑士。这我都知道。”
“那你知道他的理由吗？”
李华梅一愣，接着笑道：“你在考我！说实话，我并没有专门想过这件事，因为跟我无关。但我觉得他认为西班牙强大的根源在于他们拥有新大陆，就似乎拥有了无穷无尽的财富。不单是印加帝国和玛雅帝国的黄金，而且还有几十万新大陆的人民作为奴隶，替他们生产新的财富。我说得对不对？”
蒂雅也笑道：“对极了。柳科也这么觉得，在新大陆的统治让西班牙极为强盛，所以，只要新大陆能够独立，西班牙的衰落就是必然的。”
“所以克利福德和你合作？”
“克利福德甚至提供火器给我，好让我对抗西班牙。但他的国家却没有给他他唯一想要的回报。他所钟爱的女人要被送到西班牙联姻。可惜联姻也是阴谋，为这位贵族女性护航的船只，克利福德的船，在英吉利海峡上被击沉了。他们在烈火中相拥死去。”
听了这令人伤怀的故事之后，李华梅的脸上难掩笑容，毕竟是仇人，情有可原。不过她还是说：“想在两国之间两全，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想不到克利福德这个令人尊敬的坏人，下场这么令人唏嘘。”
“是啊……他死前把他手中关于‘证’的线索给我了。后来我去了波罗的海，去了很冷的地方，拿到了北海的霸者之证。”
“很好。”
“汉撒同盟你知道的。”
“当然，尼德兰半岛上城市之间的商业同盟，他们怎么了吗？”
“没有主权国家的支持，只靠城市间的松散联盟，固然能够因为流动性好而赚大钱，但背后没有工业产品的支持和国家的协调，衰落只是早晚的事。这是克里福德说的，很遗憾他说得对。我不能在这个地方重蹈覆辙。”
“你说的很对。”
“所以我……我们要建立主权国家，用商业的繁荣来支持国家完整。但现在还很不够。”
“你成长了很多。”
蒂雅笑了笑：“我不够强大，必须得成长。”
李华梅转着手上的酒杯，“阿歌特和拉斐尔都已经来过东亚两次了，我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会来找我报仇。”
“没有实力的话，很难找你报仇吧？”
“吃得还习惯吗？”李华梅手中的饭消失了小半，据蒂雅观察这些应该也是她喜欢吃的东西。
“当然，当然，挺好吃的，远洋航行很难吃到这些。”
饭当然很好吃，菜也很不错，酸甜的鱼令她很喜欢，不小心就吃掉了大半条，咸的肉也很好，油脂的香甜口感引人吃了一块又一块，不一会儿桌上的东西就几乎吃完。李华梅命人撤掉碗筷，小桌上只剩了两只酒杯并一坛酒。
李华梅靠在一边斟了一杯酒慢慢啜饮，仆人进来点了两根红色的蜡烛就出去了。
屋里亮了一些，可外面渐黑，即便是多两根烛火也是不够。昏黄的火光下，少女白皙的双颊上似乎有了一层红晕。她的眼中有点点星火，落在自己身上。
“你为什么……”蒂雅喃喃地说：“六年了，为什么你还是没有什么变化？”
李华梅露出一个温柔极了的笑容：“六年确实足够一个人有许多变化。说说你吧，你在家乡结婚了吗？”
“你怎么会觉得……我怎么会……”蒂雅突兀地否认，但好像是觉得说得太多，又突兀地停住，“没有，我在忙于扩张势力和赚钱，没有时间操心那种事情。”
李华梅轻笑，“喝酒。酒，好喝吗？”
“好喝。”
李华梅让她过来自己身边坐，笑着告诉她：“这酒有特殊的喝法，我来教你。”
“什么特殊的喝法？”
李华梅单手拈起杯子，勾住她的胳膊，笑道：“这样，勾住对方的胳膊，一起把酒喝掉。”
“这、这样吗？真是亲昵的方式……”蒂雅有些拘谨，胳膊勾住并喝掉手中的酒，会凑得很近，还会有肢体的接触，和玛利亚一向表现出东方的含蓄内敛的性格好像有些出入。
李华梅点头说：“对，是一种拉近关系的方式，不试试吗？”
蒂雅一口答应：“好！”说着伸出手来，和她勾在一起。但她很快发现了端倪：要想顺利地同时喝掉酒，就得再往一起凑一凑，才不会妨碍到对方。
整个过程当中，她发现李华梅一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胳膊一同落在桌案上，李华梅眉眼弯弯地笑着，蒂雅看得痴了，轻轻问：“玛利亚，为什么你的舌头是甜的？”
李华梅低声反问：“你没尝过，怎么知道现在还是甜的？”
“那我……再尝尝……”她凑了过去，立刻感觉到了温暖暧昧的气息，红衣的美人不但没有拒绝，反而闭上了眼睛。
li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