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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音能否绝处逢生？
她想要的只是一句道歉……阳春打车去机场，她买的航班是下午1点的，此时还不到8点，这么早出门，只是为了逃避知音。哪怕知音在她要出门的时候认个错，她也会立刻带知音一起走。她心甘情愿为知音付出，不求回报，只希望被理解、被珍惜。可知音那句“为了你自己呀！”证明了她所有的付出都是笑话。
可是……那个懂事到令她心疼的知音，怎么突然不理解她了呢？怎么突然如此无理取闹？越想越心烦，她拿出耳机听音乐，戴上那一瞬间，突然意识到这是知音送给她的。她给学生上两节课就可以挣到买这副耳机的钱，而知音却需要上十余节课……
知音真的无理取闹吗？知音什么时候无理取闹过？阳春终于冷静下来思考了。她想起那天回家前，知音给她打了许多电话，知音为什么那么着急找她？回到家时，她也看出了知音是哭过的，可那天只顾着吵架，完全忘记了关心知音。出差的一周里，知音没有联系她，可她不也没联系知音吗？如果说，她被知音那句“为了你自己呀”所伤，那知音又何偿不为“我再也不要为你付出了”所痛？阳春承诺过，如果两人吵架了，无论是谁的错，都由她先去安慰知音。说不定，知音也一直在等她开口。
阳春不想再违背承诺了，她立刻打了电话给知音，在连续拨了三次以后她意识到被拉黑了。她发微信给知音，微信也被拉黑了。她借出租车司机的手机打给知音，也打不通。她猜到知音应该把手机设置成了拒接所有来电。她让司机倒回去……
回到家，进门处摆着两双拖鞋，知音不在了。她想回卧室看看知音的衣物还在不在，却看见放在床头柜上的三封信，一封是手写的，一封是打印的，还有一封是退学申请。
手写的那封内容非常简单，只有一小段:
“白老师，谢谢您这两年来对我的帮助，但我实在无法忍受父亲带给我的精神上的折磨，我不想面对他，我只能离开这个城市。谢谢您如此无私地帮助一个重度抑郁的孩子，谢谢您一直资助我、照顾我、鼓励我，没能报答您，真是对不起。我辜负了您对我的期望，也辜负了西南音乐学院对我的栽培。我的退学申请本来想自己交的，但寒假里无法办理，不知您可否帮我递交一下？感激不尽。俞知音。”
如此简单的一封信，在阳春读来却是那么深奥难懂。每一个字的背后，都藏匿着上万字的内容。阳春立刻看起了第二封打印的信，这封就要长些了。
“阳春，看到这封信时，新年已经结束了吧。阳春，对不起，我知道这句道歉来得太晚了，我知道你已经不爱我了。这都要怪我还不够成熟，不够理解你，也没有好好珍惜你的付出。原来你努力工作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更是在为我。原谅我，知道得太晚了。但是，我真的不忍心让你为我做这么多，我真心希望你可以早日拥有属于你的施坦威。我不想再拖累你了。想想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你带给我的帮助不计其数，平日里对我百般呵护，还在我绝望时一次又一次挽救我的生命，你对我可谓是恩重如山。可是，我却什么都没有为你做过。我既不能在事业上助你一臂之力，也不能在专业上对你有所裨益，甚至无法在生活上为你排忧解难。我有多想让你幸福，我就有多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我太平庸了，上天没有给我音乐天赋却偏偏让我喜欢上唱歌。我努力了这么久，依然一无所获。这便注定，我和你在一起，只会成为你的累赘和负担……所以，我走了。
“阳春，你是一个内心十分充盈而强大的人，所以我相信，即便一个人走完一生，你也有能力让自己幸福无比。你一个人，本就过得那么幸福，是我不该强行介入你的生命。但我希望我的出现可以告诉你，你的本质是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请永远做你自己。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你的存在，我这微不足道的生命，也不枉存在一回。
“谢谢你带给我那些美好的旋律，谢谢你带给我无与伦比的幸福。待我走后，希望你可以回归原本宁静的生活，我不值得你挂念。
“我爱你！”
这封信的背面还用铅笔写着“手写那封信暂时不要丢，说不定会用上。这一封就随意处置吧。”
阳春慌乱地读着信，每一段都反复扫视了好几遍，她想从字里行间找到知音的踪迹。“我走了”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有背面那句不清不楚的话。知音只是离开这座城市，还是……阳春慌不迭地按了110，但正准备拨出去时又撤销了。
她突然想起知音用的手机是她的，那手机曾经丢过一次，利用追踪功能找回来了。她如法炮制，结果显示知音的手机在离阳春大约7.5公里处的高速公路上，并且还继续向前移动。阳春什么都没想，便冲出家门上了自己的车。
上车时，知音离她又远了些。阳春立刻开车出发，她没有空闲去思考知音要去哪里，她必须立刻找到知音，把隐藏在那封莫名奇妙的手写信背后的秘密挖出来。她只求知音和手机没有分离……可如果手机不在知音身上呢？阳春不敢这么想。此时此刻除了追踪手机以外，没有更好的办法了。知音是成年人，她留下的信件中并没有表明她有危险，这种情况下，至少需要24小时才能立案。
她尽可能以最快的速度往前行驶，她和知音的距离大约6公里。她心乱如麻，有几次遇到红灯，若不是前面有车停下，她真恨不得直接闯过去。她总预感知音有危险。车子在高速公路上堵住了，此时正值春运，塞车是可想而知的，停在前面的车辆，一眼望不到头，阳春只能鸣笛泄愤。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知音所乘坐的车也经历了堵车，此时两车的距离只有4公里。
等待的过程中，阳春无力地趴在方向盘上，懊悔不已。她后悔今天早上知音问她“你已经不爱我了对吧”时，她没有坚定地说一句“不，我还爱你”。从知音手写的那封信推测，知音的父母一定联系她了。去年过年时，知音就因母亲要她回家而噩梦连连，吵架那天知音明显哭过，一定也和她父母有关。想到与知音父母有关的种种，阳春心里一阵恐惧，越发觉得“我走了”并不是单纯的“离开这座城市”，恐怕是要离开人世……
车子在高速公路上走走停停，手机的追踪导航里显示的距离不到半指长，而实际距离却根据堵车情况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知音所乘车辆在阳春上高速路一个半小时后下了高速路，并且速度快了起来。阳春却依旧艰难地往前挪动着。手机上绿色的导航线像一条永远也填不满欲望的蛇，不断地延长、伸展。知音的终点到底在哪？阳春心急火燎，却只能鸣笛宣泄，方向盘上的喇叭发出一声又一声绝望而破碎的呼救。
当阳春下高速路时，知音有一段时间没有再前进。目标所在地是旺生镇旺乡村，镇子倒是听过，可旺乡村就实在让人陌生了。连阳春都不知道的地方，知音来这里做什么呢？阳春禁不住担心手机和知音不在一处。心里虽然这样想，但依旧以最快地速度往前使去。临近旺乡村的道路逼仄而逶迤，阳春手心、额头都渗出了汗，她害怕了，这实在不像知音会去的地方。
导航语音提示阳春已经到达目的地。阳春下车，一片荒芜，人迹罕至。阳春以为导航出了问题，又重新追踪手机所在位置，依旧如此。这与世隔绝之地，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知音怎么会在这里呢？前方一百米处，有一排房子。阳春前去，是一排厂房，满目疮痍，不知废弃了多久。阳春决定进去看看，因为除了这儿可以让人藏身以外，周遭都是一片光秃秃的空地，偶尔会有几颗叶子掉光的树。
天气阴沉沉的，周围静得出奇，这儿比市中心冷得多。阳春的厚羽绒服放在行李箱里，打算到了吉林再穿，此时身上那件无扣设计的毛呢大衣有些抵御不住这种让人背脊发凉的阴冷。她在厂房外面踱步，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可这儿实在太旧太破，哪里会有人进呢！即使手机在这种地方，知音也不可能在这里。没准儿手机被人偷了，甚至那个偷手机的人是坏人。阳春担心逗留太久有危险。
正当她考虑要不要回去时，隐隐约约在死寂中听见一些声音。此时她正走到了最右侧的那间厂房的前面。那声音极为微弱，但勉强能听出那是合唱的声音。这儿怎么会听见合唱声呢？幻听吧！她以前也出现过幻听，比如正在练一首曲子，即使离开钢琴那曲子的旋律还是会在耳边回响。她捂住耳朵，便听不见了。这不是幻听！这声音莫不是从眼前这间厂房内发出的？她太好奇了！房门已经生锈了，门没有关紧，露出了大约一个八度宽的距离。她试探性地用脚踢开生锈的房门，门敞开了。那歌声清晰了，是莫扎特《安魂曲》的《落泪之日》“世人从尘土中复活，预备接受审判……”
一走进房间，便看见了一个旅行包、几个矿泉水瓶、几只药盒，还有那最为夺目的一张大大的纸，那下面似乎盖着什么东西。阳春快步向前，那居然是谱子，她一把掀开……
救护车风驰电掣地驶向了镇中心医院，镇里倒不堵车。阳春心里除了害怕便容不下其他，就连后悔的余地都没有，更没有半分心思去想知音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用这种方法自杀。
05 自杀道德
这是一场蓄意谋杀，知音谋杀了自己。
吵架当晚，她一夜未眠，在网上搜索着有关自杀的内容。在她小学时，便不止一次地百度过自杀。她发现，比起过去，现在的人们对自杀的行为更为理解，而对自杀的人更为严苛。
人们理解自杀的行为。因为有越来越多的人想要自杀。自杀现象越来越低龄化。学生自杀早已不是新鲜话题。
知音浏览了上百条有关自杀的报道。有成功的，有未遂的。其中有几条新闻，引发了知音的思考:老人卧轨被成功解救，救人小伙却双腿截肢；女子跳水，施救路人丧生；男子跳楼，压死两名大学生；学生因玩手机被老师批评后自杀，该教师被开除；夫妻在家自焚，烧毁邻居家……在这些新闻的评价中，有不少网友写道:“你死你的，别连累人！”“自杀的人根本不值得去救！”“在家里割腕、吃药都可以，安安静静地去死，别害人！”“想死就喝百草枯！”……
反思上一次自杀，知音因为万念俱灰而毫无考量地在学校里跳水。若不是因为被保安救起，誓必会给学校带来不小的麻烦。
自杀者也应该具有道德感与责任感。知音决定不连累任何无辜的人。要如何才能有道德的死去？怎样的死亡才能不给他人增添麻烦？吃安眠药是个好办法。安眠药不是随处都能买到的，于是她去了好几次医院……
吃药的地点，也需要深思熟虑。万不可死在阳春家里，那会给阳春带来巨大的麻烦。她想过找一家宾馆，可那会影响到商家。她必须找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她在网上搜索了许多地方，又假装不经意地向小区内的老人打听，最后锁定在了旺生镇旺乡村的废弃工厂。废弃了十几年的地方，自然不会有人去。这既能避免被好心人施救，又不会给别人带去困扰。
一个学生，无论在何处自杀，多少都会给学校增添麻烦。于是，她决定退学。可是，学校正值寒假，无法递交退学申请。她只能将此事托于阳春。
她不知道父母找不到她会不会报警，如果警察发现了她的尸体，不知道会不会调查出她和阳春的关系。为了让阳春不为她的死受一丁点儿影响，也为了她和阳春的恋爱关系能永远保密，她手写了那封信。手写是为了增加信中内容的真实性。手写信证明了阳春是一个无私帮助学生的好老师，导致知音自杀的人是她的父亲。事实也确实如此。知音认定，即使她不自杀也会被父亲杀死，即使父亲不杀死她也会让她生不如死。
直到自杀当天她还在思索自己的计划有没有漏洞。她在旅行包里放了一张银行卡，银行卡上贴了一张纸条:我因对人生绝望而在此处自杀，若惊吓到您甚是抱歉。卡中的五千元钱，作为吓到您的补偿费，如果您报警处理了我的尸体，也作为对您的感谢费。密码:517460。
这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具有责任感的自杀。在做这些准备时，她深刻地感知到独立的个体与社会的联系，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孤独的人。任何人从这个世界上死亡，都会对他人造成影响。当人一存在，便与世界建立了联系。知音能做的，只是将麻烦降低到最小。
她执拗地相信她的死不会给他人造成情感上的痛苦。她的亲生父亲是如此地恨她，而她的亲生母亲总是原谅她父亲的一切。其他的亲朋好友自顾不暇，即便知道她死了，也不过是装模作样的哭几声。阳春……阳春已经不爱她了，再也不爱她了。她不必为她哭。
知音想得十分周全，她的计划差一点就成功了。她唯一没有预料到是阳春居然还爱着她。千算万算，都没有算到阳春竟然会回来。
06 救赎
在知音洗胃时，阳春双手支撑着快要炸裂的脑袋，失魂落魄地坐在医院的椅子上。当她发现谱子下面的知音时，身体瞬间失去了支撑的力量，她瘫在知音身边，声嘶力竭地喊着知音的名字。此时此刻那声音还回荡在耳边，震耳欲聋。她捂住耳朵，不愿再回想那一幕，但那一幕却主动在脑中放映。她一边喊知音的名字，一边拼命地摇着她。她不知道知音服药多久了，她怎么也叫不醒。她叫了救护车。等待的过程中，她继续拼命地喊着知音的名字。直到把声音喊成碎玻璃，知音终于给出了一点回应。知音发出了一声“嗯”，可是却没有睁开眼睛。但这已经足以将阳春从地狱中拉回来，阳春抱着知音，对她说话。
知音听见阳春在对她说:“我求你换个方式惩罚我好吗？”可是灵魂无法控制肉体，她除了能发出一声“嗯”，便什么话也说不了。她觉得她已经死了，她是在阴间听到了阳春的声音。头的重量远远超过身体，头痛的感觉像是正承受着地狱的烈火。死了还会有痛觉吗？她不知自己是死是活。
阳春见知音有一点意识，便把知音抱到了车上，把车开到了更容易被找到的位置。知音上了救护车以后，车上的医护人员继续叫她。在达到医院时，她已经能睁开眼睛了，眼前一片模糊，脑子一片混沌，仿佛天地还未被开启。医生立刻给她洗胃。
洗胃在清醒的状态下进行，当洗胃管插入喉咙时，知音终于意识到她是活着的。恶心感和呕吐感排山倒海般地袭来。管子插到胃里时，往胃里灌了不知道多少毫升的水。她好像又体会到了当初溺水时，水大口大口往身体里灌，阻挡着呼吸的感觉。此时比溺水还要痛苦，在水中还能挣扎，可现在她想挣扎也挣扎不了，手被医护人员死死地按住，骨头都快被医护人员按碎了。动弹不得，只能接受反反复复地被灌水然后抽出，并且伴随着翻江倒海的恶心感。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怀疑自己是死了下到地狱在受酷刑。被灌了大概2万毫升水，才终于结束。洗胃结束后，胃管被取出，她的喉咙痛得不能吞口水。可是她胃里还是恶心，吐了不少酸水，喉咙一片灼烧感。吐到两眼发黑后，便昏睡过去了。
阳春认为自己比洗胃的知音还要痛苦百倍。痛苦这东西，是最不能相通的。知音昏睡过去以后，阳春接到了母亲打来的电话。她这才想起她今天本该回家的。她开口说话时，喑哑的声音让母亲以为打错了电话。母亲问她怎么还没到家。
“对不起，妈，我回不来了。我打算带回家的那个小妹妹出事了。她吃安眠药自杀了，我把她送到医院洗胃，现在她昏迷了，不知道多久才能醒。她身边除了我一个人都没有，如果我不照顾她的话，她就死了。”
母亲安慰了她，嘱咐她一定要好好照顾小妹妹，没有比人命更重要的事。母亲总是那么善良。阳春早就和父母说了要带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妹妹回家过年。父母最心疼那些没有家的孩子，他们欣然同意。
通完电话，阳春终于忍不住痛哭了起来……哭完以后，知音还没有醒，她守在知音身旁，心里空荡荡的，仿佛曾经充实过她内心的那些音乐，那些梦想，那些抱负，都随着眼泪一并从心里流失。
知音在凌晨三点多醒了。睁眼便看见守在她身边形容枯槁的阳春。一整天，阳春粒米未进，面若死灰，嘴唇苍白且裂了一个小口渗出一点血。眼睛哭得红肿，眼球也布满了血丝。眼泪把妆容毁得面目全非，她也无心去清洗。见知音醒来，她动了动嘴唇，想要说话，却觉得嗓子里有股血腥味。哭喊了太久，嗓子不堪重负，说不出话来，只是悲痛地看着知音，像是在恨她。
“你怎么会找到我？”知音喉咙也有些不适。
“不……告诉……你！”阳春贴在知音耳边，忍着嗓子疼，一字一顿地说，“告诉你的话，你下次再这么做，就没办法救你了。”
“你不是走了吗？”
“我能留你一个人过年吗？我回来找你了。”
“你不是已经不爱我了吗？”知音毫无表情地问道。
阳春看着知音空洞的双眼，连蹙了两下眉，痛心地说:“我说过那么多次爱你，就一次没说……”她不顾嗓子疼痛，竭力让声音forte（强）且legato（连贯），“我说过那么多次爱你，你都不信，就这一次没说，你怎么就信了！”然后便什么也没说，趴在知音腿上无声地哭。
“你怎么哭了？”知音愣愣地问。
阳春不回答，只想再哭个痛快。知音机械地拍着阳春的背，也不再说一句话。阳春哭了一会儿，精疲力竭地趴在知音腿上睡着了。知音没有惊动她，只是按了铃，让护士拿来了被子，盖在她身上。
阳春睡了不到三小时，便醒了。知音还要在医院输液观察两天。知音可以进食了。医院提供了病号餐，知音吃不了别的，只要了一碗白粥，吃了一半便喝不下去了，阳春喝掉了剩下的半碗粥。知音让她去医院外面吃点东西，但她不肯离开半步，她怕稍有差池，便再也见不到活着的知音了。
“为什么要这么在意我的生命？”
“为什么要放弃自己？”阳春极为严肃地说，近乎愤怒地看着知音。
知音对阳春的情绪无动于衷，只是苍白地笑了两声，说:“像我这种人活着不是浪费空气吗？”
“认真回答我。”
“我爸告诉我，如果我没有他，我什么都不是。他说我能考上西南音乐学院全是靠他。他说我没有资格忤逆他……”知音平静地将电话的内容告诉阳春，“你知道吗？我现在连恨他都没有办法理直气壮！我以为他是个彻头彻底的坏人，到头来，他竟还扮演了一个为女儿无私奉献的伟大形象！”知音说着，笑出了声。也不知，可笑的是谁。
“为你付出不代表有资格伤害你。出轨、家暴，伤害你和你的母亲都是事实，洗不掉的！”
“可是他觉得有资格。他觉得，他连杀了我的资格都有。他说一周内我不回去，他就来要我的命。所以，我才想赶紧和你去日本，我不想让他找到我。”
“对不起，等你身体恢复了，我们就去宝冢，好不好？我现在订机票。”阳春急切地翻出手机。
“不必了。我想看花组娘top退团的公演，还有几天就是千秋乐了，现在根本买不到门票了。”
“对……不起。你如果怕他找到你，我带你回吉林。”
“不麻烦了，你自己回去吧。我不怕他了，就让他把我杀了吧。反正，我自杀也总是不成功，兴许，他能让我死个痛快呢！”知音一脸坦然。
“别说这种话了！”
“连我亲生父亲都觉得我这种人是败类，我何必还在这个世界上苟且偷生呢。”
“你有你自己的价值，就算是你的生父也不能否定你！”
“我没有价值。我拼命创造我的价值，却怎么也创造不出来。你参加金声杯可以得金奖，而我呢？”
“你已经很努力了。叶老师也说你是她所有学生中进步最大的。你进校成绩是倒数第一，这学期期末是第三名。你不要放大这次失败，连叶老师都没有责怪你。”
“你明明知道我差在哪里。我从来不缺努力，我缺的是天赋。也许本科阶段，我还能凭着努力缩短和同学们的差距。但只有努力是成为不了歌唱家的，即便只是一个普通的歌剧演员也需要老天赏饭。我早就知道我天生就不是学音乐的料……”知音说到这里，顿了顿，然后又笑笑说，“也不是学其他东西的料。我怎么就那么平庸呢？平庸到没有一丁点儿长处。”
“你有那么多优点，你都看不到吗？”
“我哪来的优点？”
“你会写诗写词。”
“但不足以让我成为作家。”
“你喜欢看书，有很深刻的思想。”
“但不足以让我成为哲学家。”
“你声音好听，普通话标准，还能说会道。”
“但不足以让我成为主持人或者朗诵家。”
“不是只有成名成家才叫有价值，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价值。就算你成为不了歌唱家，但你研究生毕业以后可以去综合类大学的音乐学院做声乐教师呀。”
“可是，我连声乐教师都做不好，我被培训班辞退了。”
“什么？”
知音如实说了。
“怎么不早告诉我？”
“那天你生日又评上了副教授，你特别高兴。你这一学期忙于各种工作，几乎没怎么休息过，也很少有让你开心的事。那天好不容易看见你开怀大笑，我怎么舍得让你再为我操心。”
“平时我皱一皱眉头，你都关切得不行，而你这段时间承受了这么多痛苦，我却浑然不知。我一点都不关心你，却还责怪你不懂我的付出。”心疼、自责、后悔像虫子般啃食着阳春的心。
“是我不值得你关心，也不值得你付出。我在声乐上也不会有什么造诣，别再为我攒学费了，为自己买施坦威吧。阳春，你是一个习惯了孤独并且喜欢孤独的人，所以，我相信，没有我你也会过得很快乐。”
过了半晌，阳春才说道:“我并不喜欢孤独。”
知音抬了抬眉毛，表现出一丝惊讶。
“我不喜欢孤独，只是因为我内心很充实所以感觉不到孤独。从小到大，我只体会过两次孤独。一次是我亲生父母来找我，我以为养父母会不要我的时候。还有一次，就是昨天，我以为你会死的时候。我的心是丰盈的，但当你离开我的时候，它就像被抽了真空一样，什么都没有了。我那时候才感觉到浸入骨髓的孤独。没有你，我当然也会过得快乐，但不会再幸福了。如果我从来没有感受到过你的爱，我确实可以幸福地过完孤独的一生。但我已经被你爱过了，如果你现在弃我而去，那我人生最幸福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了。”
知音暂且无言以对，思索了一会儿，换了一个切入点来证明自己是个累赘。
“可是我活着真的很痛苦。我去看过心理医生，我不仅有抑郁症还有创伤后应激障碍。我睡不着觉，也不敢睡着，睡着后梦里全是我被他挫骨扬灰的恐怖画面。自从他给我打了电话后，我连白天也活在阴影中。你出差的那几天，我走在大街上会担心他突然窜出来把我生吞活剥。只要路人和他体型相似，我都会被吓得直冒冷汗。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但我控制不了我自己，你知道吗？不是我想把自己弄得这么痛苦，而是我除了痛苦已经无法感觉到任何情绪，就连你站在我面前，我也快乐不起来。”知音没有任何语气和表情，宛如死尸一般。
“我知道，这不怪你。你只是生病了，但是病是可以治疗的。只要你好好配合医生，一定会好起来的。”
“可你不觉得我是个累赘吗？我不仅不能带给你幸福，还要成为你的负担。”
“我爱你，我愿意啊！”阳春握住知音冷得像冰块一样的双手，想把自己的体温输送给她。
“当我费尽全力也无法带给你幸福还要让你为我承担痛苦时，我真希望，你能不爱我。”
“别说这么残忍的话。”
“如果你不爱我的话，现在的你过得该有多幸福？我求你了，抛弃我吧。”
阳春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知音说她累了，她要休息一会儿。不一会儿，知音睡着了，并不是因为困而是身体实在太虚弱太疲惫。阳春见她睡了，匆匆出去打包了一份饭菜回来。食之无味，只是为了充饥，否则身体垮了，更加照顾不了知音。吃完后，她把知音手机上设置的拒接所有来电取消了。她暗自庆幸知音使用的是她用过的手机，手机的ID账号和密码是她设置的，知音没有更改，否则真无法追踪到知音。
07 父权
一个没有备注的电话打了进来，此时知音正轻轻地打着呼噜。阳春不想打扰知音，便接了起来，是知音母亲打来的电话。
“音音，我是妈妈，终于打通了。你人在哪里？我和爸爸来学校没找到你。”
“我是她朋友。”阳春走出病房，在医院的过道里讲电话。
“音音在哪里呢？”
“她自杀了。”在回答之前，阳春并没有思考过这么说是否合适。她只是生气。
“你乱说些什么？你是不是上次帮音音接电话的朋友？”阳春说的是普通话，给知音母亲留下了一些印象。
“对，是我。她确实自杀了。”阳春冷冷地说。
“你哄我哟！”
“她被你们逼得吃安眠药自杀了，我送她来医院洗胃。不信的话，我拍照给你看。”
阳春给病床上的知音拍了一张照片，又将医院的诊断证明拍了一张，上面清楚写着知音服用安眠药过量。照片用手机短信发给了知音母亲。
电话那边的声音瞬间变得焦躁而尖锐
“音音到底啷个了嘛？她现在情况怎么样？她在哪里哟？”
“您丈夫对她说了什么，您应该知道吧。”
“麻烦你告诉我，音音在哪个医院，我马上来看她！”母亲已经急哭了，眼泪仿佛从听筒里渗了出来。
“她不愿意见你们。”
“她现在是清醒的吗？让她接电话好不好？”
“她只是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情况十分不好。”
“我们不晓得她真的会做傻事！”
“她是因为什么原因不回家，您心里不清楚吗？为什么还要逼她？她现在患有严重的抑郁症、创伤后应激障碍。如果不是因为我及时送她去医院，你们可以直接处理后事了。”
电话那边传来了女人歇斯底里骂丈夫的声音。
“女儿都被你逼死了！我跟你说了好多遍，喊你对她态度好点，你啷个就是不听嘛？现在女儿那么危险，如果她死了，老子开车把你撵死！”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嘛，快点问女儿到底在哪家医院嘛？”男人语速极快，像是焦急万分，但语气依旧那么盛气凌人。
“妹儿，我求求你告诉我，音音在哪家医院，我一个人来看她，好不好？”
“对不起，我做不到。您现在来只是雪上加霜。”
“我心里急得很，求求你让我见她一面嘛！”
阳春还没来得及说话，手机那边传来了一个不紧不慢的男声，他用商量的语气，较为柔和地说道:“你好，你是音音的朋友吧？我是她父亲。谢谢你送音音去医院，实在辛苦你了。我和她妈妈也不好意思再麻烦你来照顾她，所以还是由我们来照顾吧。毕竟，音音是我们的亲女儿。”
“不麻烦，知音帮过我许多，我照顾她是应该的。如果你真的把她当女儿的话，为什么会逼得她两度自杀？你殴打她当天她就跳水了，是学校保安救的她，如果您不信的话，我可以把当时的诊断报告拍给您看。”阳春克制着自己的脾气，尽量不温不火地说着。她比知音更憎恨这个伤害了知音的人。
“实在对不起呀，我，我确实没想到这是真的。”那位父亲加重了“确实”两字，显得很是懊悔。
“您当时恨不得把她掐死，怎么会没想到她真的会自杀呢？”阳春嘲讽道，“您知道她有多严重的心理问题吗？这一年多，她经常做噩梦梦见您在要她命。不知道您这一年，过得是否心安理得呢？”
“我怎么安心得了嘛，我天天都在后悔呀！天天都盼到她回来。”
“那为什么您这次还要伤害她呢？您为什么要把她贬得一无是处？”
“那只是气话，气话怎么能当真嘛！”
“可那些话造成的伤害是真的。她长这么大，您认可过她吗？据她所说，她从来没有得到过家人的赞赏。可您知道她有多优秀吗？这一年多，她的学费都是靠她的奖学金缴的，她的生活费也是她自己挣来的。我父母培养我花的钱比您花在知音身上的钱不知道多了多少个十五万！他们是我的养父母，我会回报他们。同样的，知音也是知恩图报的人，如果您觉得为她花十五万不值，让她工作后还您不就行了吗？何必把她逼到绝路呢？”
……
这通电话打了近两个小时，知音的父母轮流游说阳春，想让阳春告诉他们知音住院的地点。从通话中阳春得知，母亲一直在说服父亲不要逼迫知音结婚，父亲同意了。其实父亲并不是非要知音结婚不可，他气的是知音忤逆他。他最享受的就是凌驾于妻子和女儿之上的绝对权威，可知音却斥责他出轨，这让他恼羞成怒。他确实不希望知音不结婚，因为他身边所有人都知道他出轨并且有私生子的事。如果他的女儿不结婚，那么所有人都会嘲笑他——家庭不幸导致女儿不婚。他是最好面子的人，他要体面。可是，知音不婚确实有他的原因，知音母亲也在为知音说话，他只能接受。知音一年多没有回来，他自然是后悔的，可是他无法接受知音对他的违逆。他不能允许女儿挑战父亲的威严。在他眼里，知音永远是那个屁大点事就哭的，像小时候一样挨了打就会下跪认错的，即使知道他出轨也会无条件原谅的，离开他就活不下去的永远顺从他的女儿。他没想到知音羽翼渐丰，竟然敢如此坚决地反抗他，于是他又一次被激怒。
父权既是可怕的又是脆弱的。它不容许质疑，因为它经不起质疑；它不容许反抗，因为它经不起反抗。
近两个小时的通话，阳春丝毫不松口，她最后的一番话是:“为人父母，你们真的爱孩子吗？你们可曾想过为什么她从小就对自杀有这么深的执念？有没有想过她曾经也渴望过家呢？如果你们对她还有一丁点慈悲的话，那就别见她，让她好好活下去吧。等到哪天你们真的想清楚了一切，真心希望她过得幸福而不只是把当成维护父母权威的工具时，再言和吧。”
知音父母同意了，母亲给知音转了五千块钱，她拜托阳春想办法让知音接受这笔钱。阳春应允。
08 价值
知音睡了三个钟头，她醒来时，病房里住进了一个喝农药自杀的女人。女人回了趟老家的功夫，她的丈夫和孩子就因为煤气中毒双双去世。女人责怪救她的人，她说，她老公孩子都没了，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倒不如一家三口地下过个团圆年。
知音也在思考活着的意义。如果丈夫孩子死了，那个女人的人生就没有意义了，那么在她结婚生子前——同样没有丈夫孩子——她的人生有过意义吗？
阳春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学院一个老教师要给阳春说对象。老教师家里有个亲戚，优秀得不得了，年收入上百万，刚买了一辆玛莎拉蒂。阳春说，她高攀不起。老教师说，男人有好几处房产，在市中心有一套三百平米的别墅。阳春说，她有地方住。老教师劝阳春抓紧，那男人可是女人眼中的香饽饽。阳春说，既然是香饽饽，应该早结婚了吧。老教师说，男人离过一次婚，带了一个女儿，他前妻没啥文化，就想在大学找个文化素质高的、长得漂亮的女教师。只要和他结婚，就给女方五十万彩礼，婚后生了儿子，还送车送房。阳春说，她没有生育能力。老教师不说话了。
知音听着阳春极为厌恶地接完这通电话。
“阳春，你那么优秀，为什么不选择一个比我更好的人？”
“比你更好的人？”阳春一声冷笑，“你是说那些生儿子就给你房、车的人吗？”
“当然不是！我是说，我不够好，我不值得被爱。除了你，从来没有人爱过我。”
“不是还有个赤霄兄吗？”
“好久不联系了，我都忘了。”知音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空空如也。那枚戒指有些紧，一次练琴时，她将其摘下，然后就不知所踪了。手指被勒出的戒痕一周后便永远消失了。
自从那年生日，赤霄给知音打电话以后，两人只聊过几次。知音把《荆棘鸟》给赤霄看，想听听他的感受——他曾经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说，他哪儿懂呀。知音觉得讽刺，他们的相识本就建立在文字上，如今他竟看不懂知音写的字了。既然看不懂，那便不是知己。
“我素日认他做个知己，可惜我眼力不行，他既不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不为他之知己。我和他只是网友，他爱上的只是他臆想中的我。他误以为我是‘林妹妹’在现实中的投影。但红楼终究是梦，他梦醒了，那所谓的‘爱’也醒了。”后来，他们还讨论了“电车学”，各抒己见的事，两人竟吵了起来。最后一次交流，还是关于“企业家”到底是不是“艺术家”的问题，争论之后，就再也没联系过了。
“就算他爱你是缘于误解，但他好歹爱过你。他知道了你是精神恋爱者，他愿意为了你不要性。不管他是否能坚持到底，但起码他愿意为你去对抗人的本性。所以，你是值得被爱的。可是，我呢？我最热烈的追求者说我满足不了爱人的性需求，不配得到一丁点儿真心。他追求我的原因仅仅是因为我是个漂亮的处女。但当处女永远是处女时，漂亮也失去了价值。其他追求者，不过是看中了我的外表或者家境，就连才华都是多余的——毕竟钢琴弹得再好也不如会做家务会生孩子来得实际——随便一个更漂亮，家境更好的女人都可以取代我。”
知音躲避着阳春看她的目光，那目光炽热如火，知音沉默不语。
“他们对我的付出也是有目的的，他们不会平白无故的请我吃晚餐，载我回家，送我奢侈品。晚餐的代价是性，载我回家的代价是婚姻，奢侈品的代价是生育，可这些都是我给不起的东西，所以我连一朵花也不收，因为那背后有我付不起的沉重。他们追我，却不爱我。唯有你爱我，也唯有你的爱，是不需要我付出任何代价的。你自己说的，我幸福了，你爱我的目的便达到了。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要给你这颗真心。”
在阳春悉心照顾下，两天后知音便出院了。
除夕快到了，阳春想带知音吉林。知音不肯，她希望阳春自己回去。她太痛苦了，她依然失眠，晚上睡不着，阳春陪着她不睡。有时白天会睡一阵，但噩梦不断，她会被吓得叫出声。醒来后，阳春要抱她好一阵子，她才能缓过来。这副模样怎么能去惊扰阳春的父母。她希望阳春能自己回家，但阳春不可能再留她一个人，这反而又加重了知音的愧疚。
“阳春，别再想着我了，你应该回家陪你的父母。你去年已经为我不回家了，今年如果再为了我不回去的话，会让我觉得我是个祸害。”
安慰的话越说越苍白。最让阳春害怕的是，知音自从被抢救过来以后，就再也没有哭过。她好像不会哭了。不哭的知音比哭的知音，更绝望。
她想让知音接受心理治疗，可知音还是拒绝。
“阳春，你别再为了花钱了，做一次咨询就好几百块。这会加重我的负罪感。如果你愿意放弃我，这会让我高兴一点。”
阳春不愿再听知音说这些心灰意冷的丧气话。
“我陪你去游乐场吧，欢乐岛开业了，比之前那个还好玩呢。”阳春说。
“你不用那么勉强自己。”知音说。
“我答应了要带你去的。”
“是我不该提的。其实，我提第一次的时候，你就该拒绝我的。都怪我之前太任性了，如果真的好玩儿的话，过几天，我一个人去吧。”知音平静地说，但这话听起来叫人心疼。
“游乐场就是要两个人去才有意思呀，怎么能……一个人去呢。”
“如果你现在没有论文或者曲子要写的话，就练琴吧。你说自从工作了，就很少能练一整天了。我也练歌了。”
自从回到家，知音没有让自己休息过一分钟。她白天会花四个小时钻研声乐，三个小时学英语，两个小时练钢琴伴奏。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起来看书，常常一看就是四五个钟头。用在睡觉上的时间不足五个小时。她好像在拼命地活着，但却毫无生机。她仿佛是想让自己累死。
“知音，你歇一会儿，我们去游乐场玩儿吧。”
“我不能歇的，阳春。就像你一样，你从来不休息的。因为你不肯让我死，我只能活着。既然活着了，我就只能让自己忙起来。我只要有一分钟的休息，我就觉得自己是个废物。你那么优秀都还在努力，我本来就蠢得无可救药，还偷懒的话，我会更加无地自容。”
“你陪陪我好吗？我练了快三十年的钢琴了，今天突然有点累了。你陪我去游乐场玩儿，好吗？”阳春请求道，语气竟有些卑微。
阳春的请求，知音无法拒绝。纵使她再绝望，她还是舍不得让阳春难过。
她们去了新开业的游乐场。阳春从来都不知道，游乐场并不是儿童的专利。当知音提出要去游乐场时，她是有些吃惊的，她不知道大人也会喜欢游乐场。直到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情侣才发现，原来游乐场也适合弹奏肖邦。
女孩子坐在旋转木马上向给她拍照的男孩子挥手。阳春问知音去不去坐一次，知音去了，阳春也给她拍照。当知音出现在她手机屏幕里时，猛然发现，这竟是她第一次给知音拍照。翻翻手机，在一起一年多，两人竟连一张合照都没有。她极少带知音出去玩儿，她甚至想不到要带知音出去玩儿。偶尔几次看电影，去剧院，去博物馆，她也只拍景物，知音从未出现在她的镜头里。原来自己如此不用心。想到这里，她赶紧为知音拍了许多张，照片里也拍到了别的女孩子，她们笑得比知音快乐得多。阳春拉着知音去体验跳楼机，冲上云霄和极速下落时，人们的尖叫刺破了风声。冲到顶端的那一刻，阳春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便极速降落，她本能地紧闭双眼，下冲的瞬间，好像这段时间所有的压抑、愁绪、疲惫都在顷刻间抛至云霄，她自由啊！她畅快地尖叫了起来！
从跳楼机下来，阳春需要缓缓。知音说，可以去坐摩天轮。摩天轮上，阳春兴奋地说:“原来游乐场这么有意思呢，我们该早点来的。”
知音回了一个敷衍的微笑，然后两眼含悲地望向摩天轮外面的世界。
“网上说情侣在摩天轮上升到最顶端时接吻，会幸福一辈子。”阳春坐到了知音旁边。
“这你也信呀？”知音冷漠一笑。
“我不信。”阳春认真地说，“但我相信我们会相爱一辈子。”
“如果你只是需要被爱的话，我们可以做朋友。你知道的，就算做朋友，我也会爱你。我每天都陪你说话，你写的曲子我做第一个听众，只要你有需要，我随叫随到。我对你的爱不会减少一分。但是，你不用再分心照顾我了，还可以攒下很多钱去买施坦威，有任何工作都可以没有顾虑地去做。做朋友……好不好？”
“那做朋友的话，我们还能住在一起吗？”
“不能了，我得回宿舍。”
“那还能一起睡吗？”
“更不能了，朋友之间要保持一定的距离。”
“那你穿高跟鞋脚疼，我还能替你捏捏脚吗？”
“不能了。”
“那我洗完头懒得吹干时，你还会帮我吹头发吗？”
“也不能了。”
“那你痔疮发作的时候，我能替你上药吗？”
“肯定不能了。”
“那我冬天手冷，你还会让我伸进你的衣服里，用你胸口的体温去暖它吗？”
“不能了。”
“那我还能吻你吗？”
“不能了，再也不能了。”
“那我不要做朋友！”
“阳春，现在的我，就好比绝症患者。活着的每一天，都像是惩罚。如果你得了绝症，你肯定不舍得拖累我吧？”
这个问题，让阳春陷入了两难，回答“是”也不对，回答“否”也不对。
09 救赎
春节，寂寞极了，连客厅的佩卓夫都停止了歌唱。知音总把自己锁在书房里，阳春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她也不知道阳春在干什么。立春过了后，阳春就生病了。
当知音发现的时候，阳春已经发烧了。怪不得，钢琴哑了好几日。知音问阳春怎么生病都不告诉她。阳春扭过脸去，撒气般地不肯说。知音从未见过阳春生病，从来都是阳春照顾病床上的知音。知音伸手去摸阳春的额头，阳春钻进了被子里，不让知音摸。知音叫她去医院，她一动不动。知音出去给阳春买温度计和退烧药。等她回去时，阳春已经睡着了，知音给她量了体温，39度。知音赶紧叫她起来吃药，喊了好几声，推了许多下，她不醒。知音不知道她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顿时心生恐惧。知音把她扶起来，捏开她的嘴，喂她吃药。知音很怕她昏迷了无法吞咽，灌水时猛了一点，阳春被呛醒了，把药咳了出来。知音见她没有昏迷，松了一口气。可是，阳春说什么也不肯继续吃药，她嘴里迷迷糊糊说着，胃里难受，吃不下去，她想睡觉，让知音别理她。阳春脸红得像火烧云，知音用毛巾沾了凉水，想给她物理降温。冷毛巾放在阳春额头上，没两分钟又成热毛巾了。知音一边不停地给阳春换毛巾，一边上网百度退烧法，但不吃药终归是不行的。阳春现在这情况，恐怕吃药也不见得有用。知音拉阳春起来，想带阳春医院，可阳春比她高得多，她实在背不起阳春。努力了半天，知音还是作罢了。这种无力感，让她回想起那年母亲醉酒时，那个可怜又无助的自己。可是，她没有哭。她只是害怕，但是没有哭。
不知为何，阳春这回极其不听话，怎么都不肯去看病。知音实在没法儿，打了120，她说了阳春的症状。医护人员以资源有限并且发烧不是十分危急的病症为由，拒绝出车。知音失了方寸，竟对着120大骂一通，可对方却说，资源宝贵，应该留给更需要的人。挂了电话，知音心急如焚，她恳求阳春配合她，不要再折腾她了。阳春嘴里胡言乱语说着些什么，知音仔细听才听明白，“谁让你要折腾我！”
知音去楼下拦出租，以愿意付更多的钱为代价求司机上楼带阳春下来。司机应许。阳春被送往了医院。知音跑上跑下帮她完成各种手续。从来没有独自就医经历的知音，连就医步骤都搞不清楚的知音，在为阳春处理这些事情的时候，竟然觉得得心应手。她好像也不是那么废物。
阳春是急性肠胃炎引起的发烧，前几日就出现了腹痛腹泻的症状，但是躲在书房里的知音全然不知。阳春退烧后，还是不想理知音。
“你好点没？”知音要用手去探阳春的额头，被阳春躲开了。
“不要你管我！”阳春显然还在赌气。
“我不管你你就烧成灰了！”
“那也不关你的事！”
“你……你过分了哈！”
“你不是要和我做朋友吗？等我病死的时候，你来作个揖就尽到情分了！这会儿不劳朋友费心！”阳春说着，便要将坐在床边的知音推走。
“当朋友也可以照顾你呀，只要你需要我，我肯定会来的。”
“我刚工作的时候，有一天晚上肚子特别特别疼，那时候凌晨两三点，根本找不到能帮忙的人。”阳春极为平静地陈述着，“我痛了很久都没有缓解，我尝试着自己去医院，还没有走出卧室，就实在走不动了。我自己打了120，等待中，我拼命爬到客厅开了门，我想着如果实在忍不住晕了过去，医护人员也可以找到我。”
知音目光闪烁，某个执拗的信念正在动摇，但言辞上依旧不退步，说:“我的手机会24小时为你开机，我保证你生病时一定会来照顾你！”
“我不是缺人照顾。”阳春接着说，“我去了医院，是阑尾炎，术后第二天，你们游老师来探望我。那时，学院刚好有个男老师在追求我，我告诉游老师千万别让那个同事知道。我怕他会来照顾我，我不想和他交往，所以不想欠他人情。游老师帮我找了护工，护工一直照顾到我出院。后来，那位男同事从别人那里知道了我住院的事，就不再追我了。我听人说，他觉得我连住院都不想找他，又怎么可能会爱他。那么，我爱你，又怎么可能会不管你！你问我，如果我得了绝症，舍不舍得拖累你，那我也问你，如果我得了绝症，你舍得抛弃我吗？”
知音不语。
“如果我得了绝症，我一定不会拖累你。既然绝症我都不想拖累你，那我平时的小病小痛也不会去麻烦你。所以，你想做朋友就走吧，别管我了！”说着阳春又背了过去。
知音这下看明白了，阳春是使的苦肉计，可却是对症下药，知音只好缴械投降。
住院的两天里，知音照顾得很尽心，阳春刻意事事使唤知音，能依赖知音的绝不自己动手。知音把她折腾得那么惨，她必须得报复回去！就算依然无法让知音找到活着的意义，但至少可以让她愿意活下去。
下章预告:
莫翊如和女友将有怎样的故事？同性恋在现实生活中面临着怎样的处境？
涉及话题:同性恋/性别刻板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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