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大楼内部就如同它那枯黄委顿的外表一样,脱落的油漆让墙壁变得斑驳,楼梯里充斥着腐朽的气息,健屋一边往上走一边忍不住地捂住鼻子。她脑海中已经冒出许多诸如【富家千金遭人绑架索要巨额赎金警方在大楼发现尸体】一类的诡谲画面,好在墙壁不远处用相对新一些的红色油漆画了个箭头让她宽慰了一些:
【谢林·勃艮第侦探事务所】
一扇看上去有些年头的木门推开的时候还能发出吱呀的声响,健屋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您好?”
“哦哦哦有客人!您请进!”
中气十足又爽朗的男声从房间里面传来,还有七零八落文件掉落的声音。健屋关上门之后第一时间环视了一下四周——这好像是由住家改造而来的办公室,虽然看上去旧了点,但收拾的还算整洁。门口正对着,原本是客厅的地方放着沙发和一个写字台,而写着“接待”的牌子后面并没有坐着人。右手边有另外一扇门,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很快,那扇门‘砰’的一声被人打开,刚才看到的长发高个子男人从门里探出头来,露出了一个笑容:
“健屋小姐对吗?”
“啊……啊,早上好,打扰了,勃艮第先生。”
“哎呀哎呀,叫我谢林就好了,这边请。”
谢林将门彻底打开,对着健屋做了个请的姿势。健屋点点头,一边走一边说:
“实在不好意思,我没想到昨天凌晨还能预约到今天的会面。”
“啊那个,嗯,像我这样的名侦探,半夜总是在工作的嘛,哈哈,哈哈哈。”
……如果没有后面加入的尴尬笑声,健屋可能真的会相信他说的话。反正来都来了……健屋叹了口气,坐在了谢林桌子对面的皮椅上。谢林搓了搓手掌,坐在了自己的电脑前,努力露出一个温和友善的笑容,说道:
“那么,有什么我可以帮您的,健屋小姐?”
“嗯……我想让你……帮我查一个人。”
“噢?请问是您的什么人?”
“我的……继母。”
健屋犹豫良久,还是决定将白雪巴定位在这个称呼上。她明显感到谢林的眉毛挑了一下,声音低沉了几分:
“您的继母?我能问一下您想要调查的理由吗?另外,希望我调查哪方面呢?出轨?还是婚外情?”
健屋楞了一下,才把‘那不都一样吗’这句吐槽咽了回去。她有些不自然地搓了搓衣服的一角,然后又推了一下戴着的眼镜。谢林看着健屋不自然的表现,将原本放在电脑键盘前的手又收了回来,手指敲了敲桌面,有些为难地开口:
“侦探们是很敏锐的,健屋小姐。原本,我们是不能接受未成年人的委托,至少需要监护人出面……但您的情况我其实也有数,毕竟这个城市里,也没有那么多健屋对不对?”
“那你为什么今天还想见我?”
“嘛……”
“我想要知道,我的继母,她原来的名字是,白雪巴,这个人的过去。她是个怎么样的人,她有过什么样的经历,她……她跟什么样的人交往过,这一类的事情。尤其是我想知道,她跟哪一个姓健屋的人交往过。”
突然打断了想要说话的谢林,健屋突然抬起头,连珠炮一样的说出了她已经想了一晚上的问题,说完甚至连她自己的身体都有些发抖起来。而谢林完全没想到健屋会说出这些,稍微瞪圆了眼睛,嘴张了张,又闭上了。
“情况就是这样。如果您真的是名侦探的话,请务必帮帮我。”
似乎是想起来什么,健屋不管不顾地从包里掏出一个很厚的信封,里面装的全都是她这几年攒下来的现金,直接扔在了谢林的桌子上。谢林这时才回过神来,话语间还带着犹豫:
“等一下……健屋小姐。不是我不愿意帮助您,只是,为什么一定要找侦探呢?既然她是您的继母,那么,如果好好谈谈的话……”
“每个人都是……你也是,早濑老师也是!你们大人都觉得好好谈谈这件事那么容易的吗?她会对我说实话吗?我是什么?我对她而言就是个十五岁的小孩子!你会跟个未成年的小孩子说什么啊!?你以为我没试过吗啊??啊??如果我有办法的话为什么会来找你啊!”
像是积攒已久的怒气与不甘突然爆发一般,健屋拍了一下桌子站了起来,语速快得吓人,连谢林都往后仰了仰身子。健屋说完,屋子里静的只能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失礼了,连忙低头鞠躬:
“……实在很对不起,谢林先生,我太失礼了……”
“没、没事……啊那个……是我,是我考虑不周。您抬起头来吧,没事的,再……的客人我都见过。”
说完,他又将那个装钱的信封推了回去,陪着笑脸说道:
“情况我差不多都知道了,这个钱我们是要等我调查完之后,您来拿报告的时候我才会收,基于健屋家的名声,订金是不需要的,您放心好了。这个案子我接下来。”
健屋猛地抬起头,眼睛里似乎都有些水汪汪的,谢林莫名其妙地想起自己小时候养过的狗狗。他再三确定的说着话,才算是将健屋花那送出了门。他看着那瘦小的背影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去往车站的方向之后,立刻收回了刚才迎宾的笑容,眉头紧皱了起来。走回办公室,他将手放在下巴上摸索了一阵,还是拿起了电话,一边等待接通,一边用食指关节敲着桌子。
“喂,黛君,是我。……你说的没错,她的确来找我了。啊啊……是问那件事没错。你怎么打算?……嗯?我没说什么时候,只是说了如果有结果会联系她。嗯……那好吧,如果你觉得……是吗?那好吧。我知道了。那就这样。”
挂断了电话,谢林长出了一口气。
在回家的路上,健屋又一次路过了那已经废弃了的爵士酒吧。她没忍住自己的好奇心,站在已经是七零八落的窗户旁边,努力地踮起脚尖,向里面张望了一下。借着早已高高挂起的阳光,还可以看到里面宽敞的大厅,翻倒的桌椅,和黯淡的霓虹灯。她似乎可以想象到,几年前这里最繁华的时候,里面应该是个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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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面前的女人似乎嘴角始终挂着一种微妙的调笑,这样白雪巴感到有些说不上来的异样。她努力伸展了一下身体,以消解自己的紧张,尤其是她余光那里有两个长发的女性还在贴身亲吻……白雪巴将遮在眼前的头发向后拨了一下,露出了一个伪装到满分的笑容说:
“第一次和像您这样漂亮的女性一起来。”
“哈哈……”
对方似乎看穿了一切,并没有揭穿她,反而是露出了非常可爱的笑容。白雪巴一瞬间隐约看到两个尖锐的虎牙,随后便被那人的手掌遮住了。爵士酒吧的背景音变得柔和许多,即便是面对面坐在小桌,也不需要费力地说话。不知道是不是被酒精和音乐蛊惑了,白雪巴的头开始有些发晕。她用指甲敲了敲自己的杯沿,轻声说:
“还不知道要怎么称呼您呢。”
“……名字重要吗?”
“总要有个称呼吧?以防不时之需?”
“喔?那是什么时候才会需要称呼呢?”
眼前的女人笑得愈发暧昧,原本没有想歪的白雪巴脸上突然泛了红——她也不是情场新手,但是今天晚上怎么总觉得自己笨嘴拙舌……她摇了摇头,努力将话题拽回她想要的东西上:
“就比如说,您想怎么称呼我呢?”
游刃有余般抬起手中的酒抿了一口,白雪巴看到对方眯起了眼睛,然后往前倾了一下身子,似乎是审视,又像是打量一般。她感到视线顺着自己的头发滑向了胸口,又挪回了锁骨,嘴唇,最后停留在自己的眼睛。那双手一直好好的交叠在桌子上,白雪巴却觉得自己赤身裸体的被人摸了一回又一回,不由得夹紧了大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不低下头去,而是笑着直视对方那双发亮的眸子。
“叫你白雪さん怎么样?”
“诶?!”
“白雪公主。黑发的长发,像牛奶一样光洁乳白的皮肤,清澈的双眼……不是很合适吗?”
心脏跳得快要蹦出胸膛,白雪巴知道自己已经无力掩饰这份震惊。对方似乎不以为意,只是笑了笑,然后说:
“既然白雪さん这么想要称呼,那么,给我也取一个吧?”
想要模仿对方的犀利审视,白雪巴也学着样子喝了一口酒,但越是仔细看,似乎越沉迷……对方的脖子纤细优雅,看不出年龄的脸上始终挂着妩媚而冷静的微笑,五官初看之下并不是很惊艳,可眉宇间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色气。适才的银色头发在现有的灯光下盈着粉色,柔顺服帖地编着。越看,有一个声音便越是在白雪巴的喉咙里咆哮。她今晚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很想看面前这个女人崩溃哭嚎的样子,想看她柔顺的头发变得凌乱,想看她白皙的皮肤布满吻痕和咬痕,想要对方这种镇定彻底消失。
意识到自己想法的可怕之处,白雪巴收回了目光,并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喝了一大口酒。
“怎么了?白雪さん?”
“不……我觉得我可能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我能感觉到……白雪さん。”
突然,一只手伸了过来,指尖从白雪巴的手腕处又轻又柔地划着,似乎是在描绘白雪巴的手。干净而短的指甲顺着白雪巴的手背滑向了中指,描绘着那里的轮廓,尽管那女人仍然坐在对面,她的声音和吐息好像就近在耳侧:
“我能感觉得到,白雪さん……你很有潜质。”
“什么……潜质?”
几乎是呢喃出声,白雪巴的眼神变得有些迷离。那人收回了自己的手,站起了身,缓缓走到了白雪巴的身边,双手扶住白雪巴的肩膀,将嘴唇凑到了她的耳边,几乎吻了上去,一开一合之间,她听到那个诱人的声音说:
“把我弄坏的潜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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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屋下了公交车,距离自己的家还有一段距离,她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子,步履变得有些踌躇。时间差不多要到中午了……巴さん应该起床了吧?不知道烧退了没有……要不要回家吃午饭呢?虽然有些饿了,可健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不敢面对白雪巴……尤其是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情……
这时,一辆车子驶过,一个急刹车停在了健屋的身边,把她吓了一跳。还不等她想起之前脑补过的绑票情节,车窗摇下之后露出的脸让她的精神一下子缓和了不少。
“大小姐。”
“黛哥哥!你怎么来啦?”
黛灰那张始终没什么表情的脸此时居然扯出一个笑容,虽然只是挑了挑嘴角,已经让健屋睁大了眼睛。他打开车门走下来,顺手扶着,然后对健屋做了个请的姿势。
“诶?怎么突然?”
“有些事情想说……顺便送您回家吧?”
健屋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她站在车门口犹豫了一下,又抬头看了看黛灰,最终还是坐进了车里。等到车再一次缓慢开动起来之后,她发现平时不怎么升起的隔音板阻绝了司机,而黛灰正襟危坐在自己旁边,她这时才意识到黛灰今天坐的车并不是平时接送自己上下学的那一辆。
“黛哥哥……?”
“大小姐。我还是直说了吧……我希望您不要再调查……白雪巴的事情了。”
……不知道是出于震惊还是畏惧,健屋半响都没有说话,她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个看着她长大,被她当成没有血缘的亲哥哥,如今相当陌生的侧脸。黛灰似乎是预料到健屋会有这样的反应,并没有扭过头来与她对视,依旧保持着目视前方的样子,语气平淡:
“和白雪巴有关的事情,整座城市现在只有我能知道,无论您去找谁都是一样的。网络上也一样,我想您应该相当清楚这一点。”
“……那你告诉我。”
“我认为这并无必要。”
“告诉我!”
“为什么呢?大小姐。她已经决定继续留在健屋家了不是吗?剩下的事情也都已经过去,您并不需要知道。我可以保证,她会留在健屋家,绝对不会离开您。”
黛灰终于把脸转了过来,平日里没有表情的眼睛突然睁大了。坐在一旁的健屋早已经在无声中哭得泣不成声——她的无力,她的局限,她那无处宣泄的愤怒,全部化成了心中的泪水,从脸颊上奔涌而下。她哭得像个小孩子……不,她本来就是小孩子,本就不该去考虑这些,遇到这些事情,蜷起膝盖,大声哭泣才对不是吗?十五岁又怎么了……再怎么假装礼貌,假装成熟,她也只有十五岁啊。于是,健屋任由自己这样做了,她很清楚,她可以在其他人面前逞强,在黛灰面前则不需要。
“大小姐……”
“我……我……我只是想知道……呜……她为什么不肯叫我的名字,她为什么要叫健屋さん……我……黛哥哥……连你也欺负我……”
“不是……您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已经过去了……不要为了这样的事情……”
“我就是想知道!……我只剩下了你……和她。我为什么不能知道?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我还能做什么?连这么点小事都不会为我做吗?黛哥哥…………!”
健屋的抽泣声一直在压迫着黛灰的耳膜,那双曾经温暖的小手此时冰凉地按着他露在外面的手臂。他的原则在健屋的哭泣面前摇摇欲坠,黛灰很想思考如果要是健屋知道了一切,她会怎么做。很意外的,此时他竟然推算不出来……他可以推测他人的举动,却想不到健屋会做什么。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仍然不能够理解健屋花那。想到这里,他沉吟了一下,从怀里掏出手绢,沉声说着:
“大小姐……别哭了。”
“呜呜呜……”
“大小姐……我答应你,只给你看一张照片,但我不能再多说了,好吗?你也要答应我,不做任何过激的事情。”
“只要你告诉我,巴さん嘴里的健屋さん是谁……我保证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保证吗?”
像小时候一样,泪眼朦胧的健屋看到了黛灰无言中伸出的小拇指,和关切的眼神。她破涕为笑,用手背抹了抹早已经哭花了的脸,伸出小指和黛灰勾了勾。黛灰还是用手帕擦了健屋脸上的眼泪,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照片,递到了健屋的面前。
健屋双手接过来,仔细看着那张用长焦镜头偷拍的照片——画面并不十分清晰,一栋标着Love Hotel的建筑物前,她看到尚未结婚的白雪巴,穿着时尚,戴着帽子,正笑着侧过脸。而在她身边紧紧挨着一个女人,比白雪巴个子矮一些,正挽着她胳膊。这个人……健屋竟然也认识。
“妈妈……………………?”
她瞪大了眼睛,失去了所有的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