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在大学附近的夜店大多都是充满了电子迷幻风情的样子,现代化的装潢,舞池里的年轻面孔比比皆是,晃得人眼晕的灯光,耳边都是嘈杂的音乐,白雪巴有些无聊,把视线暂时从手机屏幕上挪开。酒保一边擦着手,一边推给她一杯花俏的饮料,略带殷勤地说:
“这杯我请您喝,Tequila Sunrise,很适合像您这样的美人呢。”
长得还算清爽的男性酒保露出了一个看上去有点做作的笑容,白雪巴兴致缺缺,勉强笑了笑,倒也没有拒绝,低头就着吸管抿了一口,冰凉酸甜。文美和路易斯应该还在路上,她一个人坐在吧台也不算太久,只不过好好打扮过之后,不看手机就会一直有人来搭讪,令白雪巴感到有点厌倦。
“……你一个人吗?”
熟悉的台词,陌生的声音,让白雪巴不自觉地转过了头。这句话今晚她已经听了很多次,原本想要脱口而出的台词却在她看到视线中的人时,生生咽了回去。银色的长发松散地系成了单辫垂在肩膀一侧,在迷乱的灯光中莹莹发光,如同那人的皮肤一样。丰润的唇上涂着哑光的口红,正弯出很动人的线条对着她微笑,右边的眼角不知道是因为妆容还是巧合,两颗可爱的泪痣抓住了白雪巴的视线。她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可能有点呆,因为那唇角又一次往上挑去,这次,对方的眼睛都有些眯起来:
“那,我能坐在你旁边吗?”
白雪巴无言地点了点头。虽然她心里并不清楚是因为什么,可能只是觉得,那人的声音轻柔又温和,让她没有拒绝的理由。她看着那个人优雅地靠坐在自己右边的吧台椅上,腰背很直,修长的双腿交叠成一个很漂亮的角度,将手中空了的酒杯放在吧台上,然后对着酒保挥了挥手。刚才还在试图对自己眉目传情的酒保此时直着眼睛看了过去,还刻意往前凑了凑,露出了更加谄媚的笑容:
“晚上好,请问您想喝些什么?”
那人的脸上仍然挂着笑意,毫无痕迹地偏过头,和酒保的脸拉开了一点距离,反而从更凑近白雪巴的位置对酒保说道:
“Dry Martini, 基酒用Gin,其他的随你吧。”
一阵幽香顺着她的衬衫领口飘散到空中,也飘向了白雪巴。同为女人,白雪巴突然觉得自己的坐姿不怎么雅观,甚至好好打扮过的妆容也输了大半。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自怨自艾多久,那个人就转过来,右手很自然地托着脸,笑着说道:
“像你这么可爱的女孩子……一个人坐在酒吧里,可真少见。”
诶?白雪巴微微睁大了眼睛。怎么……有种调戏的意味在?同样的话从男人和女人的嘴里说出来,差距这么大吗……尤其是从这么漂亮的女性那里得到夸奖,让她感觉脸颊都有点发热。很快,对方的酒就做好了。高脚酒杯里装着清澈透明的液体,就算是装饰,也只有两小颗橄榄浸在那里,那人熟练地拿起小签子,微启红唇,将其中的一颗送进嘴里。
Dry Martini……白雪巴突然很想尝尝那杯酒是什么味道。她觉得应该说些什么,可是空气变得有点燥热,灼伤了她的喉咙。对方见她没有说话,也沉默了一小会儿,抿过酒的杯沿留下了半个唇印。
“呐?这里似乎不是很容易聊天的样子,要不要我们换一家?”
就在白雪巴沉默地低着头,咬着吸管喝酒的时候,对方非常自然地凑近了她的耳畔,悄悄说了这样一句话。吐息中带着一点酒的清香,白雪巴的手原本只是放在桌子上,此刻不自觉地握紧了一些。手机在这时突然震动起来,是文美前辈的短信。低声致歉,垂下来的长发恰好遮住了她泛红的侧脸,拿起来看了看:
“抱歉,巴,我和路易斯可能还得有一会儿才能到,田径部的活动到现在也还没结束。”
“在等人吗?”
明明周遭的音乐非常吵闹,可那人似乎很清楚在酒吧里要怎么说话,总是可以很柔和的把话语送到她的耳畔。白雪巴点了点头,清清嗓子才说:
“是的,在等朋友。”
“这样……”
对方的语气说不上失望,只是很平淡地回答了一句。随后,她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拿起酒杯,依旧小口地抿着酒,将身体转了角度,面向了舞池。看她的眼神,白雪巴心里很清楚,那是在寻找下一个猎物的表情。一种莫名的不甘从她的心里缓缓升起——对她的兴趣只是这样而已吗?白雪巴认为自己还是有魅力的……毕竟,一般来说,她遇到过的普通男性,即便知道自己在等朋友,也要殷勤地再多问她几句。她看向手机,思索一阵,她快速地打起了字:
“文美前辈,活动一定很累吧?其实我突然想起来晚上还有点事要忙,要不然我们下次再一起来吧?也帮我跟路易斯说声对不起~”
她同样给路易斯也发了内容差不多的信息,时不时用余光扫一下旁边的女人。仍然不紧不慢地喝着酒,可始终不再看向白雪巴这边。很快,善解人意朋友们的回复让她松了口气,将手机放进随身的包里,把一直挡在右边脸侧的长发也捋到了耳后,白雪巴扬起脸深呼吸了一下。对方似乎是察觉到她的动作,白雪巴能感觉一束余光落回了自己身上——她学着那女人的样子,带着笑凑近对方说道:
“朋友们好像突然有事没办法来了,您刚才说的地方,是哪里……?”
比起外貌来说,相当清楚自己声音魅力的白雪巴,用她带着气息的尾音和敬语找回了一点主动权——因为她明显看出那人望向她的眼神中掩盖不住一丝惊喜。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那女人的笑意中扯出一抹妩媚,仰起头喝干了杯子里的最后一点酒,然后将空杯放回吧台。又从随身的钱包中掏出几张纸币压在杯子下面,对白雪巴伸出了一只好看的手:
“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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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晚上辗转反侧的健屋花那并没有睡好,脑海中始终浮现出白雪巴因为发热而微红的脸庞,紧闭的双眼,以及呢喃着的唇角。纤细手指放在自己大腿上的力道并不重,但她那里的皮肤始终敏感到好像还能察觉到存在。太阳刚刚露头,她便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双手按压着跳痛的太阳穴,长声叹气。
巴さん……你口中的“健屋さん”到底是谁?
冲动的情绪经过一个夜晚的发泄,稍微平复了一些,取而代之的则是疑惑。先前徘徊在她脑海中的问题已经全部消失不见,健屋现在只想知道,自己家里,到底有哪个人,可以被这样称呼?可以被巴さん用这种充满深情和遗憾的语气呼唤着?不知道为什么,健屋首先排除了自己的父亲——她最清楚,父亲不可能值得巴さん这样称呼。剩下的……健屋家不甚兴旺的家谱在她的脑海中飞速划过,就连那些她不喜欢也不认可的旁族支亲们都算在内,怎么想都不对劲啊。
她打开手机,在搜索栏上打出健屋两个字,犹豫了一下又删掉,接着又打出白雪巴三个字,然后对着那个名字突然发起了呆。她要查什么?她会看到什么?一瞬间,在这个刚刚十五岁的女孩子心中,有一种叫做“畏惧”的名词开始生根发芽。最终,健屋还是删掉了那个名字,将手机的屏幕倒扣,放在了床边的小柜子上,跳下了床。房子里意外的很静,想必只有她一个人醒着。换好衣服之后,健屋轻手轻脚地走下楼,看到了空荡荡的厨房和客厅。果然……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庆幸,她将自己写好的便条放在了客厅的桌上,悄悄离开了家。
“巴さん,早安。今天和朋友约好了出去玩,我会在晚饭时回来的。”
这样写就好。
健屋走在周六清晨去往公交站的路上,有些小小的得意。她已经十五岁了,和十四岁不一样。这算是她人生中的第一个谎言吗?不,其实也不算是谎言,她的确是临时起意约了人,健屋花那在心中对自己说——这是成熟的表现。
拿着星川昨晚邮件给她的地址,健屋从公交车上下来,表情疑惑地看着面前破旧大楼旁边,一个不起眼的招牌。
“侦探事务所——名侦探·谢林·勃艮第”
五秒钟之后,她毫不犹豫地拨通了星川莎拉的手机。待机音响了很久之后,才从听筒的那头听到一个睡得迷迷糊糊的声音带着不满:
“健屋大小姐……你搞什么鬼……”
“都几点了,星川大小姐您昨晚运动过量失眠不足吗?”
“如果您所言的运动指的是我体贴细致温柔的陪您聊到凌晨三点的话,那我的确是过量了呢。”
“……对不起啦。不过,你说的‘靠谱的侦探’真的在这里吗?”
“侦探?啊……谢林啊……嗯……就是那个地址啦……”
“不是,我说啊……这门面也太破了吧……?”
“嗯……?可是他长得蛮帅的……我妈上次抓我爸出轨的时候回来说这人不错啊……”
“哈???????”
“啊欠……真的好困啊……我继续睡了哦,贵安~”
健屋甚至没来得及吐槽,电话就已经被星川无情地切断了。无奈地走到大门口,却发现自己好像来得太早了,就连大楼的门也锁得死死的。她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钟,明明已经走到了9点钟。又叹了口气,她左右看了看路边的店铺,幸好不远处的一家咖啡馆好像开着,于是她决定先吃个早饭再说。
“小花那?!”
她推门进去的时候,从收银的地方立刻传来了熟悉的呼唤。健屋花那睁大了眼睛看过去,早濑走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那里冲她挥手。
“早、早濑老师?!您在这里做什么?”
“诶?我不是跟你说过周末我会在朋友的咖啡店里兼职嘛。”
“骗人的吧?世界这么小吗?!”
“倒是你,这么一大早就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早濑的疑问并不是没有理由的。她所在的地方位于城市不甚发达的一个角落——倒不如说直白一点,是以她的身家根本不会来的地方,廉价的地租,高发的犯罪率,还有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就会冒出来的流浪汉。健屋走进咖啡店里,虽然面积不大,但是干净的地面和可爱的绿植伴随着上午的阳光,倒也显得非常温馨。早濑示意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像模像样地问道:
“先吃点东西吧?这么早就出门,有吃饭吗?我刚做好了一些美式松饼,要喝苹果汁吗?”
“嗯!要喝~”
看着露出来的两颗小虎牙,早濑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转头去了厨房。健屋看向窗外破旧的街道和招牌,突然被那栋大楼旁边的一个有些奇怪的牌子吸引住了视线。钢制的大门像监牢一样封闭着,银色透过阳光的反射显得有些刺眼,看上去已经掉漆的霓虹灯招牌,勉强能拼出几个她不认识的法语单词。虽然现在看起来一派萧条,但似乎以前还是很豪华的样子。没多久,早濑就把一个盘子和一瓶苹果汁放到了健屋的面前,自己则是坐在了她的对面。刚出炉的美式松饼淋着厚厚的棕色糖浆,冒着诱人的香气。打开冰凉的果汁喝了一口,健屋好奇地指着那家店问:
“早濑老师,那家店是什么?”
“……那不是小孩子该打听的地方。呐,所以,到底怎么回事?昨天说的事情?”
健屋只是用刀叉熟练地切开松饼塞进嘴里,嘟囔了几声也并没有答话。早濑倒也没有追问,反正现在这个时间段也不会有太多人来,她索性坐在健屋的对面,看着对面的孩子大口吃着松饼,眼睛下面遮盖不住的黑眼圈,突然用不紧不慢的腔调说:
“那地方啊,几年前呢还是挺火的,好像是个女同性恋爵士酒吧?嘛,不过对你这种小孩来说实在太早啦。”
“咳咳咳咳咳……”
一口松饼噎在嗓子里,偏巧在昨天因为星川强行塞给她画册的缘故,好像觉醒了一些不得了属性的健屋呛得直咳嗽,连忙抓起旁边的苹果汁大口灌了起来。在早濑挑眉讶异的神情之下,健屋觉得不说点什么不行了。
“我来找……那家侦探事务所。”
“哈?你找谢林做什么?”
“诶?!早濑老师你认识他吗?”
似乎是提起了有趣的人,早濑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嘛,算是吧。不对,你找侦探做什么?”
“……有点事。”
想起昨晚脑子一热就下定决心要做的事,原本香甜松软的早餐此时变得有些味嚼如蜡,健屋索性放下了叉子,揉了揉额角,把头低了下去。看着她为难的样子,早濑说道:
“因为……那个人?”
跟星川聊到凌晨三点,小孩子之间的胡言乱语在那时候也已经说过了,此时面对着早濑走,健屋总觉得不知道从何说起。她想了半天,才含糊地说道:
“我觉得,她不会告诉我的。关于她以前的事,关于她嫁过来的原因……只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有这个方法了……”
“可是……”
早濑本能地感觉不妙,皱着眉头,她挣扎了一下之后还是说:
“为什么要这么在意呢?她是你的继母……有些事情,你不觉得自己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吗?”
“就是因为……没办法不在意。”
抬起那张仍然充满了少女稚气的脸,早濑惊讶地看着那双眸子里透露出来的倔强和一丝说不出来的阴暗。吸了吸鼻子,像是打定了主意一般,健屋坐直了身子,语气故作轻松地说道:
“其实也没有什么啦。毕竟我现在是本家唯一的继承人了,以后的路不是还要靠我自己走吗?那么查一查跟我朝夕相处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不是最应该做的事吗?”
她自认为选择的理由无懈可击,可早濑走的脸色却突然沉了下来,有些不悦地哼了一声。看到自己喜欢的老师这个样子,健屋刚才硬装出来的大小姐模样便已经弱了几分,她眼神飘忽地看向窗外,正好有一个留着长发的男人正急匆匆地走向那座破旧的大楼,边走还边掏出钥匙,似乎是要去打开沉重的铁门。她刚想转过头来说什么,紧接着就被早濑的指节在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如果不想说真实的理由,也不要装出那些大小姐的样子,你知道我不喜欢。去吧,谢林来了,早饭算我请你吃的。”
本来生气的早濑说完,看着健屋有点委屈地扁着嘴却没有回答,她又有点于心不忍起来。大大的叹了口气,站在桌旁抱起双臂,语气变得无奈:
“总之……谢林倒不是什么坏人。想去就去吧,如果真的有自己想不明白的那天,再来问我吧。”
“嗯……早濑老师,谢谢你。”
勉强笑起来的健屋花那从面前人的表情里察觉到了一丝怜悯。可这不是她想要的……怜悯,同情,亲情,友情……她能从很多人的脸上看到这些东西,哪怕是一向没有什么表情的白雪巴,自从父亲死后,看向她的眼神也总是充满了温和的妥协。这一切的一切,她都并不需要……就在昨天晚上,白雪巴不可能察觉得到,健屋花那的手指悄悄从毛巾中溜了出来。她的指尖划过那温热颈部的一瞬间,她大腿上所感受到的触摸,那人薄唇中散出的,充满热气的吐息……健屋其实已经明白了——
那些充斥在她脑袋里的质疑、困惑、迷茫,已经全部扭曲在一起,汇成了一种强烈的欲望。
她想要的,是白雪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