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笼罩着依旧坐在病房外长椅上的两个人。
她们明明之前连话都不怎么说……所以最先意识到尴尬的白雪巴用手轻轻拍了拍健屋的后背,想要示意她先起来。健屋并不是不清楚白雪巴的想法,但是她依旧没有动,只是将头埋在那散发着兰花香气的脖颈处,甚至又把自己的身体往白雪巴的怀里塞了塞。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拥抱过什么人,或者是被什么人抱住了,成年女性身上特有的柔软和气息让健屋有些沉迷。也没什么不对,不是吗?她明明已经是她的继母了。
就算不是妈妈。
健屋在自己的心里小声嘀咕着。
“叨扰了,夫人。”
就在白雪巴有些不知所措,在考虑用什么样的称呼跟健屋说话的时候,突然出现在身边的声音让她本来被健屋压着,有些塌下去的腰立刻挺直了起来。听到这个声音,健屋也松开了揪着白雪巴衣服的手,站起身来,用手背蹭了蹭自己的脸颊,声音有点委屈:
“黛哥哥……”
白雪巴稍微拢了一下有点被健屋蹭乱的衣襟,站起身来,微微鞠躬。她见过这个长得有些冷漠的青年人一两面,在自己以前工作的时候也因为一些关系打过招呼。黛灰,是健屋父亲最信任的助手,看上去温和有礼,冷静少言,也并没有在公司实际挂职,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才是掌握整个公司的第二位重要人物。低头看着脸都哭花了的健屋,黛灰一脸冷静的从怀里掏出手帕,蹲下来,温柔的替她擦去脸上的痕迹。
“大小姐,好久不见。”
然后他站起身对着白雪巴点了点头,声音有些低沉:
“得到消息之后因为处理事物耽误了一些时间,来迟了。剩下的事还请交给我吧,今天夫人就带大小姐回家,等我的消息。如何?”
“……是吗。那就有劳了。”
看着对面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白雪巴也并不想插手健屋家的公司事务,而且如果关于黛灰的传闻属实,有他在这里的话,的确会省去非常多的麻烦。白雪巴鞠躬行礼,就没有再多说,原本只是想抬手拍拍健屋的肩,却被一双小手死死地抓住了。无奈之下,她只能又牵着健屋,向医院外面走去。回家的路上,健屋花那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无论怎样都不放开白雪巴的手,好像是溺水的孩子抓住浮木一般。白雪巴倒也没有想过要松手,任由健屋抓着,就那样一起上车,一起下车,回到了沉默的家里。自从白雪巴来到这个家之后,负责打扫和杂事的佣人们都只会在周末过来几小时而已,所以平日里就有些冷清的宅邸变得更加空旷。健屋站在门口,迟迟不想放开那只已经被她握得发热的手,白雪巴则有些无奈,她轻声说:
“饿了吗?要不要给你做点什么吃?”
健屋花那摇了摇头。她那一如既往冷漠的父亲,即便是躺在病床上的样子,依旧让她感到不适。没有寻常人家的生离死别温情父爱,有的只是吩咐和要求。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她也知道;但是他完全不在乎她只有十四岁。
“花那,你从今天开始就要长大了。”
“公司的事我会先拜托黛灰,但我选定的继承人是你。”
“你要记得,你是健屋本家唯一的继承人。基金会可以负担你到成年的所有费用,每年的分红我也会让他们安排好。这方面你不用担心。”
“可以利用白雪家的势力。利用好白雪巴这个人,不喜欢她也没关系,就用你的方式,不要轻易放她离开,白雪家也会需要你。”
“你很聪明,你也是我唯一的孩子。”
“很抱歉,后面的路只能你一个人走了。”
她的胃里一阵恶心。父亲后面的话,她几乎都没能听进去。她看着病床上因为强心针才能清晰说话的那个男人,难以想象这是一个父亲,是她的父亲。尤其是他说起白雪巴时的表情,让她的胃扭曲起来。她的意识飘回几个月前,父亲在大门口那虚情假意的笑容,和他对面表情痛苦的白雪巴,一阵酸意灼烧着她的喉咙。所以当她打开那扇门,看到白雪巴那双清澈的眼睛有些关切地看着自己,健屋完全没有办法直视。此时此刻,她才明白,自己身上流着的血脉根本不高贵,反而低劣无比。
“……你怎么了?”
白雪巴看着脸色突然铁青,双手捂住自己嘴的健屋,出声问道。然而还不等听到回答,她就看到健屋飞速踢掉自己的鞋子,冲向了卫生间的方向。她也连忙跟了上去,刚到门口,就听到一阵剧烈的呕吐声传来。白雪巴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跪在马桶前,痛苦地蜷缩着身子,空气中弥漫着酸味。她走上前去,也跪在了她的旁边,伸手抚摸着她的后背。
“不要……不要过来……呜……”
“……我去拿水来给你漱口。”
说完,她一只手帮健屋拢着头发,另一只手打开冷水的开关之后,拿起放在水龙头旁边的玻璃杯接了一点水放在自己身旁,安静地等健屋不再吐了。白雪巴轻轻扳过纤细的肩膀,让健屋花那抬起头来。脸颊通红,嘴角还挂着液体的健屋紧皱着眉头,有些薄的嘴唇半开半合,眼角还盈着泪水,白雪巴看到她这个样子,皱起了眉头。她扯过旁边的纸巾,轻轻擦拭着她的嘴角。然后端起杯子,喂到她的嘴边。健屋浑身脱力,胃痛和喉咙的灼烧感让她的头脑都变得飘忽起来,任由白雪巴动作着。
“含一口水,不要咽下去,漱口。”
寻常温柔的声音此时更像是命令,在健屋的耳边一字一句地说着。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讨厌这样的白雪巴……她乖巧地张嘴,照白雪巴说的做,冷水让嘴里糟糕的感受变得好了一些,等到她将口中的水吐了出去,白雪巴起身按下马桶的冲水,打开排气扇。她低头看着仍然跪在那里,双手环抱自己的健屋,沉默了一下,又一次蹲下身,主动将健屋抱进了自己怀里。
温暖又柔软的怀抱…………健屋的手臂可以感受到,她将脸侧靠在白雪巴的肩膀,身子一阵阵发冷。白雪巴并不知道健屋呕吐的原因,只觉得也许她是受到父亲将死的打击而出现的生理不适,她摸着健屋的头,轻声安慰着她,然而越是这样做,健屋的身子却越来越颤抖。这时,健屋闷闷的声音传来:
“巴さん……对不起……”
“没事的。”
“不……巴さん……对不起……对不起……”
白雪巴的疑惑加深了。她不知道那个男人和这孩子到底说了什么……良心发现?不,那男人没有那种东西。那么,他一定讲了关于自己的事,而这些事让年纪尚轻的健屋花那无法承受。想到这一层,她忍不住出声询问:
“……他说了什么?能告诉我吗?”
健屋突然哑然不语。要说吗?白雪巴听到那些话,一定会离开吧?可是她也从来不会说谎……妈妈告诉她,要长成坦率直爽的孩子,要诚实……就在健屋花那差一点点就将实话说出口的同时,白雪巴却开口了:
“无论他说什么……我希望你有自己的判断。不要……让别人左右你的人生。无论那个人是谁。”
“遵循你自己的心意。”
隔了很久,她才听到健屋花那的声音:
“巴さん……也是这样做的吗?你是为了……我爸爸才嫁过来的吗?”
没有立刻回答健屋这个问题,白雪巴只是将听上去已经恢复了一些气力的健屋从地上扶起来,拉着她向客厅走去。健屋也没有继续追问,她想知道这个答案很久了,可是她现在又不太想知道真正的答案是什么。白雪巴将她扶到沙发上,拿过一个坐垫放在一端,让健屋半躺在沙发上,然后坐在了她的旁边。健屋扬起脸,看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第一次长久地注视着她,眼睛里写满了许多故事,充斥着复杂的情绪。她也仔细端详着白雪巴的脸庞——有些下垂的眼睛,细长整齐的眉毛,嘴唇很薄,此时竟然向上挑了挑。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摸上自己的头,手指划过自己凌乱的额发,白雪巴的声音有些哑:
“不是因为你父亲。但……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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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繁琐而复杂,而作为本家唯一的孩子,没有时间给她像往常备考那样详细说明。
好在,父亲的遗体并没有按照通常的风俗送回家,而是按照他的遗嘱被直接送到寺庙举行吊唁和瞻仰等后续一切事宜。黛灰的确非常可靠,健屋只需要跟在他的身旁,尽力即可。而作为遗孀的白雪巴也必须保证自己全程在场,疲惫不堪。匆忙的两天过后,又是入殓,又是送棺,健屋的精神和肉体已经到了极限。
她和白雪巴一起跪坐在父亲遗像旁边,冷眼看着一波又一波的人前来敬香,说客套话,有些表情悲痛,有些装样子都没办法装得悲痛,尤其是旁系的那些亲戚,看向健屋她们的眼神充满了不屑和嘲弄。而白雪巴始终是一副恰到好处的脸孔,略带悲伤,十分克制,面对任何人都显得高贵优雅有分寸。健屋的腿有些麻木,就在她刚想要活动一下的时候,她察觉到白雪巴的身子突然一晃。抬起头才发现,一个棕红发色,穿着黑色和服的女人姿态端庄地跪坐在了她们的对面,表情严肃。
“请节哀……”
那声音低沉沙哑,可白雪巴的表情此时非常动摇,手指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衣服,指节都发白了。健屋跟着她一起回了礼数,听见白雪巴连声音都带了些颤抖:
“文美前辈……”
“别担心,我们都来了。”
说完那个女人朝另一个方向转了转脸,跟着她的视线,健屋又看到了一个金发的女人正在后排的队伍里关切地偷眼向这边看。这个被叫做文美的女人看了健屋一眼,突然微微皱眉,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只不过最后她什么也没再说,朝健屋也点了点头,便起身走开。碍于礼数,健屋不能出声询问,但她看着自己的旁边依旧没办法恢复平静的白雪巴,疑惑极了。
终于,最痛苦的环节都过去了。健屋站起身,感觉自己的两条腿像是快断了一样。但她们还不能休息,斋场的客人们还在等着她们过去打招呼。白雪巴已经习惯性地扶着健屋,小声地问道:
“还坚持得住吗?”
“嗯。”
健屋点点头,活动了一下手脚。一身黑西装的黛灰留意到了这边,迈步过来,低声询问:
“要不要去休息一下?这里让我先看着也可以。”
“……还是先去打招呼吧。”
白雪巴看了看不远处吵闹的旁支亲戚,皱着眉说。同样来自差不多规模的家族,她心里很清楚那些人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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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年轻漂亮的夫人啊,好可惜,来来,要不要喝一杯?”
“没礼貌!”
“哎呀,叔叔你说是这么说,自己还不是眼珠乱转的在看?”
“喂我说本家夫人啊,有没有考虑一下我们这些旁系鳏夫的想法啊?”
“就是说啊?我看本家也差不多就这样了,之后的事谁也说不好哦?”
听着这些话,白雪巴的脸上毫无波澜,健屋却是气得浑身发抖。尽管早就知道这些人是什么德行,但在葬礼当天就敢这么说话……是啊,本家就剩下一个不到三十岁的未亡人,和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无论有多么不甘心,这就是残忍的现实——健屋放开了白雪巴的手,死死攥着自己的拳头,浑身肌肉紧绷,像只小豹子一样瞪着那些人。一个富态的妇人察觉到健屋凶狠的眼神,忍不住嘲讽地笑了出来:
“哎呦喂,你们差不多一点吧。看看给我们本家大小姐气成什么样子了?”
“感谢前来,招待不周,各位慢用。”
白雪巴似乎什么都听不到,一直挂着淡定的笑容,但当她听到矛头开始指向健屋的时候,便准备要开口告辞。这时,一个明显已经有点喝多了的年轻人,站起来就要去扯白雪巴的和服袖子,边伸手,嘴里还不干净的嬉笑着:
“夫人,别走呀?快来跟我们一起喝一杯才是礼数啊。”
“你算什么东西!”
眼看着那只脏手要碰到白雪巴,忍无可忍的健屋突然冲上去一脚踹开了那个男人。本就喝了酒,腿脚虚浮的男人摔了下去。但他很快就爬起来,一脸怒意:
“本家怎么了!这么没有礼貌?!我们可是客人诶!”
“你这种垃圾……算什么客人!”
“喂!小丫头!这么没家教的话,让叔叔来好好教育教育你!”
说完,他伸手就要朝健屋的脸上打去。本就是一时冲动的健屋根本没能反应过来,就在她差点要被打到的瞬间,有个身影冲到了她的面前,一下就攥住了那个年轻人的手腕。她缓过神来才发现,房间里突然变得很安静,一直以来在她面前冷淡又温柔的白雪巴此时满脸都是怒气,浑身散发着压迫感,狠狠瞪着被她制住的年轻男人。原本好听的声线也变得冰冷而低沉:
“住手。给我想清楚你们在什么地方——就算你们是旁支,又怎么样?还记得自己旁支的地位吗?”
“欺凌弱小,好吃懒做,像你这样的人,活着有什么价值?”
“就因为你们是客人,懂吗?”
“我再说一遍,是客人,就给我有客人的样子,明白吗?”
她一口气说完这些,甩开那只手的时候,听到吵闹声的黛灰也带着保镖们过来了,同行的还有一个和白雪巴长得有七八分像的高个男人,还没走近,慵懒有磁性的声音就已经飘到房间里:
“姐……谁惹你了?”
“……没什么。”
高个子的男人侧靠在拉开的门上,歪头一笑,锋利的眼神扫过屋子里的男男女女,说道:
“我记得……税季结束了吧?姐,你说,要是被我们审计发现什么问题……”
“秉公处理就好,缘。别让爸爸为难。”
“那是自然的。”
吵闹的房间里此时更是一片鸦雀无声,那个年轻人早已经被额角冒出汗来的中年人按住,陪笑不止。白雪巴连看也不想看那群人一眼,她伸手揽过还在恍惚中的健屋花那,转身就往外走,对着黛灰点了点头,对方回了一个会意的眼神。等走到门口的时候,健屋才因为耳畔传来的那句话震惊的回过神来:
“请各位记住,花那是我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