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在冬风中被几笔添上雪色，晕染开沿湖的石桥柳树，映着几弧鸦青的远山，这个时节已无人泛舟湖上了，只有稀薄的雾气在湖面上漂浮积蓄着，摇曳间露出湖面上几株枯萎的莲。
随着笛声拂过柳树的枝，积雪开始融化，在她和她之间吹开一道春风。
“小白… …真的，真的是你吗？是你吗姐姐… …”
小青握着剔透的青玉珠钗，手指微微蜷缩颤动着，她看着对面的人柔柔一笑，声音在喉咙里变得破碎起来，她轻轻地呜咽了一声，又很快地沉默下去，只是站在原地定定地望着树下一身白衣的女子，莹润的眸子里只映着那一点颜色。
骤然之间小雪纷纷，碎玉似的落了个琳琅，她的眼睛里好似落了几点，变得湿润起来，而胸腔里汹涌的情感却带起滚烫的热意，把周遭的寒气蒸作了一滴一滴的水珠，顺着肌肤的纹理情不自禁地滚落下去。
女子轻轻地应了一声，白色长裙下赤裸的秀足踩在积雪之上，向小青缓步走去，而后伸臂揽住了她的肩背，又抬起一只手落在怀中人的头顶，替她拂过白雪，指尖顺着一头青丝下滑顿在腰间，用温热的手掌紧紧扣住了那纤细有力的腰肢。
小白偏了偏脑袋，伏在对方的耳畔低喃道：“是我，小青，姐姐回来了，姐姐回来了，我们姐妹再也不会分开了。”
言罢，小白微微踮脚昂首，红唇落在小青的眼尾吮去泪珠，动作轻快只一瞬间便又分开，将脸埋在小青颈间的围巾里，但小青仍能感受到那湿热的呼吸，和蹭在自己脸颊上柔顺的发丝。
小青有些不自在地拿手背擦过眼睛，指尖停在刚刚被吻过的地方，眼神有些飘忽，心中除了重逢的欢喜忍耐的恨意，还有别样的情感在滋长，既酸涩又温暖，流向四肢百骸。
小青挣了挣小白臂间的束缚，得到宽松之后舒出口气，垂下小臂拉过落在自己腰间的手，与对方十指相扣紧紧牵着，两人便一起沉默地相拥在雪天柳树下。
相逢片刻脑中诸多思绪翩飞，印象最深的还是二人在修罗城最后的“死别”，思及此小青只觉得心脏隐隐作痛，眼神黯淡起来，垂首间目光不经意瞥过小白赤裸的双脚，不觉含了分焦躁地口中急声唤道：“姐姐！你还未着鞋履，待我们先寻个温暖的地方坐下再叙。”
“好，我们且去雷峰塔的顶层，那里有我设下的结界，无人打扰。”
小白后退一步身子面向高塔，眼中含着无限的柔情觑向旁边的小青，好似春光里的西湖水光潋滟。
二人化为一青一白两道微光掩映在雪中，朝雷峰塔顶层飞去。
雷峰塔顶层除了环面的几扇小窗并不与上下相通，小青靠着窗棂扫视了一圈这不大的空间内满满当当的物件——已然是一间住人的小屋，心中虽然讶异困惑却也由衷地舒了口气。
小白凭空引来一股水流凝在掌心上空，用法力包裹着水球将其加热，手下烫壶、置茶、温杯、高冲有条不紊，修长的手指在白瓷茶具上跳动，她将沏好了的茶端来放在案几上，抬手拂过及腰的长发侧身坐在木塌上，对着小青微微一笑，口中唤道：“小青，来替姐姐梳一下发。”
神思恍惚，时间好像倒回到了她们二人在山谷中修炼的时候，小青喉头滚了滚轻轻应了一声，唇角扬起朝人露出了开怀的笑容，漂亮的眼眸含光显得格外清亮。
小青蹬掉脚上的皮靴跪在木塌上，手上握着珠钗膝行往前，解掉绑在发尾的白色缎带，用牙齿叼住小块儿布料任其垂在唇边，手指作梳轻柔地拢过一头青丝，眉眼间渲染上几分绻惓的意味，沉默的氛围中是历经劫乱后的安宁与幸福。
小白转过身子同小青相对而坐，指尖落在梳好的发髻和斜插的青簪上，顿了顿后低声道：“... ...那日我与你分离被压入雷峰塔下，佛法镇压让我动弹不得，此外塔内还有无尽梵音所化的圣火日日烧灼，我只得化为蛇形陷入长眠以此保全性命，后来苏醒之时，雷峰塔虽已倒掉一半，但我千年修为尽散奄奄一息，出来时法海已然圆寂，将舍利子交予我后便彻底化为流光消散。”
“那臭和尚怎么会将舍利子交给你？姐姐你又是怎么回事？”小青蹙起两道柳叶儿似的眉，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愤怒，一把抓过小白搁在膝上的手紧紧攥住，口中喃喃道，“我不会再与你分开了... ...”
小白又将另一只手搭在小青的手上，两人的体温互相交叠，她轻轻摩挲着那只绷紧了的手，安抚性地拍了拍，心中为面前的人这副替她委屈的样子感到愉悦，轻笑一声继续娓娓道来：“你先莫急，尝尝这名扬四海的西湖龙井... ....法海虽然拆散我们——二人，但水漫金山也误伤了许多无辜百姓，没能杀了他我虽不甘心但也认命，受罚也无碍，只是没想到让你因我落入险境。我在塔内被镇妖法阵吸走了妖气，却也因此得以吸收他交予我的舍利子，借其中法力温养己身，如此我才能与你再度相逢。”
温热的茶水漫开丝丝缕缕白气，小青端起茶盏浅啜一口，没有察觉到小白停顿时的语气的复杂，她垂着眼睫闷声问道：“那你是为何又来到了修罗城，还变成了一副男孩子的模样？”
小白捻着袖口将茶斟满，叹了口气无奈道：“即使有舍利子温养我也无法快速痊愈，大部分时间都是昏睡过去的，想来法海也是想借机留我在此镇压蓄养气运，我便一直滞留在这里，若我没有猜错，千年便是期限，我心中焦急寻你，便将破碎的珠钗拿出一节，分去我一魂一魄附在随珠钗一起断裂的蛇骨上，投入往生轮回道中... ...后来便是你见到我这一世落入了修罗城。”
小青拧着眉若有所思，想起在最后看到好多世的“那个人”，始终握着骨笛在人间四处奔波寻找一个记也记不到的人，心中漫开一阵苦涩的甜。
“如此看来，修罗城应当是独立于人间，时间并非和外界相同，于我并无感觉，但你却在人间寻了我千年...姐姐... ...”
“都是值得的，小青。”
她说得极尽柔情，温润的嗓音里淌着山间清泉，不经意间在人的心上撞开落下一片湿润。
小白轻盈地从榻上跃下，复又坐在小青的身侧，将头靠在她的肩上，裙下露出的小腿在空中勾出漂亮的弧线，双脚交叠轻轻晃荡着，她蓦地偏过头将下巴枕在突出的肩骨上，望向小青的眼睛缓缓说道：“如今我三魂六魄归位，法海与我之间的千年期限已尽，万事尽了，我只想与你好好在这人间活着，你可愿意？”
那双狭长的丹凤眼里露出罕有的茫然，小青似是嗟叹般地吁了口气，并未作答而是反问道：“小白，你还要继续找你的阿宣吗？”
她喊的是她的名字。
没有听到期盼的回答，落寞的情绪压住心口像是沉溺在水中，声音化作绵密的气泡擦着耳畔浮过变得虚幻起来，小白抿了抿唇偏过头涩声说道：“师父未曾教过情爱为何物，阿宣...他救下了失忆的我，待我好又教予我许多事，我那时孤身一人...情不自禁地去依靠他，后来他为救我而死，我心好像要碎裂般的痛，但我却忘记了他五百年... ...记忆解封后我心中有愧，虽嫁给他为许仙的那一世为妻，但那当真是爱么，现在的我却不明白了... ...”
声音愈来愈低，满是倦怠。
人死之后执念太强便会落入修罗城，她的执念...是她，一直都是她。
小青敏锐地觉察到这其中除了愁郁，还掺杂了浓雾一般笼罩着的迷惘与疲惫，她最是见不得这人眉梢添愁，心下有些懊恼自己怎么提出这种问题，当即伸出手臂揽过小白，将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两人四目相对。
她郑重地说道：“姐姐，你要找你的阿宣也好，不找也罢，小青永远、永远都陪在你的身边，你若修道飞升我便与你一起直上仙门，你若游历人间我便陪你到天涯海角。”
小白愣怔在原地，片刻后忍不住轻嗤一声，笑弯了一双桃花眼，浓密的眼睫微颤遮掩着眼底流光盈盈，红唇启开用气音说道：“你说的，可不要反悔。”
她伸手将小青零碎的鬓发别到耳后，指尖沿着耳廓下滑，忍不住捏了捏那有些晕红的耳垂，神色是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柔。
心，快要沦陷在这温软当中了。
小青不自在地别过头，不明白心脏为何要跳动得这般迅速，当下掩盖似的嗤笑一声，满是不屑地说道：“那些臭男人，不管是强是弱都只想的到自己，没有一个靠得住，不要最好！没有一个能配得上姐姐。”
小白纵容地点点头，想到自二人重逢，便一再忍不住对小青做出的过于亲昵的动作，心中起了些涟漪。
如果小青是男子的话... ...又或者自己是的话。
修罗城里的记忆虽然感知起来有些缥缈，但她却忘不了那种感受——羁绊早已将她二人紧紧相连，那是烙印在灵魂深处最炙热的联系，她们是姐妹，却又不止是姐妹，这样的情感在身为男子时面对小青产生了奇妙的变化。
那是什么，和对阿宣相似却又不一样的感觉。
“姐姐？... ...”小青听到小白低呼一声，蹙眉看着她又一副沉思的样子，忍不住出声唤道。
小白回过神来向人投去安抚的目光，摇头示意自己无碍，她舒出口气，隐隐约约摸索到了答案，但又临时生怯不敢再进一步，于是拉过小青的手腕，扬起笑容说道：“走罢，我还未曾见识过大宋千年后的朝代是何种模样，且陪我一同去瞧瞧。”
“姐姐你这身衣服可不行，我先带你去买几件现在人穿的衣服。”小青看着小白身上的长裙摇了摇头，心中虽觉得麻烦，但却更不愿这人太过夺目而引来多余的目光。
小白心生讶异，看着小青一身奇怪的装扮，后知后觉问道：“你到这里应有几日了，可是如何度过的？”
小青从身上的衣服包里取出一张塑料牌举到她眼前，愤愤地解释道：“这一千来，妖族式微人族当道，现存的妖族不过寥寥万众，略有能力者便和人类里的除妖师签订条约，组织建立了一个妖族联盟称作太连监察院，虽然这也给予了妖族一个容身之所，但其中成员都得听令于除妖师，前往各地铲除不安分作乱的妖族，或是协助人类解决其余事务。”
“如此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多少不至于被赶尽杀绝，不过是各自牟利换个安稳。”小白颔首大致明白了处境，接过那张挂着蓝绳的牌子打量一番。
小青继续说道：“我方回到这方世界，便有妖族找上门来请我加入他们，他们答应会帮我找寻你的踪迹，不知为何我便成了监察院四课的组长，刚刚你看的这个便是我的工作证，算是一个身份信物。”
言罢，她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显然对此有些郁闷但却无可奈何，小声嘀咕道：“这些个人类真是麻烦，还要做些甚么身份证... ...不如我们把他们杀个干净。”
“好啦，快走，既来之则安之，我沉睡了千年，对这世道好奇得很，便按他们来的做便是了。”
两人再度化光飞出雷峰塔的顶层，落在了不显眼的地方，小青看了眼身旁身形单薄的人，解下颈间的围巾绕在小白的颈上，又摊开手掌将法力凝聚化作一柄纸伞握住，她将伞撑开挡住天上纷纷扬扬的小雪，朝小白露出骄矜的笑容。
小白不言只是温润地看着她，而后将自己的掌心贴在小青握住伞柄的手上，两人便一齐撑着青白相间的纸伞并肩行在雪天中。
“虽然麻烦，但当了这个甚么组长每个月都能拿到一笔工资，也就是这个朝代的银子... ...我还有一个宅子在靠近杭州城中心的地方，那里的商铺众多，有好些有趣的玩意儿。”小青轻哼一声从兜里掏出一张卡片晃了晃，“钱都在这里面啦！”
小青带着小白乘上出租车前往城中心的购物广场，一路上欢欣地给小白介绍着大宋没有的新鲜事物，小白略略紧张地抓住车门扶手，看着窗外目不暇接的高楼大厦和往来车流，心中半是好奇半是感慨。
这样的人间，是什么生活呢。
小青看着换上白色高领毛衣和修身牛仔裤的小白，眼神里满是惊艳和夸赞，最后又买下一件浅杏色大衣套在外面，搭配着一双黑色的英伦风皮鞋，方才剪短修整过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发梢微微卷起些弧度，整个人透露出别样的风情。
小白有些忸怩地低了低头，小声询问：“这身衣服还合适吧？”
小青起了些坏心思，凑到她耳边说道：“姐姐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连天上的明月也比你不过。”
“就你会说！”小白娇嗔一声，唇角却扬开了笑容，眉目间浅淡的忧郁一扫而空，但下一秒却僵在了原地。
顺着目光看去，正有一位短发男子悄悄看着她们二人，虽然不尽相同，但这熟悉的眉眼一定是这一世的许宣，小青心中莫名地升起烦躁，她不安地攥了攥衣角，眼睛微眯神色里透着狠戾。
那短发男子接触到小青的目光顿时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几步小跑过来，对着两人弯了下腰满是歉意地说道：“对不起两位小姐，我方才看你们二人相处的氛围格外有故事感，且不论两位都是各有风情的美人，我是V家杂志的摄影师许轩，职业病犯了才无意冒犯，抱歉打扰到你们了。”
小白深吸口气伸手拦下几欲发作的小青，平复着复杂的心情回道：“无碍，你也不是故意的。”眼神掩去几分落寞。
许轩对情绪的变化格外敏感，当即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没有说的是：刚刚无意间在人群中看到面前这位女子，心中便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故而才多看了这几眼。
他瞥了眼身后那位扎着马尾的女子，触及到那冰冷的目光有些发怵，快速回顾思量了一下刚刚捕捉到的感觉，心下了然，带起阳光的笑容真诚说道：“你们两位是... ...女朋友关系吧？真是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们二位，希望不要介意，这里是我的私人名片，如果你们有约拍的想法，可以联系我，我很看好你们二位。”
许轩讪讪地递出名片便一溜烟跑了，留下她们二人伫在原地，小白捏着那一张薄纸片，心中发烫：女朋友关系... ...是说恋人关系吧？
小青抱着手臂面色有些阴沉，闷闷说道：“姐姐，这一世的许宣你也找到了，你...要同他在一起么？”
像是有一把火在烧灼自己，可姐姐爱她的阿宣，他们理所当然地应在一起，为什么自己会这么不开心？为什么只想把姐姐留在自己身边，只有自己一人陪着？
小白轻轻摇了摇头神情莫辨，她回首看向小青，眼尾勾红平添几分娇媚，嗓音微哑地问道：“你可知...他所说是女朋友关系是什么关系？”
小青蹙了蹙眉，正欲答上一声不知，下一秒抬眼面前却是小白凑到跟前的姣好面容，唇瓣上贴上来软软的东西，濡湿却温暖。
热意翻涌在颊边晕开红霞。
温润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每一个字节都重重地落在心脏上：“我想，大概是这种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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