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自从回到城堡以来就再没有露过面的布里埃伯爵终于走出了自己的房间。
城堡的大厅被装点得灯火通明,蜡烛燃烧时的烟雾与味道和食物的香味混合在一起。灯影摇曳之下,侍从拉开大门,里面哗哗一片起立的声音,当阿尔瓦看见大厅里那片黑压压的人影时,她差点眼前一黑晕过去。
“背挺直。”身边温柔微笑的夫人分明连嘴唇都没有动一下,但阿尔瓦不知怎么的,就听见了那个清楚的命令。她赶紧把背挺直,好像背后顶着一把匕首一般。
对了,下巴要抬起来,眼睛不准乱看,不必笑,但要对目光接触的人点头。
她牢记着伯爵夫人的嘱咐,为了保住自己的双腿而严格着控制自己的步速,一步一步地走进大厅,走向主位。
伯爵夫人则恭顺地跟在她身后一步的位置上,经过的每一个人都脱帽躬身向她们行礼,而阿尔瓦——那位冒牌伯爵,像模像样地向每一个人回礼。
感谢上帝,安妮塔从来不是一个亲切的领主,因此阿尔瓦的一言不发并未引起他人的注意。她走到主位上,侍从为她拉开椅子,她轻飘飘地坐下,觉得魂魄漂浮在半空中。
这个房间好大……大得能容纳数十人同时用餐,尽管现在并没有那么多人,但依然坐满了一张巨大的长桌。长桌上摆满了食物,包括但远不限于下午时她曾见过的那些“教具”。
伯爵夫人在她左手边落座,她的右手边则坐着一个有些上了年纪的男人。往后是其他衣着光鲜,看上去体面高贵的男男女女,阿尔瓦尽力在脑子里将他们和伯爵夫人告诉她的座次表对上号,但还没等她仔细端详完每一个人的脸,身边就走来一个表情严肃,发髻高绾的妇女。她穿着用金线绣着鹿头的制服,手里提着一只小金锣,站在阿尔瓦背后轻轻一敲。
阿尔瓦吓了一跳,紧接着门口吹起了小号,仆人们端着锡水盆从门后鱼贯而入,为用餐者们一一清洗手指。
好些天没见的波多也穿上了布里埃家的制服,碰着水盆满脸谄媚地凑上来,“伯爵大人,请用。”
阿尔瓦颇有些好奇地往那水盆里望了一眼,里面漂浮着花瓣,还散发着薄荷的清香。她悄悄偷眼去瞧左边,就见伯爵夫人正一边洗指头,一边用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她连忙扭过脑袋照着下午学到的,把手指头伸过去,由波多替她浇上水,再擦干。
得益于下午那顿教学餐,她现在撑得无欲无求,看着眼前的美味佳肴们没有一点想动手的意思。她正对面前衔着苹果的猪头发呆,忽而听到一声轻咳,回头看看,想起了流程:“感谢诸位……”
少女单薄的声音在桌上响起,她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但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侧头看向她,等着她说下一句话。
没办法了……阿尔瓦硬着头皮背出来:“在我离开布里尼亚的时候替我照顾城堡和领地上的事,托诸位的福,我如今平安回来,只是还……”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她一时不能确定,声音逐渐开始发虚:“还……还……”
“伯爵大人受了伤,身体还未完全恢复,所以诸多事项,还要仰赖诸位。”身旁传来伯爵夫人清澈淡雅的声音,她端正典雅的腔调如同什么灵药一样瞬间安抚了阿尔瓦的心虚。她想起后头的词来,就像是无数次她向那些流浪街头的乞儿们夸耀听来的故事一般,一字一句分毫不错地复述出来。
她话说完,立时就有人起身向她表忠心,献殷勤,她偷眼看着伯爵夫人的指示,用学来的几句客套话一一回应。
——看上去好像没有问题,真的没有人发觉她是个冒牌的伯爵!
她心里的忐忑正逐渐消散,忽然一个声音响起:“伯爵大人所受的究竟是什么伤?为何回到城堡之后再不曾见过您?您看上去比离去前瘦了不少,仿佛连个子都矮了。”
一语毕,阿尔瓦刚放下的心,瞬间都凉透了。
“盖勒特爵士。”伯爵夫人轻声道:“伯爵大人为利昂城中守军投石车掷出的石头碎片所伤,我应该告诉过您了。大人连月征战,又受这样的重伤,一路卧床而归,清减消瘦是多么正常的事。个子变矮真是无稽之谈,大人正是年轻的时候,只会长高,怎么会变矮?只是有伤在身,或许看起来不如以往挺拔罢了。今天是伯爵大人归来后首次与诸位欢聚,既是答谢,也是庆祝大人凯旋,您为什么非要在这种时候纠结这些小事呢?”
她对那位面带沧桑的中年骑士的问题一一作答,但那骑士却看也不看她,只隔着几个人从餐桌的中段起身问阿尔瓦:“伯爵大人,如您所吩咐,您不在的时候,布里尼亚一切事宜全交由夫人代理。只是如今您已经平安归来,骑士们的事情,恐怕不适合再由Omega之流过问。”
天啊!阿尔瓦在心里惊叹——他竟然把那位可怕的……嗯,令人尊敬的伯爵夫人和寻常Omega相提并论!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她难以想象有人能把伯爵夫人——那如圣母一般凛然不可侵犯的夫人简单地称作“Omega之流”。
但那位骑士却好像不以为意。
他穿一身深青色带着东方刺绣的半旧丝质外衣,一头深棕色的短发夹杂着零星斑白,面容冷酷如刀砍斧凿,一对浓眉低低压着一双寒星似的黑色眼睛。满桌恭敬里,他桀骜得超然物外,而旁人对于他的不敬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只管把自己置身事外。
阿尔瓦茫然无措,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能偷偷去看伯爵夫人。但出乎她意料之外,伯爵夫人对于这人的冒犯只是轻轻别过了头。
注意到阿尔瓦求助的目光,她垂眸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这分明是两人事先没有沟通,没有排练过的剧情,但阿尔瓦那一刻竟然福至心灵般地领会到了什么——伯爵夫人原来也有不得不低头的时候。
她奇异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然而……自己又该怎么做呢?
蕾娜的意思,显然是不要忤逆这名骑士。但……她难道不是……她不是要假扮那个安妮塔·布里埃吗?
而安妮塔·布里埃,难道不是蕾娜的丈夫吗?
一个丈夫,难道不应该维护自己的妻子吗?
尤其是……蕾娜的丈夫。
阿尔瓦对那位伯爵一无所知,但在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找到了方向。
她撑着桌子站起来,却故意歪斜着不好好站直,把身体的重量都压在手上,做出一副艰难直立的模样。
“盖勒特爵士。”她学着伯爵夫人的称呼叫道:“你说得对,既然我已经回来了,那么骑士……还是什么的,这些事情我自然会管。但是……你既然是骑士,蕾娜是你主君的妻子,你恐怕不应该称呼她为‘Omega之流’。”
她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我是说,她是个很优秀的领主夫人,不是吗?不是一般的,是很好的,很厉害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连角落里演奏的音乐都停下了。
大厅里安静得仿佛能听见她心如擂鼓的声音。
还有她满脑子后悔的声音。
盖勒特远远地望着她,用那双不知道是精明还是阴险,冰冷得像两把匕首的眼睛望着她。那眼神就像是要隔空将她肢解掉,扒掉她的皮拆开她的骨,把她看个透彻似的。
阿尔瓦感觉到自己胳膊上一层一层地冒起鸡皮疙瘩,对方的气势隔着老远都快要让她不能呼吸了。
她想起自己从前见到那些骑士时。
她那时绝不可能想到,她这辈子还有一天能面对面地对一位骑士老爷说出这样的话来。
天啊,救命啊伯爵夫人!
“是。抱歉,是我失礼 。”时间冻结的尽头,盖勒特忽然转身向着伯爵夫人欠了欠身,“请容许我向您致以最诚挚的歉意,我卑微地请求您原谅我的一时失言,您知道我惯来如此粗鄙,并非有意冒犯。”
他致歉,躬身,却抬头直视着蕾娜,“伯爵夫人,请原谅我。”
伯爵夫人看着他温柔至极地回礼,“实在不必如此郑重其事,爵士。伯爵太夸张了,您并没有冒犯到我。我只是区区Omega,在伯爵离开的时候我不得不料理整个布里尼亚,全靠您从旁辅佐才不至于张皇失措。我对您感激涕零尚且不及,又怎么会怪您呢?”
她把委婉的话说到了极致,阿尔瓦第一次见到有人能这么好脾气地对待那些看不起自己的人,然而让她更没想到的是,盖勒特居然点了点头,“那就好。”然后就坐下了。
坐下后,还不忘跟阿尔瓦说:“那么希望伯爵大人能记得拨冗到后堡来一趟,我有许多事要向您汇报。如果您不方便,请在合适的时间派个人来告诉我,我十分荣幸能够来主堡面见您。”
到这时,阿尔瓦才感到伯爵夫人在下午就把她的肚子填得像只实心的皮球是多么明智的决定了,这顿饭根本不是用来吃的,这分明就是一场漫长的磨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