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芮尔最终还是从安德森那里请了几个小时的假,提前下班了。
从围栏后面出来,那等在外面的金发女人一下子就回转身,惊讶道:“你下班了吗?”但随即又意识到:“是因为我吗?你不用管我的,我只是闲的……”
她脸上的紧张让法芮尔觉得想笑,因而舒缓了脸上紧绷的表情:“不,不是你……”她站在那儿用一只不灵便的手比划着解释:“是我自己……我,我偶尔也会想要休息一下。”
像是为了增加这话的可信度,她试着微笑,并且耸了耸肩。
可难道安吉拉会信她这鬼话?——你什么时候会主动想要休息了,法老之鹰小姐?
不管是那个曾经的战士,还是如今这个建筑工人,出身军旅世家的退役军官什么时候都是个工作狂,最起码在她交上人生的第一个女朋友之前,根本没有休息这个概念。
齐格勒博士觉得,要不是两人刚好是战友同事,好歹还能在工作中碰面,估计法老之鹰的单身生涯还远不止止步于32岁。
这种没情趣的笨蛋,就活该单身到老。
想归想,但是反正假也请了,医生其实也并不是很担心她搞丢工作,或者说……也许搞丢才好呢,一个残障人士能不能有点自觉不要从事这种危险工种?
她想了想:“好吧,希望我没给你添麻烦……”话说到一半,灵机一动:“不过我想我还是给你添麻烦了,所以作为补偿,今天也请你吃饭怎么样?”
法芮尔完全没料到她的后招,一时怔愣:“呃……”
连着几天去才刚认识的新邻居家蹭饭,是不是不太好?
而且……她不自觉地想捏捏口袋,因为请假的原因今天的工钱打了折扣,如果要和安吉拉一起回去,她既无法绕过两条街去假装‘路过花店’,也没办法买点别的什么——以她口袋里的那点钱,她除了便利店的打折快餐,什么都买不起。
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局促道:“我……还是,不用了吧。昨天已经麻烦你了……而且,你并没有给我添麻烦的。”
法芮尔说的认真,却堵不住那位“作家”的嘴,“作家”像是早就预料到了她的推三阻四,毫不气馁地笑了笑:“我也是啊,你没有给我添麻烦。”
她站在傍晚暖融的夕阳下眨眼,橘红的光线染红了浅金色的睫毛,她整个人都沐浴在不可思议的辉光中:“我很高兴能和你共进晚餐。”
你从未为我带来过麻烦,我的英雄,你总是解决麻烦的那个。
那天使轻轻地咬着下唇笑起来,又抬眼往上看着那高大的建筑工人,金光落进她眼里蔚蓝的水面,一片泛着波光的柔软:“所以,我今晚还能有这个荣幸吗?”
……根本,无法拒绝她。
在稀里糊涂地答应之后,两人已经走在了去商店的路上,法芮尔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别说是共进晚餐了,她现在回想起来都还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像是中了女巫的魔咒似的。她窘迫地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脑袋,心道这可不是你的错,法芮尔。
都怪敌人太凶残。
走在前面的金发女人似乎很擅长家事,边走边计划着晚餐的内容,数到一半发现身边没了人影,回头去找那不知不觉掉在了后面的大个子:“抱歉,我走太快了吗?”
她有时会忘记法芮尔现在只有一条好腿这件事。
法芮尔正想摇头,忽然顿住了,她暖棕色的眼睛睁大了,死死地盯着街对面,整个身体的线条都绷紧了,脸色一瞬间白得可怕。
“怎么了,法芮尔?”安吉拉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叫出口。可是那被问的人不为所动,只是定定地看着对面。安吉拉连忙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可是街对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栋高楼的外墙上,一面大屏幕正在播放着新闻。
新闻正在报道某地的战争纪念活动,其中夹杂了一些过去战争场面的照片,画面上一片火海,大批的战斗型智械前赴后继,整个城市沦为一片废墟。
那或许不是她们参与过的战斗,但即使是安吉拉也对这样的场面毫不陌生。她们曾经日日夜夜穿行在那样的人间地狱里,曾经不知疲倦地在那些废墟和火海中战斗。
可就是这样对于战争英雄们来说司空见惯的画面,却让法芮尔如同突然被冻住一般地站在那里,牙关紧咬,双目失神,连安吉拉叫她都听不到。
她听不到安吉拉的声音,却听得到哀嚎。
听得到破空而来的炮弹呼啸,被击中的建筑在身后倒塌,她听到下面有破音的尖叫。燃烧的屋宇连成一片,蒸腾的热气让眼前的一切都扭曲变形,她胸前仿佛有千斤重,又仿佛是被人捂住了口鼻。
她在哪里?她是谁?她在干什么?
“法芮尔。”
是谁在叫她?
“法芮尔……看着我。”
谁?她的视线漫无目的的游移,火焰逐渐消退,眼前一片黑暗。
“法芮尔……我在这里。”
天亮了吗?金色的阳光穿破了黑暗,那温暖的色彩占据了她的视网膜,她的耳边开始多出了别的声音,比如咚咚跳跃的心脏,比如耳畔撩动发丝的微风。
比如自己急促地喘息。
那不是阳光,只是新邻居耀眼的金发而已。
还有映入眼帘的,镌刻进视网膜里的,仿佛看过千万遍的,那张隐忍着焦急和担忧,还强作镇定的一张脸,和如同要滴下海水般湛蓝的眼。
法芮尔大喘了一口气,这才找回自己身体的知觉,手脚麻木,脑袋发晕,但那扶在自己脸颊两侧的另一个人的手,却稳定又温暖。
准确地说,掌心温暖,指尖微凉。
她仓皇地抬手握住了对方,狼狈地往后退了一步:“……”
那位曾经的战士匆匆低头掩去了眼里的惊惶,高大的身子佝偻着,嘴唇颤抖了几次,才勉强发出一声低低的:“……对不起。”
她抛开安吉拉的手扭头就跑。
“法芮尔!”安吉拉拔腿就追。要是换作从前,她可追不上那位身高腿长的法老之鹰,可毕竟今时不同往日,法芮尔拖着一条已经完全没有反应的机械腿,踉踉跄跄地拐进她自己也不熟悉的小巷子里。
机械腿在地上磕磕绊绊,她大幅度的摇晃着身子拼命奔逃,但医生依然紧紧跟在她的身后。长期挣扎在温饱线上的身体很快就显露出了颓势。她喘不上气,肺里火烧火燎地疼,机械义肢和肉身的连接处被剧烈运动拉扯得钻心,身上所剩不多的肌肉被她压榨出了最后一点力气,但也终究倒在了一条小路的尽头。
尽头是一户人家的私人庭院,她跑进了一条死路。
脑子里匆忙闪过了一丝懊恼和自嘲,又浮现出刚才跑过的路线,她不由自主地开始逆推刚才那场失败的逃跑,好像这种自我检讨已经成为了一种条件反射。
可是她现在难道不应该先懊恼一下自己刚才的失态吗?
她搞砸了一切,再一次的。
她甩下了那个友善的新邻居,在对方关切担心地想要帮助她的时候。她也许伤害到对方了,她也许把两人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如同礼物一般宝贵的友谊给毁于一旦了,她也许再也不能好好地面对那个女人了。
该死的……但她不需要帮助,她不需要!
她只需要那些该死的记忆,这个该死的世界,从她那破破烂烂的脑子里面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