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了你这样揉头发会打结,还不放手?”一个威严的女声突然插入,吓得法芮尔立刻放了手:“妈妈!”
她不满的叫了一声,又寻不到理由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只好抱怨道:“你走路都没声音的吗?”
“哼……谁叫我有芭丝特的祝福呢?”穿着一身细麻睡裙,散着黑色长发,踩着薄底拖鞋走来的女人完全不像是她这个年纪的妇女。
她虽然看上去已经不年轻了,体态却依然如同年轻人一样挺拔轻盈,比女儿还要高挑的身量令她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所有人都在她到来之后表现出了十分的尊敬,而她,却以懒洋洋的声调开始数落起女儿:“安提帕特那么温柔的一个人,是怎么教出你这么粗鲁的孩子来的?”
年轻军官不服气的回敬道:“您难道不考虑一下女儿像母亲的可能?”
说话间庄园的主人已经走得近了,安吉拉早已拉开罩着脑袋的毛巾,顺了一下头发,向她问好:“晚上好,冒昧打扰您了,指挥官大人。”
指挥官毫不介意地笑了笑,她脸上因岁月而增添的细纹顿时褪去了威严,而化作充满魅力的点缀。她有一双极为美丽的深棕色眼睛,仿佛总是含笑,又仿佛能看透人心,她低身用温和的语气对安吉拉说:“不算打扰,好孩子,很高兴我能比预想中更早见到你。你叫什么名字?”
安吉拉略感意外,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我叫安吉拉。”
“好名字。”她微笑:“叫我安娜就好,你是北方人?很少见的金发和蓝眼,非常美丽。”
“谢谢。”医生仿佛已经被问过很多次了一样熟练的回答:“或许是吧,不过我父母已经去世了,所以我也不太清楚。”
“好了,妈妈,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先谈点重要的事吗?”法芮尔打断了她。安娜回身,用下巴指了指地上捆成个球的防腐官:“重要的事是说你绑架了防腐官这件?”
“妈……”法芮尔努力的组织语言:“我得从头说起,你知道我在调查的那件事,就是诅咒什么的……”
不知道她母亲到底有没有在听,但是总之指挥官低下身摘掉了防腐官嘴里的塞嘴布,而后坐到了椅子上。
“呸……”防腐官吐掉嘴里的脏东西抬头骂道:“安娜,你竟敢对我下手,你等着吧!大人不会放过你的!”
“你还是先想想自己吧。”安娜慢条斯理道:“我本来是想和平解决的,但既然我的傻女儿已经动了手……”
“他们先动手的!”法芮尔插嘴告状:“他派出了杀手来杀安吉拉,要不是我今晚到得及时,他差点就得手了!”
“好吧。”安娜更正:“既然你要先动手,那就别怪我武力解决了。”
“就凭你?!”防腐官笑道:“你这样天真的人在孟斐斯是活不下去的!就算过了今天,就算你杀了我,孟斐斯有她真正的主人,你终究会明白这一点。”
“孟斐斯真正的主人就是法老和孟斐斯的人民,你才应该明白这一点。”安娜说完重新堵上了他的嘴。
安娜让两个侍卫将人带了下去,暂时关押起来,她是整个孟斐斯的军事指挥官,家里从不缺士兵和关人的地方。
等确定安娜腾出空来,法芮尔才疑惑道:“妈妈,你早就知道这件事?”
“什么事?”指挥官明知故问。
年轻军官只好耐着性子从头开始讲:“我去调查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希腊人的诅咒’,然后发现这事跟圣洁之屋的首席防腐官有关,我追查到他的党羽,知道他们还和军队,和普塔神殿有勾结,我想回来告诉你,结果你早就知道?”
她恼火又无处发泄的表情仿佛能让那个恶劣的母亲找到什么乐子似的,安娜支着下巴笑起来:“你很惊讶吗?”
“不,我一点也不惊讶。”法芮尔板着脸生气极了的说。
“好了。”当母亲都知道逗孩子得有个限度,她安抚般地拍拍椅子示意女儿坐过来,又将另一边的位置留给了安吉拉:“确实如此,在我刚来孟斐斯的时候,他们就找过我了。”
“他们?”法芮尔用不满的语气表示她只是暂时放弃生气。
“帕赛拉普塔。”
两个年轻人倒吸了一口气,即使是安吉拉这个旅居此地没多久的外乡人也知道,那是普塔神殿的大祭司的名字。
在埃及,神殿发挥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很多时候祭司和神官们的权柄不亚于法老任命的官员,神殿拥有自己的财产,奴隶甚至武装,在本地又往往有着根深蒂固的信仰,两者结合使得法老也得忌惮三分。这样的情况虽然在希腊人的统治之下有所改变,但孟斐斯不巧是个古老的埃及城市,这里也有希腊人,也有希腊官员,但他们并不太受欢迎,所以安吉拉觉得,这些人向当地的埃及掌权者低头不是件什么值得惊讶的事。
但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所谓的‘希腊人的诅咒’背后居然是普塔神殿的大祭司搞出来的。
显然法芮尔也这么觉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次的事情里死的可都是埃及人!他是备受敬仰的大祭司,他到底图什么?”
安娜摇摇头:“可不止是他。”
“孟斐斯地区向来是块硬骨头,这里的权利都被当地人把持,祭司,神官,书记官,税务官,哪一个职务不是代代相传?有儿子的传给自己的儿子,神职人员就传给自己的侄子,连一个杂役的职务都不容外人插手,他们在这里早就已经是无冕之王了。”
“法老派任的官员要么就得和他们同流合污,向他们表忠心以求能进入这个团体,要么就会被他们排挤走,或者更糟糕的,死于非命。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被派驻到这里来?”安娜戏谑地点了点女儿的鼻尖。
“我以为是您得罪了人。”她女儿直白道。
指挥官抬手就要敲她脑门儿:“是得罪了不少人,不过我还没打算在这里因公殉职呢。”
“您也肯定不会愿意和他们同流合污的!”法芮尔这一点倒是很了解自己的母亲。
安娜笑了笑:“我一来,就发现城里的税收有问题,税务官和书记官几乎是明目张胆的勾结侵吞,但碍于职务我无权管辖。我本想找治安官与土地总管事商议,结果发现他们也是一伙的。去年法老因为贪污粮税的事还下过严厉的命令,并且派出了理政官来巡查,他们怕事情败露,又怕我告发,自然也来邀请过我,显然我没答应。”
“怪不得您老是待在庄园里!”
如果是这样一个地头蛇想要指挥官的命,那么无论是哪里都不会安全,哪怕是她自己的军营。
不过这话未免说得很扫指挥官的面子,还好安吉拉适时接话:“那您在庄园里也一定没闲着吧?”
指挥官大人笑了笑:“当然。我可有的是事情做,眼下总算是把军营给清理干净了,我本来打算慢慢来的,不过既然你们俩已经捅了马蜂窝……”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扯出这么个‘希腊人的诅咒’来呢?杀死那些无辜的埃及百姓能给他们什么好处?”安吉拉还是不明白那些枉死的人到底是为了什么平白丢了性命。
“这个……”法芮尔刚好在那个农庄的山洞里听到了一些,她本来打算单独跟安吉拉解释的:“其实我之前跟踪那个和首席防腐管碰面的人到了一个地方,显然他们不是单干。他们聚集了一伙人,一群……愚蠢,被他们蒙蔽的人。”
“我不知道他们是本来就对希腊人不满,还是被煽动的,总之他们真的相信这个计划可以嫁祸给希腊人,让城中的埃及人仇视希腊人,然后把希腊人都赶走。他们甚至准备在赶走孟斐斯城里的希腊人之后发动起义,组织军队去‘解放’别的城市。”
这实在是个很尴尬的话题,尤其是在一个同时有埃及人和希腊人,同时有被征服者与征服者在场的情况下。
埃及大地上的起义与反叛从没停歇过,由希腊人担任的法老显然不能让所有人都心甘情愿的效忠,而整个埃及大地被征服之后希腊人与罗马人凌驾于埃及人之上,甚至连犹太人与加拉台人都能在国内趾高气昂,高级官员与军官之中没有埃及人的容身之处,底层的埃及人承担着沉重的赋税和劳役,供养起了这个庞大的帝国。
无论那些诗人与演讲者如何以华丽辞藻粉饰,矛盾从来没有消失过,这片土地上同时发生着刻骨铭心的爱与不共戴天的恨,不同肤色语言信仰习俗的人们被强行弥合在一起,像脆弱的泥砖一样撑起了摇摇欲坠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