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修学旅行，倒不如说更像是一群富人子弟随便的自由出行罢了。
甚至于，学校的计划在这些早就被娇生惯养到一定程度的少爷小姐面前不值得一提。所以，校方干脆在目的地附近包下了整座观光度假村，哪怕什么地方都不去，就在度假村里玩一个礼拜也可以。星川再一次理所应当的和健屋当了室友——按她的说法，只有健屋才不会管她半夜是不是偷偷溜出去跟什么人幽会，也不会跟老师打小报告。翻了个白眼，健屋拿出了手机，咬着下嘴唇对着屏幕发起呆来。
“啊啊，太好了，没有父母叮嘱的一周，这就是幸福啊。”
“……”
“要不要晚上去跟隔壁班的人一起开趴？听说他们有人偷偷带了酒过来，你还没喝过吧？”
“犯法的哟。”
“你怎么回事，这么扫兴！——话说，你已经看着手机很久了诶。”
“嗯……想给巴さん发个信息。”
“我的天呐，健屋大小姐居然知道要跟家里人报备耶。”
家里人三个字不知道为什么让健屋感觉到了刺痛。她冷冷地抬起脸说：
“我没什么家里人，只有巴さん。”
“……”
星川难得好像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并没有回嘴，只是吐了吐舌头，转身便出门去了。健屋扔下手机，靠墙坐下，闭上了眼睛。几个小时过去了，还是没能将白雪巴从她的脑子里拿开，反而越聚越多。做饭时的侧脸，迈开步子时优雅的腿部线条，裸露的肩膀……心中的杂念没有休止般地徘徊着。健屋睁开的眼睛里似乎多了一些其他的东西，她拿起手机噼噼啪啪打完字，站起身来抓过自己的随身包，也离开了房间。
“要去神社？”
“是的老师，就在旁边，您看这是地图。现在神社的附近都有监控，我把手机的定位打开了，不会有问题的。”
“可是……”
“这样如何？我到了神社会请那边的负责人给您电话确认安全。我就呆在那里，哪都不去。”
“但……”
“老师……您也知道我家的情况。我现在没有心情玩乐，只想找个地方安静地呆着，顺便还可以去祈福，希望您能批准我这个无礼的请求。”
年轻的带队女老师最终还是因为这句话放软了态度，拿起自己的手机拨通了上级的电话。健屋在听到她反复和电话那端确认自己的名字，一丝讥讽的笑意从她的嘴角泛起。但她很快就换回了那副哀伤的表情，可怜巴巴地看着转过头来的女老师。对方非常迟疑地开口说道：
“可以是可以……”
“谢谢老师！”
“……理论上我们不应该放你一个未成年人独自出行。不过这里是和山上的神社属于同一片步行区域，附近也确认了没有野兽。但是我们会通知你的……嗯，监护人。并且你要确保到达神社之后立刻请那边负责的人打电话给我，如果三小时后我还没收到你的信息，我会立刻报警。”
健屋在心里计算了一下时间，如果顺利的话，自己走路大概要不了一个小时就可以到神社。但那个监护人的称呼始终还是让她微微皱起了眉头。年轻的女老师会错了意，似乎是很怕自己惹到这位未来可能呼风唤雨的健屋家家主，又小心翼翼地补充：
“这也是为了安全啊，对不对？监护人……监护人毕竟是法律上……”
“不，没关系，谢谢老师您的帮助，非常感谢。”
打断了已经开始语无伦次的老师，健屋乖巧地鞠躬致谢，并且露出了标准化的笑容，转身离开了教职员工的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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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这件衣……啊……”
从试衣间出来的路易斯刚想问问朋友的意见，就看到白雪巴皱着眉接起了电话，对她做了个抱歉的手势。收回了话头，她听到白雪巴几乎是换了一种声线在回答那边的提问，低沉的语气中颇有些不满：
“……再怎么说，也不该让她一个人……至少要先问过我的意见吧？……不，我并没有生气，只是认为您那边的做法稍有不妥。好的，谢谢告知，我会联系她的。”
等到她挂掉电话，路易斯才小心翼翼地凑过去问道：
“出什么事了吗？”
“嗯……稍微等我一下可以吗？对不起路易斯……”
“没事没事，我刚好想去试另一件衣服，等下一起找你拿主意吧！你先处理。”
路易斯贴心地拿起另一件衣服，又指了指白雪巴的手机，然后笑着回到了试衣间。白雪巴的眉头快要拧成了疙瘩。不是说到了地方会先联系自己吗？为什么又突然自己跑了出去，真是让人不省心。她刚想拨通健屋的电话，却发现信息提示那里有一个被自己忽视了的红色小点。
“巴さん……还在跟朋友见面吗？不知道该不该打电话给你。我已经到了，一切安好。想去旁边的神社走走，不用担心，这边很安全。”
她叹了口气，拨通了健屋花那的电话。嘟嘟的等待音几乎是只响了一声，电话立刻被接了起来，信号略有些差，让健屋的声音在听筒里显得并不真切。
“巴さん？”
“……为什么要自己跑出去。”
“……”
“喂？”
“没什么，宿舍里太吵了。她们还打算晚上开派对喝酒，我不想……”
“那也不该不跟我说一声就自作主张的出去。万一有什么危险呢？你有考虑过其他人的感受吗？”
完了……巴さん真的生气了。虽然预想过这种情况，但和平时不太一样的严肃声音从手机里传来的时候，健屋还是隐隐觉得有些双腿发软。她放慢了自己的脚步，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已经近乎带着哭腔：
“对不起……巴さん……”
“……”
也许是真的将自己代入到了健屋花那的监护人身份，校方那推卸责任的电话让白雪巴既生气又着急，可是听到健屋听上去快要哭了的声音，让她憋闷的无法发作。她在电话里深呼吸了几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缓和下来。
“你现在在哪里？”
“……再走一小会儿就能看到鸟居了。”
“去吧，不要挂断电话，到了之后直接把电话给接待你的人。”
“好……”
健屋不敢反驳也不敢多说，只是一手举着电话，一边加快了脚步，沿着青石拼成的小路向不远处隐约可见的红色鸟居走去。白雪巴四下看了看，走到窗边的高脚凳上坐了下来。路易斯又出来了一次，看到白雪巴仍举着电话一脸没好气的样子，也没有出声叫她，只是示意自己去旁边的店看看。白雪巴带着歉意地冲路易斯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静静地听着手机那头传来越来越明显的喘息。健屋忽然觉得很奇妙——这应该是她第一次跟白雪巴通电话。明明相隔甚远，可是她能清楚地感受到白雪巴存在，光是意识到这一点就让她莫名开心。爬山本来并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她现在的心脏似乎跳动的过于活跃了。
“呼……呼……巴さん？”
“我在。”
“对不起……“
“下次与其道歉，我希望你提前想清楚后果。”
“我……”
在这样的时候，健屋才意识到语言有多空泛。如果是在家，她一定会扑到白雪巴的怀里，哪怕对方在生气，也可以靠撒娇蒙混过关。可现在，她所拥有的，能传达感情的唯一工具，只有语言。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的鼻子有点酸。白雪巴听着电话那端隐约传来的抽泣声，叹了口气，放软了一点自己的声音。
“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才想到，这好像是我第一次接到巴さん的电话。”
挑了挑眉毛，明白健屋在耍什么小把戏的白雪巴淡淡地说道：
“如果你在住宿的地方给我打电话，就不会是这样的。”
“真的可以给巴さん打电话吗？不会打扰你跟朋友见面吗……”
“已经打扰到了。”
“呜……”
健屋花那还意识到了一件事——电话里的白雪巴真的很难搞！她不服气地揉揉鼻子，又往上跨了两个台阶，小声嘟囔到：
“什么朋友啊……都见这么久了还在一起……”
“你说什么？”
“没、没有！我看到鸟居了巴さん……最多再要五分钟我就可以……”
就在这时，一个从健屋的角度看上去非常高大的人影从鸟居后迈步出来，吓得健屋轻喊了一声，停下了脚步。白雪巴也坐直了身子，连忙问道：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电话的那边只有一些嘈杂的声音，并没能得到健屋的回答，白雪巴刚想追问什么，电话就在一片混乱中被挂掉了。她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还在思考是先再打过去一次还是直接报警比较好的时候，另一个熟悉的号码突然出现在来电显示上。她疑惑地接起来：
“……文美前辈？”
“哟，巴。你猜猜我在神社门口捡到了什么？”
山神文美的声音带着轻松和愉悦，意识到是怎么回事的白雪巴，此时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她又好气又好笑地说：
“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嗯，似乎是不小心吓到了她，手机扔出去好像摔坏了。”
背景传来了健屋的悲鸣，白雪巴反而笑了出来，对着电话说道：
“这样我就放心了。让她记住些教训也好。”
“哎呀，你好恐怖哦。”
“是吗？我怎么没觉得。”
“让现在的小孩子失去手机还不恐怖吗？……啊，似乎是这孩子想跟你说话，要接吗？”
“不了。等她回来再说吧，我要去找路易斯了。对了，文美前辈，要说起恐怖……你似乎有两天没有给路易斯打电话了哦？”
“呜哇……诶我不是、诶诶诶……？！”
“孩子这几天就麻烦你了，拜拜。”
挂断了电话，白雪巴明显看上去心情好了很多。
“抱歉，我也没想到你会这么害怕。”
文美被挂了电话，回过头看向一脸表情复杂的健屋花那，有点尴尬地挠了挠脸颊。原本以为自己还要安抚发狂的小孩子之类的，没想到健屋此时却比文美想象中的要冷静许多，只见她捡起地上摔碎的手机，全部装进包里，低着头沉默不语，似乎是在想些什么。
“你……你没事吧？”
这其实完全在健屋的预料之中——
当然，除了被吓到的自己竟然把手机扔了出去这一点。她记得山神文美的名字，而这座神社本来就是她修学旅行真正的目的地所在。当健屋听说修学旅行是要去神社的时候，便留神搜索了一下。只不过一切都看上去那么的顺理成章，没人在意她这个小孩子是不是做了充足的计划。星川恰到好处地提到她不喜欢的聚会，老师恰到好处的推卸责任，她唯一不确定的就是白雪巴会不会在意自己跟她的好朋友见面。
而白雪巴的反应说明，她相信了这一切都是巧合。
真是太好了。
“对不起，突然来打扰……”
健屋顺势低下头，站直身体鞠了个躬，好像手机摔坏了对她而言并不是什么大事，还是和第一次在葬礼时见到的一样，冷静，有礼貌。山神文美忽然觉得面前的这个孩子跟她的年龄似乎完全不相符，于是她也同样回了礼：
“欢迎。天色也不早了，跟我过来吧？”
“好的，谢谢您。”
和刚才接白雪巴电话时的健屋完全不同，她静静地跟在山神文美的后面，向着神社的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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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再问问吗？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喝下第二杯玛格丽塔之后，路易斯的脸颊有些红红的，看上去颇为可爱。白雪巴注视着好友的侧脸，单手托着自己的腮，眉眼间也带了些粉晕。她已经很久，很久没跟朋友出门吃饭、逛街、喝酒了，久到她都忘记这些事有多让她开心。白雪巴把视线收了回来，伸出修长的手指把玩着自己手上的酒杯，迟疑着开口：
“其实也没什么……小孩子不听话罢了。”
“啊啊……想想都觉得你真了不起。”
“嗯？怎么说？”
“突然决定去结婚……突然成了一个十几岁孩子的继母……你明明也很年轻。”
“是啊……”
嘴角的笑意带着苦涩，白雪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向后仰了仰头。叹了口气说道：
“记得我跟你说过吧？那孩子去修学旅行了。”
“是啊，不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跟你聊天。”
“她去了文美前辈的神社。”
“诶？这么巧的吗？！”
路易斯本来就大的眼睛此时瞪圆了，放下了酒杯。白雪巴也不可思议地笑了出来，点点头，并没有继续说什么。酒吧里放着时下的流行音乐，有一点吵闹，却让她品味出了一丝“人间”的感觉。她招手唤过酒保，又替自己和路易斯要了酒。
“……你果然还是选了Dry Martini。”
看着酒保将穿在小签子上的橄榄浸入酒中，路易斯不自觉地叹气出声。没有立刻说些什么，白雪巴只是拿着签子露在外面的部分，搅动了几下透明的酒，然后将一颗小小的橄榄纳入口中，颇有些怀念地哂笑：
“说过的吧？我这辈子做过最疯狂的一个决定。”
“……我从来都没反对过你跟女人在一起，但为什么非要是她呢……”
“哈……如果不是你的话，我会以为你暗恋我呢。”
“我没在开玩笑。”
转过脸来的路易斯表情有些不悦，说出的话好像已经在她心头憋了很久很久，她好似连珠炮一样地说道：
“如果你当时不知道她是有夫之妇，倒也罢了。之后居然还爱得那么死心塌地？我当时真的觉得你脑子坏了，如果不是文美拦着我……我……那个女人究竟有什么样的魔力让你对她这样？甚至赔上你这么长的时光？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真的不懂啊。”
也许是酒精的关系，路易斯说到后面的时候嘴唇和身体都在微微颤抖。她不知道自己说出来的话会不会伤害到白雪巴，但她始终有些克制不住。就是因为她和文美比谁都了解这个温柔的女人到底会为了别人付出到什么程度，才不忍心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向她们都不愿意看到的未来。白雪巴也明白，路易斯并不是在责怪自己，她只是注视着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着路易斯的后背，静静地听她说完。
“对不起……路易斯。”
“为什么……为什么要跟我道歉啊。”
路易斯看着面前那一如既往的笑容，眼睛发酸。她朝天上看去，吸了吸鼻子，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白雪巴的嘴角向上翘着，淡淡地说：
“不肯放手的人是我……不是她。”
“犯错的人始终是我，不是她。”
“因为那时候已经……什么都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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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可以是一个人的事情。
但关系不是。
白雪巴坐在学校的咖啡厅里，放下手中的书本，喟然叹息。已经过去了很多天……她甚至觉得那一晚只是自己喝多了的梦境，根本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是那梦境太令人痴迷，也太令人绝望。她不再觉得其他人的邀约有趣，她不再觉得任何男人或者女人会让她心动。似乎，那甜蜜的亲吻还停在她的脖颈，诱人的低语还绕在她的耳畔，她还记得……那截然不同的进入与爱抚，每天晚上都伴随着她入眠，又呼唤着她醒来。
是的，那一晚并不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初夜，却在某种意义上，是她的初夜。
不管是她看到的小说，还是听到各种朋友们的讨论，她的理智都在告诉她这太傻了。那不过是一夜情而已，那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只有当真的那个人才会受伤，自己又何必如此在意呢？她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给对方，对方也在第二天一早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给她就消失不见了，白雪巴甚至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健屋さん……”
她低声默念着这个名字，嘲笑着自己的天真。她当然知道这个姓氏——倒不如说，她过于清楚这个姓氏所代表的含义，也大概知晓这个名字背后的家族构成。毕竟，在这个城市，官与商之间的关系向来是模糊不清的。这也就说明，那个人要么就是随便挑了个到处可见的名字作为自己的代号，要么……
也许文美前辈说得对，自己应该把所有的事都当做没有发生过，就此离开。
她确认了一下书签的位置，将刚才看的小说装回背包，走出了咖啡厅。今天没有课，天气虽然有些阴暗，似乎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白雪巴按了按头上的帽子，阴影几乎遮住了她半张脸，长长的马尾随着风轻轻摆动，漫无目的走在大街上。来往的客流像是被加了很多层滤镜的模糊影子，在她的身侧来来回回。她就这样放空着自己，直到一声清脆的呼唤令她震惊地站在了原地。
“花那，过来。”
“妈妈——”
声音距离她有些远，可是她精准捕捉到了来源，下意识地迈步走进旁边的巷子遮住自己，强忍着狂跳的心脏微微探头看去。一个穿着华丽和服的女性正背对着她向前方招手，一个银发的小女孩梳着可爱的双马尾，正蹦蹦跳跳地向那个女人跑去。白雪巴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变态的偷窥狂，却还是忍不住从包里掏出了手机，对准方向，打开摄像头，悄悄放大了画面。那个女人正将小女孩抱起来，亲热地说着一些什么，显得非常开心。
她侧过脸来，白雪巴看到了，那人的眼角处有两颗并排的泪痣。
天空蓦然间响起了一声炸雷，紧接着，毫无预兆的大雨倾盆而至。
白雪巴愣愣地站在原地，任由漫天的水幕将她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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