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慈的主啊,请您再给我多一些时间。
只要一个小时,或者半个也好。
因为我需要一个道别的机会。
因为我不该通过死亡才能体验到活着的滋味。
——
在意识到耳边隐隐传来的细碎声响不是来自于破败砖房外扬起的漫天沙尘,而是来自于自己后颈那粗粝的源石结晶在互相摩擦时,德克萨斯后悔了。
不过她的后悔可能来得有些为时过晚,要是回到半小时以前,德克萨斯至少还可以用勉强能动的几根手指勾住能天使的袖口让她留下来,要求她不要浪费那仅剩的宝贵时间从柴火堆旁搬出一块石头来平衡这张缺了半条腿的木床,不必颤抖着将写作毛毯读作破布的针织物紧紧揶到自己的身下,更不用着急得连水都没喝上一口就跑去隔壁镇子的黑市上寻找针对急性感染症状的强效阻断剂。
要是再久一点,回到一周以前,德克萨斯能做的选择还有更多。她大可以不接受这次前往萨尔贡荒漠的外派委托,只是驻留在罗德岛本舰和企鹅物流龙门总部之间来回往返,在监测手环的指标彻底进入重症期的读数之后就做一些最简单的文书和信件传递工作——天知道能天使从来都是听凭德克萨斯的决定绝不会产生任何不满,更不会同意她在任务途中使用透支生命的源石技艺——但这也就等同于逼迫着德克萨斯默许往日的同事和战友们端着小心翼翼的遣词造句和满腔不舍的沉重视线包裹她的四周。
而要是真的有神迹显现,将单向行驶的时间长河往回倒流几年,德克萨斯甚至根本就不会染上矿石病。这一次她一定不会认错那颗精心伪装成了实验室药剂的液体源石炸弹,更不会给藏在运送车队里的隐匿弩手留出任何破绽发射那枚负责引燃的爆裂箭。这样一来,能天使就不会因为将注意力分给了正面突袭的术师而无暇顾及身后,德克萨斯则也用不着背负让搭档断了四根肋骨并且左手永远落下后遗症,而自己脊椎上方的颈部被高浓度酸液和源石碎片共同浇筑成了血肉模糊的结果。
可惜在这片大地上从来都没有那么多奢侈的如果。
而神迹,天啊,这是德克萨斯现在唯一向主祈祷的东西。
她发誓她什么都可以不要,但她只是很贪心地,想最后再看一次能天使那双流淌着火焰的眼睛。
可还不等她把祷词念完,剧烈的痛感就带着足以烧焦皮肤的灼热感断断续续地从四肢百骸蔓延了上来。它们像一条条挥舞着的崎岖长鞭,跃过老旧的疤痕,没入崭新的伤口,在麻木与撕心裂肺中将鲁珀痛觉神经上可承受的极限阈值反复拨弄,可德克萨斯却已经用完了所有的力气和精神来逃脱这份折磨。她实在是太累了。她现在能做的,只有艰难地仰起头,紧缩起肩膀,向上蹭动几分连肉眼都难以察觉的距离,再从僵硬闭塞的肺管中抽出几丝可供呼吸的空气,好让自己的矿石病病灶能被完全包裹在临时当成枕头的破烂布料里,并希望这项聊胜于无的努力能让自己的身体粉尘化的进度更慢、再慢一点。
「德克萨斯。」
德克萨斯轻轻地阖上了双眼。
「德克萨斯,你不能死。」
她好像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逐渐远去的意识被流沙卷进漩涡里彻底掩埋之前。
「德克萨斯,我带你回家。」
德克萨斯这个名字,就这样被能天使皲裂的嘴唇和泛着铁锈味的声带拼凑出了一次又一次。它落在能天使支离破碎的守护铳枪管上,陷入战术靴举步维艰的脚印里,又被揣进离心脏最近的那个口袋,和那管阻断剂一起成为了支撑着萨科塔继续向前走的最后一点动力。
因为德克萨斯还在等她。
所以哪怕她在黑市附近遭到了敌人的围追堵截,被妨碍凝血功能的法术直接命中,哪怕扑面而来的沙尘眯得她睁不开眼,随着分秒流逝的体温让她在焚风里打起寒颤,哪怕跨出去的每一步都像是在被深不见底的泥潭向下拖拽,而临时处理的医疗绷带早就浸泡在伤口不断吐出的血液里湿了个透,那颜色甚至比萨科塔头顶的光环还要更加扎眼——能天使都绝对不能停下。
只要她不停下,德克萨斯一定就还有救。
能天使相信她一定还能再开着肆无忌惮的玩笑薅一把德克萨斯左右摇摆的尾巴,一边连连求饶四处逃窜一边吐出舌头放声大笑;她还能逮住公司楼下路过的冰淇淋车,大发慈悲地请上德克萨斯一支巧克力脆皮甜筒以换取下个月的绑定饭票;或者在派对上喝个酩酊大醉也不错,然后深更半夜醒酒发现自己在德克萨斯的副驾驶上高歌猛进;又或者,只是在恍惚的半梦半醒间用手指蜷起几缕枕边的灰蓝色长发,就能获得足以再次踏入梦乡的安心感。
……所以你怎么可以就这么去死啊。德克萨斯。
能天使低声呢喃着,似乎把德克萨斯的名字当成了某种古老的拉特兰咒语,只要一直重复就能得到无穷无尽的力量那般——她手脚并用地翻过一座又一座沙丘,每走一步都会在脚下滴落星星点点的红色,又很快被漫天黄沙无情吞噬;她在踉跄与跌倒的无限循环中趔趄前行,前方的路途是她的信仰,身后拖出的血迹是她的朝圣。
在苍茫无垠的萨尔贡荒漠里,那个挣扎着的小小身影就是希望的象征。
而就在能天使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多久,接下来还要走多久,时间与空间的概念被一并拉扯成了永远也看不到尽头的煎熬时,她的视野里终于出现了那个作为据点的破败小屋。她成功了。失焦的瞳孔在血丝中重新聚拢,能天使几乎是以爬行的姿势半跪着挪动到了门口,这是最后几步,就差一点点了,她干脆是拿自己的身体猛地撞开了房门——
「德克萨斯……」
而她得到的答复却只有在横梁上缠绕的无助回声。
能天使愣住了。这个房间里空无一人,没有柴火堆,没有缺了一条腿的木床,没有破烂的毛毯,更没有德克萨斯。没有。什么都没有。
仿佛是大脑拒绝处理眼前的状况似的,只见能天使对着墙壁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本能地伸出手触碰胸前的口袋,试图把阻断剂掏出来在空气中挥舞一番,像是在和德克萨斯炫耀她的战利品,又像是在祈求上帝睨出一余目光来看看她的努力。
她回来了,德克萨斯有救了,她们马上就可以一起离开这里……这么想着,能天使就顺着扎手的玻璃碴摸索到了从心口晕染出的一片潮湿。
原来那个不堪一击的阻断剂容器早就在刚刚的猛烈撞击中碎开了……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德克萨斯根本不在这里。
原来能天使已经完全迷失方向了。
但那又如何呢?
幸好在这片无人问津的荒原上,燃烧生命也并不是一无是处的。荒原对所有的事物都近乎残酷地一视同仁,你付出什么就能收获什么,于是滚烫的血液涌出来就簇成了夺目的花朵,它不仅给能天使冰冷的双手提供了回暖的余温,而且也成为了萨科塔挥笔时想要多少就有多少的,最鲜艳最浓厚的红色墨水。
她们没有神迹,但她们也不需要神迹。
如果没有道路,那就杀出一条道路。
而如果连步伐也动弹不得,那还可以用沾着血的手指在墙上写出最后一封情书。
「……能天使?」
德克萨斯睁开了眼睛。
小屋的房门被吹开了。脆弱的木板被变化无常的沙暴刮得皮开肉绽,重重砸在石砖上发出惨烈的痛鸣。狂风从唯一的入口铺天盖地冲入房间,伴随着空旷的呼啸声,几乎就要把她从那张随时都会散架的木床上整个掀倒在地。德克萨斯低下头去,刚想在床沿找到一个支点撑起身子,却发现她的双腿已经消失在了粉末里,和飞扬的尘土一起纠缠不清。
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作为实体的部分正在慢慢流逝,连带着她刚才非常想要逃避的,连接她与真实世界的剧痛都已经开始淡去。
在双腿之后,迎接命运的将会是她的腰腹,再来是胸口与双臂,然后是脖颈与头颅。
那就这样吧,一切似乎都已经不重要了。是在不为人知的角落病发死去也好,还是变成人体炸药尸骨无存也罢。德克萨斯从来没有在意过那些东西。从始至终,德克萨斯都只是一直死死盯着那扇木门的轮廓,和接下来在哪一秒钟突然出现都不足为奇的能天使的身影。
能天使说过她会回来的,所以德克萨斯相信能天使一定会回来。
于是她等啊,等啊。只不过这次她没能等来黄昏与满月、黎明与日出,而是等到了一束要将整片大地照亮的强光不知从何处升起,又在刹那间侵占了德克萨斯全部的视线。仅仅是转眼一瞬的功夫,德克萨斯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可她好像又什么都能看见了。
就像她认识这道光芒,而这道光芒也认识她一样。
「她的枪口焦灼如怒阳,她的光环炫目胜白昼。」
她看见能天使的光翼,能天使的笑容,以及能天使如火炬般明亮的金色双眸。
德克萨斯知道,那是能天使来接她回家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