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莫愁便和这公孙止一道来到了这一大片屋前。这回光明正大进来,与在屋顶所见略有不同,身在花丛中,又与在山上看到的十分不同。她不由得心想:这花种成一大片便如此漂亮,我也可以在赤霞庄中种上一大片。可惜赤霞庄太北,花开不到几个月就要谢,不知有什么花冬天也能枝繁叶茂。她想来想去,也只有松柏之类长绿不枯,花却没有一种能够常开不败。
“这花的名字倒是特别,为何叫情花呢?”她的手从未离开剑柄,对这公孙止也从未放下过戒心,只是谷中迷团甚多,刚好有人送上门来,她也不会介意多周旋一会。
公孙止摘下一片花瓣,小心去掉花瓣背后小刺,送入口中,嚼了嚼,才道:“仙姑不妨尝尝。”
李莫愁见他随手所摘,大胆吃了去,又不似有毒,便也小心翼翼就着他方才所采之花,拈了另一片叶,学着他的样子去掉背后小刺,送入口中,入口香甜,芳甘似蜜,又醺醺()微有酒气,但嚼得几下,回味之中越来越苦。她平时多与毒物打交道,知晓大部分毒物都泛苦气,急忙吐掉,皱眉道:“这花瓣为何泛苦?”
公孙止毫不着恼,笑道:“味道是否甘甜?后来却又返苦了?”
李莫愁道:“确乎如此。”
公孙止续道:“这名字是祖上传下来的,花瓣入口极甜,待要细细品味之时,却又发苦,是不是这样?”
“确乎如此。”
“情之为物,本是如此,入口甘甜,回味苦涩,遍身是刺,你就算万分小心,也不免为其所伤。”
李莫愁心下涩然,听他句句属实,一句一句似是打进她心口里。
公孙止见她若有所思,知她在听,续道:“我们谷中常食情花花瓣,可安心凝神。”
“何以不食其果?”
公孙止便指着花丛中一个毫不起眼的地方道:“情花果实往往不美,且滋味各异,长相与样子还毫无关系,有的怪异丑陋,滋味却甜,有的大而圆润,入口却酸苦难食,久之大家便都不食其果。”
李莫愁往花丛中细细望去,果然看见一些果子,有的青红相间,遍生绒毛,有的样貌怪异,表面虬结,十个里面,竟没一个生得好看的。想那情花虽美结出的果实却大都丑陋不堪,岂非就如世间风月之事,虽美,有好结果的却没有几个?正如她痴恋陆展元,到头来仍无法阻止他移情别恋。陆展元虽与何沅君结为夫妇,却无法白头到老,三五年便病死。
她悠悠叹气,心道:只愿我那小妹子,能碰上唯一一个又美又甜的果子,她本性善良,自是值得有情人真心待她。
俄而又想,我出墓时也是一张白纸,何以却不值得旁人真心待我呢?
正自出神,手指又痛,心口似受大石捶击,苦楚难当,与心中苦涩叠加,又加倍使人难捱。
公孙止续道:“仙姑又想到心上人了?”
李莫愁横了他一眼,他不以为忤,接着说:“情花之毒平常与人无害,可人动情欲之念时,血中不知生出什么事物,碰上这情花之毒,才使人苦楚难当。”
“那我的毒……”
公孙止微笑道:“仙姑不需着急,解药炼制尚需时日,此地风景这么好,仙姑不若盘桓几日,我家中收藏了许多道藏,仙姑若是喜欢,我便拿来给你。”
李莫愁不置可否,随公孙止来到一处院落前。见他唤来两人,命二人跟着李莫愁侍候,李莫愁要推辞,公孙止倒是盛情拳拳,不由分说,一定要这一男一女两个弟子守在门前。李莫愁答应了,他才离开这里。
待他走后,李莫愁一人在这小院中四处走动。此处一尘不染,窗外一片花海,小窗雅筑,让她不禁忆起陆家庄来。空中隐隐有一股甜香,却叫她想起了小龙女。她指尖又是一痛,胸口如遭锤击,踉跄一步,险些向后坐倒。她一手撑在墙上,方知自己每日想起陆展元的次数远比自己以为的要多。此毒不解,只怕终生受制。公孙止所说不假,是以她明知公孙止无事献殷勤,也只得虚与委蛇。
她方才偷听到今日乃是谷主大婚,却给杨过搅局。公孙止虽未言明他就是谷主,但方才门口那两人亲口叫他谷主,定是不会错的。他不在家中陪那美娇娘,倒来招惹道姑,不知是甚道理。
她边想着边往外走去。不料门口闪出一人,道:“谷中现有外敌窥伺,仙姑不要乱走才是。”
李莫愁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守门弟子瞧来是个机灵人,微微一笑,道:“庄中这几日不大太平,谷主一番苦心,仙姑可莫辜负了。”
李莫愁冷笑一声,便要硬闯,转念一想,此处敌众我寡,老顽童又不知道被关在了哪里,惹上他们后患无穷,不若假意歇息,暗中探查。
守门二人似也怕她硬闯,暗中都戒备着,却见她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便歇下了。”
她将院门关上,慢慢走回了房中,等了一会儿,悄然起身,跳上了房顶离开此处。她走了一半朝后望了一眼,见门口守门二人趴在门缝处努力朝里张望,嗤笑一声,心道:你们便在此处慢慢看,我就不奉陪了。
庄中似乎确实不太平,巡逻的青衣弟子各带刀剑,呼喝声不断,她的行动也颇受阻碍,但见某处把守森严,想来是关押犯人之处,若是老顽童给人关起来,多半就是在此处。李莫愁看准了方位,准拟晚上趁夜再来。这些青衣人呼来喝去,扰得她心中烦乱,她一避再避,终于寻到一处人迹罕至的位置。
这里不似别的地方,遍生情花,妖娆障目,热热闹闹。她叹了口气,入眼青松古柏,低处也是绿叶矮丛,看着竟分外安然,不由得暗中夸道:我原先笑话师妹总是喜欢这些绿油油的单调东西,今时今日方知她所言不假……
她的叹息刚止,忽地听到另一声叹息悠悠传来。她心中一凛,伏低了身子,藏在树冠之后,稍稍移动,心中欲寻绿衣,却意外见一白衣少女托腮长叹。
那少女侧影娉娉袅袅,看上去极静极冰,日影自树叶间漏下的金斑落在她身上,似也变成了月光。她脸色苍白,本就比常人少了一层血色,那一声长叹更使她面容寂寥,郁郁寡欢。谷中明明犹有春意,却在这庄园一隅生出些秋日的萧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