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切茜娅·缇雅而言,在提亚海姆福利院的时间,是或明或暗的。
来到提亚海姆福利院的孩子们,或多或少都有天生的缺陷。有的孩子会缺胳膊少腿,而有的则是身体内部破破烂烂。切茜娅见过她的同伴——海莉病发的样子。某天夜里大她两岁的海莉睡在她的下铺,忽然像是没有通水的消防管道,发出空空的呼吸声。
呼哧、呼哧、呼哧。切茜娅连忙跑下来,脚踩空了楼梯崴了一下。她单脚滑稽地跳着去开灯,只见海莉小小的手紧紧抓着她的睡衣,脸色煞白地喘,似乎怎么吸气都吸不够。
“海莉!海莉!你没事吧!我去找院长!”
“不,不要找……不要……”
她很虚弱地喘着气拒绝,想必海莉是用了大半的力量去拽住切茜娅的衣服,她忽然咳了起来:“不要……”
那晚切茜娅很努力地给海莉顺气,她一刻不停地给海莉摸着背。最后金发的女孩在她怀里睡着,切茜娅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床上让她平躺下来,拔腿跑向院长办公室。
“院长!院长,院长!海莉她……您快去看看!”
一头银发的老人静静地坐在那里,他对面是一位有着浅粉长发的美丽女性,他们之间的茶几上,红茶已经不再飘着热气。
“特蕾西娅女士,您看,这就是我们面临的问题。”院长说,他招呼切茜娅过去,缓缓地抚摸她的头发,“孩子们身患重病,却得不到良药的医治。”
“院长爷爷……”年幼的切茜娅抬头看向老人,而老人则是悲悯地望着她,一遍遍地抚摸她的头发,仅此而已。她原以为院长会去看看海莉,因为院长很厉害。他会把被扔在福利院门口的弃婴抱回来,给他们洗澡,手腕上戴好姓名牌,为他们初步诊疗再请来医生。他亲自给切茜娅做她最爱吃的糖渍番茄,夏天带他们大点儿的孩子去草地上玩,还会给他们上课,夸奖抢着回答问题的切茜娅。
他是无所不能的。
“我明白了。”被称作特蕾西娅的女性从公文包内拿出一叠纸,“之后将对提亚海姆福利院进行一系列调查,以确定——”
“院长爷爷!”
切茜娅抓着院长的手摇晃,她想让院长早些去看看可怜的海莉,可院长爷爷却看向那名优雅的女性。被切茜娅打断话头的她正掏出一支中性笔,意图在一张纸上做些什么记录。
“切茜娅……孩子,稍等一下……”
忽然切茜娅觉得好火大,她看向那名女性,一口咬住她的手。年幼的女孩发泄着她的不满,她想把这个外人赶出去。院长慌张地过来抱走了切茜娅,那浅粉头发的女人也被她的行为吓到,不明不白地看着突然生气的孩子。
小切茜娅被带了出去,她被敬爱的院长锁在了门外,并用她的小拳头打着门。院长深深地长叹一口气,在医药箱里拿出了消毒用的棉花给特蕾西娅擦拭,对方笑说没关系,用纸巾擦了擦手背上的口水。
“万分抱歉……真没想到——”
“不,小孩子嘛,再说申请成功后,我们会经常见面的,也不要惩罚她。”
特蕾西娅收拾好包,将纸团扔进垃圾桶。她打开门的时候,那个小女孩还对着她摆臭脸,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特蕾西娅觉得那么真性情的小孩也挺少见,她蹲下来揉了揉切茜娅的波波头,给了她一颗牛奶巧克力。
“这是什么?”小女孩看着手里的圆球,瓮声瓮气地问。
“巧克力。甜甜的很好吃。”特蕾西娅想了想,继续说,“如果你喜欢吃,下次我就再给你带一颗。”
小女孩看了看她,又看看巧克力,撇了撇嘴:“我不想看到你。”啊——被孩子讨厌了啊。特蕾西娅笑笑,揉揉她的头发站起来,温柔地道别:“拜拜,下次见。”
“切茜娅,怎么了?”院长收拾掉茶水,叫住了切茜娅。女孩回头,童音里还是带着赌气:“您不在乎海莉!”
“海莉?她怎么了?”
“她一直在咳嗽!”
“她现在呢?!”院长的声音忽然高了,看到他焦急的模样,切茜娅有点被吓到,赶紧说了下昨晚的情况。听到海莉暂且稳定后,院长才长舒了口气,拿起药箱,跟着切茜娅去了宿舍。
他或许都不如赤脚医生。孩子们觉得他很厉害,是因为他活得太久,从小有残疾,久病成医。他不知道海莉的哮喘该怎么治疗,他更买不起那些药。说实话,从一时冲动收养海莉开始后他又陆续收养的几个孩子,他们足够掏空他的老本,庄园被改造成孩子们的宿舍,福利院的门牌也只是他用刻刀歪歪扭扭刻下来的木牌。吃的喝的靠着远在城市的儿子接济,养老金全给了孩子们。
儿子说过这不是养猫养狗那么简单的事。那个金发的小女孩海莉现今8岁了,是他第一个收养的孩子,他总是多点儿关照的。之后来的孩子,除了切茜娅,似乎或多或少有些问题。
切茜娅,则是一个无助的十四岁少女丢弃的孩子。她的襁褓中留着一封信,信纸是邮局里那种,外边包着国际信件的信封,字迹是清秀的但被泪水模糊。从信里可以看出孩子的父亲是一位挺有风度的小少爷,估摸着是独生子女,出身很好。他向往书中的海外世界,教会孩子的母亲玩西洋棋,然后出国,然后杳无音信。
浪漫的爱情回忆,和现实痛苦造成的后悔,交织在信中。老人唏嘘,他盖上信,在塑料片上用记号笔写下“Chessia”,绑在婴儿的手腕上。
切茜娅这样的不在少数。先进的思想和潮流会轻而易举地冲破年轻人的理智,他们会飞蛾扑火一样去追求自认正确的事情。老人为海莉喂下枇杷膏,默默地离开了两个孩子的宿舍。
而他的女儿——得了吧,别批判年轻人了。老糊涂也总是有做错的事。
院长坐在沙发上,昏昏沉沉地将烟灰倒在垃圾桶里,扎起垃圾袋。突然一股奇妙的香味让他一愣,他直觉认为它是来自垃圾袋的。他打开满是烟灰的塑料袋,晃动两下露出灰白的纸团,心脏砰砰跳起来,这令老人的脸变得充血通红。
他铁定是魔怔了。他蹑手蹑脚打开孩子们的宿舍门,切茜娅和海莉躺在一张床上,切茜娅的手还搭在海莉的背上,她睡得很是香甜,嘴大张着。
老人的手颤抖着。他意识到自己的干枯,孩子们的手指细嫩白皙,而他的枯老皴裂。即使是在只有淡淡月光的房间内,他都悲叹于年龄的差距。即便如此,他的手指依旧探入了切茜娅柔软的小口。
勾出了口水,老人用退化了几十年的嗅觉去捕捉,久违的冲动让他一瞬间涌出泪水与口水。院长贪婪地伸出舌头,颤抖的舌迎接沾染女孩唾液的手指,他近乎病态地舔褶皱中的琼浆,吸吮指甲盖下的玉液。
不够,不够。他的领养,不,他的一生,就是为此而生。他不假思索,手指第二次探入女孩的口唇,这次他或许过于急躁,切茜娅咕哝着翻了个身,困恹恹地睁开了眼:“…呜……嗯?院长爷爷……”
他说了什么?他用了什么借口?回过神来,他怀里抱着海莉。对。他说,要把海莉带去他房间观察。可是他明明,想带走的是——
想捕食的是。
海莉在他怀里咳嗽起来,老人的眼神忽明忽暗。他注视着海莉金色的卷发,泪水滴进女孩浓密的头发。他只是想在余生让残破的自己帮助到更多人。
他也想在摇椅下沐浴着阳光,看长大的孩子们玩耍,笑着死去。
1992年5月。
时间过得飞快,60天的审核期很快就过去了,特蕾西娅带着被驳回的申请来到提亚海姆福利院,告知院长这个让人消沉的消息。
“抱歉。最多只能被认定为NGO……”特蕾西娅解释道,“非政府组织。资金的申请会比较困难,请您做好心理准备。但是,我看到有些孩子已经到了学龄,您是私人授课吗?”
“是的。”院长叹了口气,他整个人都有些消沉。
特蕾西娅斟酌了会儿,将之前就有的想法讲述出来:“我会在工作之余为孩子们上课,尽我所能。这样会给您减轻一些负担吗?”
“您,您为什么……”
“孩子们需要更好的教育。而且,我很尊敬您,提亚海姆先生。”
“……那还真是……非常感谢您……”
特蕾西娅脸上也露出一丝微笑,她打心里感到高兴,这让她的表情明媚不少:“那么,正好今天是周日,我给孩子们上一节课吧。”
“这……难道您是专门——”
“没关系,这也是我的工作。”
结果在特蕾西娅的课上,有一个白毛波波头的小姑娘总是举手抢答,然后啪塔啪塔自顾自跑上来抓一个讲台上的巧克力回去,宝贝地放在自己桌上。这小姑娘知道的真的多,上次明明还说不会吃这个巧克力,现在明明很积极地在回答问题嘛。
“切茜娅,你做得很棒哦。大家也要向切茜娅学习,多阅读课外书,积极回答问题。”
小女孩被一夸,似乎是不好意思地扭过了头,特蕾西娅觉得她煞是可爱,宣布下课后特意走到她旁边,问:“有什么不懂的吗?”
“哼。”女孩数着巧克力,她估摸着拿了有七八个,“你问了那么多,我也要考考你。”
“嗯哼,你说。”特蕾西娅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切茜娅的旁边,小女孩开始了她的提问:“地球分为哪几层?”
“地壳、地幔、地核。”
“嗯!那么……打雷先听到雷声还是先看到光?”
“看到光。”
“哼,你还挺厉害的……那么,最后一问,乒乓球和铁球同时从天台释放——”
“理论上是同时落地哦。”
小女孩露出吃惊的表情,这让特蕾西娅这个成年人更忍俊不禁。切茜娅瘪了瘪嘴,闷闷地说:“那既然你答对了三个问题,我允许你去见我最好的朋友。”
于是乎特蕾西娅“有幸”跟着小女孩的步伐去海莉的宿舍,她被切茜娅牵着手,想起刚才的事不禁问:“为什么要问那三个问题?”
“因为他们都太蠢了!”小女孩说,想必是她的朋友吧,“他们老是回答说,地球有树有水有吃的;打雷的声音像是猛兽;乒乓球能弹得很高很高。喂,你也笑了!是吧,他们真的很答非所问。”
“你很聪明。”特蕾西娅弯了眉眼夸奖,这是发自内心的。
“我当然很聪明了。”年仅七岁的切茜娅自豪地认同了特蕾西娅的夸奖,这让特蕾西娅更觉得这个孩子很可爱。小姑娘打开院长房间的门,她的好朋友海莉正躺在床上给她们打招呼。
“这是我们的新老师!她……不,我自己!赚来了好多好吃的,给你。”
她从口袋里掏出那些巧克力,珍宝一样放在床头柜。可是天有些热,她的手指上沾了一点融化的巧克力,切茜娅把手指含在嘴里咂咂嘴。
“你生病了吗?”特蕾西娅蹲下来问,海莉点点头,她说自己一直在咳嗽。
“院长说海莉受凉感冒了!她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只要我听话。”切茜娅的眼睛闪闪发光地看着她的好朋友,露出真心的微笑,“巧克力吃了浑身热乎乎,这样就能不冷了!”
海莉笑着点点头,她们三个又聊了很久的天。特蕾西娅得知切茜娅是第二大的孩子。原本海莉与切茜娅之间还有个小男孩,那个男孩被领养走了,因此只剩切茜娅和海莉二人最大。切茜娅又极其聪明,也只有海莉年龄大些能和她聊得来,她们自然成了最好的朋友。
切茜娅对着海莉挥挥手,拉着特蕾西娅叫她不要打扰海莉休息,离开了房间。小女孩把特蕾西娅送到门口,抬着头问:“……特蕾西娅老师,你下次还会来吗?再给我们带点巧克力吧。”
“嗯,下次会带双倍的。”特蕾西娅捏了捏小姑娘的脸蛋,看着她立刻翻了脸的好笑模样,“让你和你的朋友都有好吃的。”
是夜,切茜娅从下铺翻身起来。她舔着干枯的舌,而她的好友海莉吞下巧克力。
浓稠的浆液从喉头滑下去,香甜散发在鼻翼之间。尝到如此的美味,两人都露出了明媚的笑容。
黏住了喉咙,女孩捂着胸口,过会儿开始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呵——呼——呵——
咳咳、咳、咕——哈——
“院、院长……院长爷爷……咳咳咳……”
眼泪从她的眼眶中滚出,女孩一边哭着一边叫着院长爷爷。好难受,好难受,要透不过气来了,可是……
她的眼睛像是坏掉的水龙头,水从眼睛里一个劲地往外奔涌。窒息的感觉袭来,她虚弱地叫着院长爷爷。
好在痛苦只在一个晚上就终结了。
第二天,海莉的死讯传遍了提亚海姆福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