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半个小时的工夫,钟倾茗就做好了简简单单的三份炒菜和一份西红柿鸡蛋汤,她的手艺还是很不错的,只是饭量算不上大,没法跟大胃王尚菏瑹比。
尚菏瑹本是已经吃过了泡面,并没有饿的感觉,但闻到菜香,她还是忍不住的动了筷子,没想到这一吃,就吃了个肚圆,一时间撑的她围着不大的客厅来回转,好消化食。
饭吃饱了,接下来,就该教人家写字了,尚菏瑹这才意识到,写字得用到书桌,书桌在书房,而书房又是她不敢轻易让人进的地方,她思量再三,终于下了狠心,一把推开书房的门,带着钟倾茗进了去。
钟倾茗视察着这间不算太大的书房,挂着笑,点了点头。她按着顺时针的方向,一点点的环顾书房,在北墙和东墙边上各摆有两个较大的白枫色的实木书架,在大书架的两旁还有两个橘黄色的塑料小书架,书架上全部放满了书,且书籍种类非常的丰富。
在南墙边上有两个黑胡桃色的十五格架和一个榉木色的十二格架,上面放满了卷轴书画和大小不等的古玩,十二格架最底下的那一层,放着各种章料和各式刻刀。西墙上挂着几幅字和一幅兰花写意图,字上有尚菏瑹的盖章,那副兰花图上盖的却是尚军河的印章。尚军河的画小有名气,书画杂志上曾刊登过他的专版,钟倾茗是知道的他的,回忆一下尚军河的样子,再看看尚菏瑹和他那有些相似的眉眼,钟倾茗猜测,尚军河跟尚菏瑹都姓尚,他们大约是亲戚吧。
窗台上放着一个浅蓝色的琉璃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束百合花,钟倾茗想,看来尚菏瑹是偏爱百合花的。窗台下摆着一张黑橡木色的大书桌,书桌正中央放着一台白色苹果笔记本,左上角放着一高一低的两个圆形笔筒,右上角放着一台小小的打印机以及若干已打印出来的资料和论文。
尚菏瑹的书房里有着很丰富的颜色,白的,红的,黑的,蓝的,各种颜色应有尽有,但这些颜色并不显得突兀,反是融合的恰到好处。钟倾茗置身其中,就好像进入了一个万花筒,尽管缭乱,却也有序。
对有些人来说,书房,是个相对私密的所在。就像钟倾茗的书房,除了她的母亲,她还从来没有让第二个人进去过。钟倾茗隐隐的感觉,这间不算大的书房,似乎是尚菏瑹整个的精神世界的一个缩影,这块天地,是完全属于尚菏瑹的,而如今,她走了进来。
尚菏瑹从书架上拿下她收藏的《毛选》,说:“这是你要的毛选,你先看看满不满意。”
“好的,”钟倾茗大体上翻了翻,也没怎么仔细看,只说:“很满意,今天来的急了些,没带多少钱,等明天我再给你吧。”
“不急不急,”尚菏瑹客套着,“篆刻和书法,你想先学哪个?”
“你觉得先学哪个好?”
尚菏瑹歪着脑袋思忖片刻,说:“学篆先学书,我看,还是先书法后篆刻吧,先把行、草、楷、隶、篆中的那些笔画和结构熟悉一下,再学起篆刻来,会得心应手一些。”
钟倾茗无异议,“那就先学书法。”
尚菏瑹蹲下身,从书架下的小柜子里拿出笔墨纸砚,“咱们开始吧。”
“好,”钟倾茗看着墙上挂的已经装裱好的四个大字——宁静致远,明明是很淡泊的一个词语,却被尚菏瑹写的鸾翔凤翥,落笔处透着的不是宁静沉稳,而是生动活泼,这倒也符合尚菏瑹的性格。她明知故问:“这几个字是你写的吧?”
“是啊,你看怎样?”
钟倾茗恭维道:“我对书法了解的没你多,但也看得出来,写的很不错,相当棒。”
“谢谢,”又被人夸奖了,尚菏瑹又欢喜上了天,她把桌上电脑往右边一推,摊开宣纸,说:“练习毛笔字,我觉得用手工毛边是最好的,毛边我这里没有了,你先凑合着用这几张生宣吧,等明天我再去买点来。”
“还是我来买吧。”
“不用客气,我买就好,”尚菏瑹从笔筒挑出一支毛笔,说:“羊毫偏软,狼毫偏硬,这只笔是兼毫。握笔姿势你一定会吧?”
“会,”钟倾茗接过毛笔,有板有眼的握住,“是这样吧?”
“姿势是对了,但你握的太紧了,手指要放松。”
“嗯。”
尚菏瑹拿出一本《多宝塔碑》,说:“写字有四个步骤,笔画,偏旁,结构和章法,这些是需要一边临摹一边琢磨的,等会儿你试着临摹一下,临帖是条捷径,不过,书法也有速成技巧,我先来教你这些技巧吧。”
尚菏瑹是个好老师,钟倾茗也是个好学生,时间在一教一学中慢慢滑过,等两人都感觉有些累了的时候,一看表,已经九点半了。
“休息一会儿吧,”尚菏瑹说。
“好的,”钟倾茗放下笔,再抬头看看尚菏瑹写的“宁静致远”,问:“就像喜欢篆刻一样,你也是打心底喜欢书法的吧?”
“嗯,”尚菏瑹倒杯水,递给钟倾茗,嗓子眼一痒,就想说说话,于是,她泛泛而谈:“我喜欢这些文字,它是一个非常奇妙的存在。从仓颉造字到甲骨文再到简体字,五千年的历史积淀让我们的文字充满了丰富的内涵,它们是字,也是画,更是一种文化的总结,一种民族血液的流传。我的工作是研究中国美术史,从另一个角度上说,也是研究中国文化,什么是文化?我看,这些字就是最大的文化。英语的词汇量在不断增加,动不动就会有个新单词出现,考个GRE就要背一两万单词,而我们只用几千个常用汉字就能覆盖98%以上的书面资料,就像毛选,全书字数近百万,用到的汉字却不到三千个,这是一件非常神奇的事。这简简单单的几千个汉字,经过不同的组合,就能诠释出无数种意义,让汉语成为世界上最难学习的语言之一,多么神奇。这也是我喜欢书法的最大原因。”她沉了沉,试探性的问了一句:“现在有许多人都挣着抢着往国外跑,你怎么会选择回国呢?”
“有很多因素的吧,”钟倾茗转着水杯,不痛不痒的说:“我打算回国的前几天,有个同学问我,美国不好吗?为什么不留下来呢?我说,我在这里不能常说中国话,不能常写中国字,不能常看到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人,美国很好,在很多方面的确要比中国好上许多,可是,这里不是我的家,我在这里没有归属感,所以,我得回去,回到属于我的族类中去。”
尚菏瑹听着钟倾茗的话有点假大空,她在心里暗骂了一句“不实诚”,脸上却崇拜一般的笑了笑,说:“没想到,您还是位爱国人士!”
“不是,说我爱国,我一点也不敢当,我只是更加注重自己的感觉而已,”钟倾茗瞥一眼尚菏瑹那欠揍的笑,索性坦言相告:“说实话,这个国是好是坏,爱是不爱,对我来说都没有太大意义。对我最有意义的,是我的父辈在这里打下了地基,延伸了根脉,我回国发展要比在国外发展轻松的多,既然这样,我就没有必要再去选一条累人的路去走。人活一辈子,在哪儿都是过,我只想找个让自己感觉相对舒服的地方过日子罢了,”说完,她逗趣般的笑道:“不过,刚才听你那番言谈,我看你倒是很像个爱国的人,对吧?”
“你都不敢当,我就更不敢当了,不瞒你说,我心里这爱国种子,比你多不到哪儿去,”尚菏瑹见钟倾茗说了实话,她要再装假大空,那就真的假大空了,只能也坦言相告:“你看,爱是相互的,让你爱国容易,但让国爱你太难,我快30的人了,不想干赔本的买卖。我常想,现在爱国主体大约是一群青年学生,那群孩子是真正的赤诚和可爱,可是,就是这样一群可爱的孩子,他们教科书上的鲁迅却是孔雀东南飞了。中小学从没接触过鲁迅的孩子,带着他们正在渐渐形成的人生观来到了一切靠自主的大学,我不知道是该鼓励他们去做个好人才,还是该鼓励他们去当个好奴才,最后,只能得过且过。人才奴才都是才,只要过的好,当人当奴都可以,能凑合的就凑合吧,这年月,不凑合,没法过,没办法!不管怎么说,我只觉得,这人啊,一旦长大了,各种事情不用你找,它们自己就会纷至而来,一旦想自己的事情想多了,连亲朋好友都顾不上,就更别提什么国了,反正,我是这样,至于别人……”尚菏瑹吐吐舌头,“我可不敢代表谁。”
尚菏瑹吐舌头的俏皮动作把钟倾茗给逗乐了,“我差不多跟你是一样的,你可以代表一下我。”
“那我就不客气了。”
钟倾茗翻弄一下桌角的那几篇论文,问:“这些都是你写的吧?”
“嗯,是。”
“等会儿我想拿回家去拜读,可以么?”
“可以的,只是这几篇论文是发表之前的草稿,恐怕让你见笑了,”尚菏瑹对待自己的论文一向很慷慨,从不怕让人家看了她吃亏。
“没关系,草稿自有草稿的价值,”钟倾茗略一沉吟,说:“你发表过的论文,我也想一块儿拜读一下,你看,可以吧?”
“那我得给你从电脑上拷贝下来,你稍等,”尚菏瑹说着,打开了笔记本。
钟倾茗发现了一个问题,跟尚菏瑹打交道,其实一点也不难,甚至是非常的容易——只要你对她敞开心扉,那她也会向你敞开心扉。可是,在人们的交往过程中,最容易的,往往也是最难的,这个世界的防盗门越来越高科技了,谁敢轻易的把戒备放下而无条件的去信任一个人呢?
夜幕让万物归于沉静,也让思想浮起了活跃的种子。两人在书房侃侃而谈,夜风溜进来,撩起了窗边的白色窗帘,窗帘的尾稍滑过钟倾茗的额角,痒痒的,连带着心,也痒痒的。她凝视着尚菏瑹那张干净清秀的脸,似乎有一种不知名的情愫,覆盖了长久以来的孤寂和清冷。
十点半,钟倾茗告辞,尚菏瑹送她来到楼下,挥手道别。当钟倾茗的车子在视线中消失,尚菏瑹忽然觉得,钟倾茗这个人,其实是很不错的——如果不跟她抢东西的话。
尚菏瑹挺庆幸,因为她每次碰到钟倾茗一向没多少好事,而今晚,似乎不太一样。但是,当她去洗手间解决内急问题的时候,她的庆幸也到了头,她直着腿,弯着腰,撅着屁股,垂着头,瞪着内裤上那一点鲜艳的,正对着她咧嘴笑的红,她知道,每个月的那么几天又光顾了——好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