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龙女本也没有打算哭,顺着他的话问:“什么好玩的?”
老顽童嘿嘿一笑,伸出两只手来,左手空明拳,右手养心拳,攻守兼备,打得不亦乐乎。玉女素心剑法主要练全真派剑法,拳法只是写在洞壁上,李莫愁多有研习,她只是看过几眼,如今见了实物,不由得多看几眼。老顽童见她瞧得专注,更是得意非凡,打完一套,问小龙女:“怎么样?好不好玩?”
小龙女道:“瞧来你两只手似乎使了完全不同的拳法,是不是?”
老顽童哈哈一笑,道:“不错不错,当年我在桃花岛孤零零地住了十多年,没人相伴,只得自己和自己打架,你瞧,自己陪着自己不也是挺好玩的吗?想不想学?”
小龙女道:“这门功夫很难学吧?自己跟自己打架,要怎生打法?”
周伯通道:“这门功夫,说难也难极,说简单也简单至极。有的人一辈子都学不会,有的人只几天就学会了。你识得郭靖和黄蓉两个娃娃么?”
小龙女点点头,心中却道:他二人哪里是什么娃娃了?
周伯通道:“你说他们两个,谁聪明些,谁笨一些?”
小龙女道:“师姐说,黄姐姐智计天下无双,可称女中诸葛。郭大爷么,下的乃是苦功,资质却平常得紧。”
老顽童道:“哪里是平常得紧,简直蠢笨得紧。你瞧我是聪明呢,还是傻呢?”
小龙女道:“我瞧你年纪不小,仍是疯疯颠颠,傻里傻气的。”
老顽童听人这么说他,也不以为意,抓抓头傻笑几声,说:“我那郭靖兄弟虽然傻,可学我这功夫,一学就会。但他
转教他那婆娘,黄蓉那个小丫头,一颗心上生着十七八个窍,该是聪明盖世了吧?学来学去也学不会,我还道是郭靖那个傻小子教得不对,后来老顽童亲自教她,哪知她就连第一步‘左手画方,右手画圆’也学不会。”
小龙女问:“世间竟然有这样的功夫,人太聪明学不会,傻一点反而占便宜?我可不信。”
老顽童道:“瞧来便是这样,可不由得你不信。”
小龙女道:“你瞧我,是聪明还是傻呢?”
老顽童打量她一番,品评道:“我瞧你长得很灵,和那小黄蓉不相上下,武功也跟她差不离。你既然不信,那你便试试‘左手画圆,右手画方’吧。”
小龙女依言伸出两根食指在地下画,但左手圆有些棱角,右手方却成了弧线,周伯通哈哈大笑,道:“不成的罢!”
小龙女微微一笑,凝神守一,心头空明,再次伸出双手,左边画一个圆,右边画一个方,这下方的正方,圆的浑圆。
周伯通大吃一惊,呆了半晌,忽地笑道:“是不是郭靖那个傻小子偷偷教你,你故意不说给我听?”
小龙女道:“没有啊,这有什么难的了?”
老顽童道:“咦,不难么?那你是怎么办到的?”
小龙女道:“心里什么也不想,就画成了。”说着伸出双手,左手写“老顽童”,右手写“小龙女”,双手同时,字迹便如一人所出。
老顽童拍手道:“这定然是你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本事,那便成了!”
当下教她如何左守右攻,左击右拒,将他自己在桃花岛领悟的这一门天下奇功,一股脑地教给了小龙女。
其实这左右互搏,关键便在“分心二用”四字上。大凡聪明才智之士,心头一件事没想完,就想到了第二件,譬如三国时凤雏先生庞士元庞统处理县中积累政务,看一听一,俱能处理得井井有条;郭奉孝一步一计,智计百出。要这等人来学左右互搏,是无论如何学不会的。
小龙女自幼修习古墓派少情少欲的功夫,八九岁时已练得心如止水,要她明白人心里的鬼蜮伎俩或许一辈子都办不到,要说心思空明、心无一物,却有幼时扎下的根基。虽因痴恋李莫愁而数度走火入魔,于这收敛心神的功夫大有损耗,但此刻心灵痛受创伤,心灰意懒之下,旧日玄功又恢复了八九成。
古墓派内功乃当年林朝英情场失意之后所创,她此刻心境反而暗合其意,感应一起,顿生妙悟,周伯通一加点拨,她立时便能领会。只因周伯通、郭靖、小龙女均是淳厚质朴、心无渣滓之人,如黄蓉、杨过、朱子柳之辈,那就说什么也学不会了。
周伯通身上毒性未除,但口讲指画,说得津津有味。小龙女不住点头,暗自思量如何右手使玉女剑法,左手使全真剑法,只几个时辰,心中霍然融汇贯通,说道:“我全懂啦。”说着双手试演数招,竟然圆转如意。
周伯通见过全真剑法,却没见过玉女剑法,见她左右剑法相生相克,意蕴非凡,只管张大嘴巴呆看,思量半晌,又催促她继续下去,小龙女将整套剑法使完,周伯通抚掌大笑:“妙极妙极,你这小女娃妙极,这剑法是什么来历?”
小龙女便将祖师婆婆林朝英与王重阳的纠葛略略说了,周伯通越听脸色越是古怪,道:“我师兄这人就是这样,凡事喜欢争个第一,武功也非要练到天下第一,做道士也非要做到天下第一,他知道之后肯定要想个办法压过这玉女素心剑法,多半还偷看了九阴真经……啊哟不好,说漏嘴了。”
小龙女奇道:“我古墓中是有九阴真经,怎么了?”
周伯通赶忙道:“没什么没什么,我是说你们这古墓派的剑法克我们全真派的全真剑法,为何双手同使却厉害了百倍?”
这事小龙女到现在也没想通,只得道:“我也不知道,初时我与师姐同练,也只是相对拆招,秘籍中最后一章写得并不清楚,师姐说是两人同使对敌,我护她,她护我,果真威力大增。”
周伯通自己并非少不经事,又熟知师兄与林朝英二人往事,心中升起一个古怪想法,当下瞪眼撇嘴,佯装不知。小龙女下山时什么也不懂,到如今自己有诸多体会,忽地心中闪过一念:玉女素心剑法本需两人同使,倘若我一人左右手相互照应,比起两人自是快得多。我与杨过同使时,几无默契,全凭事先说好应对的法子。我与师姐同使时,却有说不出的畅快,她要做什么我全都知晓,我要做什么她似也有所料,想来这门功夫求的便是一个心意相通……师姐和我心意相通么?难道……难道……
她本是个执拗性子,旁的事不放在心上,唯有武学一途定要刨根问底,此事盘在心头,逼得她只想大喊大叫,现在就找李莫愁问个清楚明白,可抬起头来只见门口硕大一张蛛网,上面蠕蠕几只斑斓的蜘蛛,外头一个和尚一个道士探头探脑地向内窥视,方才记得自己仍然身陷囹圄,活不活得到明天尚未可知,更不要说找到李莫愁的踪迹。
她呆呆站了一会儿,忽见蛛网晃了一晃,却是一只蜜蜂撞了上去,不住挣扎,使得蛛网前后晃动。先前一只大蝴蝶一触蛛网便即晕倒,这蜜蜂身躯甚小,却似不怕彩雪蛛毒性,挣扎间给蛛网撕出一个破洞。一只蜘蛛守在一旁,却不敢上前,等那蜜蜂最终不支晕去,才上前扑咬。
古墓中传下养蜂之术,小龙女终年与蜜蜂为伴,见蜜蜂有难,心中固然不忍,忽然转念想起老顽童方才说玉峰之毒也许是毒蛛克星,心道:毒蛛虽凶恶,我的蜂儿未必怕它们了。遂从怀中取出瓷瓶,拔开瓶塞,潜运掌力,热力从掌心传入瓶中,过不多时,一股芬芳馥郁的蜂蜜香气透过蛛网送了出去。
周伯通嗅到味道,奇道:“你在做什么?”
小龙女微微一笑,道:“我也有个顶好玩的把戏,演给你瞧瞧,好不好?”
听说有把戏可瞧,周伯通乐而鼓掌,问道:“什么把戏?”
小龙女笑而不答,只是催动掌力。这山谷里百花盛放,四下野蜂颇多,闻到这股极甜蜜的芬芳,纷纷从各处飞涌而至。粘在蛛网上,便用力挣扎撕扯,非将蛛网扯出个洞不可,初时野蜂三五一群扑来,那蜘蛛尚且能修补破网,咬死蜜蜂,待蜜蜂一多,有的不死,而在那蜘蛛身上刺上一下,刺得多了,这个天下至毒的彩雪蛛便一只只僵死。
周伯通只瞧得心花怒放,手舞足蹈。赵志敬早年在孙婆婆手下吃过玉蜂的亏,听见嗡嗡声作堆就立刻躲了起来。蜂子初时三五一群,到最后几百只一起涌进山洞,冲得蛛网七零八落,十余只珍贵至极的毒物片刻僵死一地,山洞中充满了嗡嗡声,,听得人毛骨悚然,恐一个不注意惹怒蜂群,落得和那蜘蛛一般的下场。
蜜蜂声势浩大,早已将蜘蛛网冲破,金轮法王的彩雪蛛莫名其妙地全军覆没,虽有心相救,也不得不先避其锋芒。他不知是小龙女放出蜜香引来蜂蜜,只道是蜘蛛引来天敌,蜜蜂同仇敌忾,与毒蛛相斗。此时困不死他二人,只得另寻它法,将二人骗出洞来了结性命。
小龙女得一极强的兵刃,将小指伸入白瓷瓶中,挑了一点蜂蜜向法王身边左右接连弹去,口中呼啸吆喝,几千只野蜂追逐蜂蜜转身出洞,嗡嗡向他扑来。金轮法王大惊,蜂群犹如狼群,成群结队地进攻,任你是不会武功还是绝顶高手,总难力敌成百上千的对手,是以再不恋战,转身向前飞窜,霎时间已在十余丈之外,野蜂嗡嗡跟上,但见他一溜烟地越奔越远,野蜂追赶不上,各自散入花丛之中。
小龙女连呼可惜,野蜂终究是乌合之众,与她在终南山麓驯养的玉蜂无法相比,一时冲锋追击或可团结一心,至于前后围合、左右包抄这类精微的阵势,则无能为力。
饶是如此,周伯通也瞧得酣畅淋漓,大声鼓掌叫好,佩服得五体投地,自己身上的毒已经给他忘到了九霄云外。
小龙女回头招招手道:“出来吧,洞口已经没有蛛丝了。”
周伯通一跃而出,跨过地上蜘蛛与蜜蜂的尸体,落地姿势却不怎么美,狗吃屎一样滚落地面。他躺在地下,叹气道:“不成,不成,没力气!”忽地缩做一团,上下牙齿互相碰撞,格格作响,原是动了真气,引得彩雪蛛余毒发作,犹似堕入冰窖,脸上也渐渐显出一层紫气,一从胡子连连摇晃。
小龙女惊道:“周伯通,你怎么了?”
周伯通道:“快,快拿你的针扎我几下。”
小龙女当即取出磁铁,从地上吸起几枚针来,试着扎在他手臂上。周伯通长长吁了口气,道:“妙极妙极,再扎,再扎。”
小龙女干脆将地上的针一并收集起来,挨个扎在他身上,周伯通终于不再冷颤,笑道:“以毒攻毒,众妙之门!”
他试着运功,然而又引得毒性发作,却不若上次猛烈,是以一拍大腿,道:“我知道了,你那针上的蜂毒不够,且不大新鲜。”
小龙女笑道:“那我便叫野蜂来叮你。”
周伯通笑道:“多谢多谢,快来快来。”
小龙女招来野蜂,令其叮在周伯通身上,老顽童刹那间脱光了自己的衣服,任野蜂在他身上撞来撞去,一面潜运内功,将蜂毒吸入丹田,再令其随真气流遍全身各处要穴,月末一顿饭的功夫,身上蜂毒尽除,被叮过的地方开始隐隐发痛。他叫道:“够啦,够啦,再叮下去只怕要出人命。”
小龙女便驱走野蜂,对老顽童道:“我要回终南山了,你与我一起去吗?”
老顽童大摇其头:“终南山上都是牛鼻子道士,有什么好玩的?我不去,不去,我还有别的要紧事要做。”
小龙女点点头,见银索金铃落在一旁,顺手拾起,道:“是了,你还去襄阳相助郭大爷。他们若是找你去杀我师姐,你可别答应,好不好?”
但见周伯通喃喃自语,不知说些什么,脸上古里古怪,正要追问,周伯通忽然抬头:“你说什么?”
小龙女摇摇头,“没什么。”
两人就此别过,她往前走了两步,却听见山谷之中不时传来呼喝,转进一瞧,却是老顽童拿了一瓶蜂蜜,指挥着野蜂来来去去,只可惜呼喝得不对,野蜂并不听他使唤,只是围着蜂蜜瓶子不住打转,小龙女道:“老顽童,你这般呼喝得不对,我来教你罢!”
周伯通见她即便大惊,跳将起来一溜烟地跑得不知所踪。原是他偷了小龙女的蜂蜜,在这里偷偷学着指挥蜜蜂,这时叫人抓了个人赃俱获,面子上固然挂不住,是以干脆一走了之,反正蜂蜜说什么也是不会还的。
小龙女愕然半晌,忽觉这老头着实有趣,想要哈哈大笑,可谷中空空荡荡,敌人走了,朋友也走了,霎那间冷冷清清,只余她孤零零一人,一时间寂寞难以自遣,不禁怔怔流下泪来。
她一路跟随尹赵二道,只觉二人可恶至极,她只消出手便能毙了二人,然而那又如何?她一人边走边思量,终于决定再跟上去,于是牵了驴子,回到军帐附近,但远远见蒙古大军拔营出征,烟尘满天,显然是又去攻打襄阳。
她心道:却去哪里寻那两个道士?独个儿往西走了一阵子,却见两个道士旁边又多了一个道士。她心中奇怪,怎地多了一个?
这道士名祁志诚,来此接尹志平回山接任掌教。因郝大通误伤孙婆婆,小龙女与李莫愁闯入重阳宫扬言报仇,虽然暂时没动静,但总有一日两人会卷土重来。孙不二与郝大通二人在武胜关英雄大宴上见识过全然克制全真剑法的玉女剑法,回来无论如何想不到破法,便决定一齐闭关,想出一个能够克制玉女心经的法门来。三代弟子中属尹志平资历才干最是突出,故尔全真七子闭关之前急急将其召回接任掌教。
三人走了半日,祁志诚便问:“总跟在我们后面的女子是何人?何以这般眼熟?”
小龙女离他们尚有里许,当日独闯重阳宫还是晚上,祁志诚能一眼觉得她眼熟,实是当初印象深刻。尹志平闭口不答,赵志敬吓得魂飞魄散,又不敢让祁志诚瞧出来,便道:“那是本教大敌。”
祁志诚一惊:“那是李莫愁么?”
赵志敬摇摇头:“另一个。”
“那便是她师妹小龙女,是么?”
赵志敬这会儿讳莫如深地点点头。祁志诚数次扭头,都见小龙女心不在焉地望着空处,不知有什么阴毒伎俩,但见尹志平一脸坦然,似是浑不放在心上,故尔心中也没有多担心。这晚三人夜宿一门窗全无的土地庙。祁志诚从那破窗缝隙中间看见那白衣女子悬空卧在两棵树中间,对此功夫大是惊惧,赵志敬乃是惊弓之鸟,每每有风吹草动都欲夺门而出,倒是尹志平高枕安卧,浑若无事,祁志诚瞧在眼里,口中不说,心里却颇多看法。此后几日皆是如此,这女子远远相隔里许地跟着,祁志诚看得惯了,寻了个赵志敬不在的空当对尹志平道:“平素尹师兄和赵师兄武功,说起来也是各有所长,能耐也差不多,但要说到胸襟气量,二位可差了许多,无怪乎几位尊长都一致推举尹师兄继任掌教。”
尹志平不置可否。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倘若小龙女来要他的命,不需她亲自动手,只需说上一句,他便立刻引颈自戗,这般豁出性命,自然坦然得多。
他避而不答,只问道:“各位师长这次要闭关多久?”
祁志诚道:“少则三月,多则一年。”
“无怪乎急招我回去。”
四人三前一后地向西行走,四周山势渐高渐陡,已是进了陕西境内,离重阳宫也是越来越近。祁志诚忍不住问道:“尹师兄,这龙姑娘跟着我们,是要趁着我教掌教更迭,只身闯入重阳宫么?”
小龙女和李莫愁当年闯重阳宫一事影响甚大,如是过了三年还叫这小道士心有余悸,只知看起来铁桶似的重阳宫,这两个胆大包天的女子也是说闯就闯,当年二人还都没练成那克制全真剑法的剑法已是没几个人能奈何她们,现如今两人剑法大成,就是这样独闯进去也不是没有可能。
尹志平一路都在想小龙女到底所图何为,可无论是她想在五位师长面前揭露真相,是想渐渐逼疯他,是想闯入重阳宫大杀一番,甚或只是同路回终南山,都只得走一步算一步了。
终南山重阳宫隔山相望之处便是活死人墓,一条大路上重阳宫,另有一条不怎么显眼的小路上活死人墓,她在路旁徘徊许久,终究是近乡情却,只怕回到了古墓就只想在墓中呆着不愿意走,咬牙上了终南山。
山上不时传来锣鼓之声。她不知别人家掌教回山还有许多讲究,只皱眉嫌吵,干脆连正门也不走,只从那崎岖悬崖之上挑近路去走,尹赵二道不一会儿就在她脚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