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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n Fiction 同人 Cypress 15018 May 18,2022
#剑与魔法AU,王子剑士北×魔法师毛
 
在那之前,冰鹰北斗不知道原来一根绳子就能杀死那个魔法师。
 
他们把衣更真绪吊死了,就在城门的炮口上。
冰鹰北斗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正在洗漱。太阳已经整个儿从地平线下跳了出来,此刻正慢吞吞朝着他房间的花窗边缘爬。冰鹰北斗停了手,一滴透明的水珠沿着王子殿下冰雕般精致面庞的曲线往下滑,最后坐滑梯一样滑到了他的下巴尖儿,干脆地掉下去落进了纹着暗金色玫瑰的洗漱盆里,将他的倒影击碎了。
于是没有人知道得到消息的时候王子究竟是什么表情。
“我——我知道了。”
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前面的额发还湿着,掩住了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前来通报消息的侍者正要离开,却听见王子在身后踌躇着问了一句:“等下,什么时候的事?”
这话听上去终于有点动摇的味道,微弱的颤音埋在问句的尾巴里。
“今日凌晨行刑的。”
冰鹰北斗张了张嘴,似乎是想再问两句。罪名是什么?谁下的令?他死之前是什么表情?有没有说什么?他——他有没有提到我?
但他最后闭紧嘴巴,把这些疑问全部一口吞下,呼了口气,说:“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于是侍者朝他鞠了一躬,嘴里含混地说了些什么祝您有个愉快的早晨之类的恭维话便转身离开了。这满是花里胡哨的名贵装饰的房间里又只剩下王子一个人,低头面对着他那镶金丝玫瑰纹的洗脸盆。
冰鹰北斗又鞠起一捧水,但不知怎么的,那些水全部从他修长的指间滑落了。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发抖。
那个能和星星说话的魔法师被人用一根绳子吊死了,这怎么可能呢?
但是——
他闭上眼睛,干脆甩了甩被水浸湿的手,拿起了一边被叠的整整齐齐的散发着玫瑰清香的毛巾,胡乱擦了擦脸,就当是洗漱完毕了。
 
冰鹰北斗走在王宫的走廊上,厚厚的绒地毯托住他的皮靴,显得他的脚步声轻不可闻。他上了一层旋梯,然后又上了一层。旋梯越到后面越是陡峭,为了稳住自己,他握着栏杆的手不自觉地更加用力了。最后,他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曾经属于王国占星术士的阁楼,这里是衣更真绪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所居住的地方。
原本自从衣更真绪被处刑之后,这儿就已经被查封了,如果他不是王子,恐怕连旋梯的第一级都没法踏上。冰鹰北斗对守在旋梯下的士兵们说,他要来查查衣更真绪有没有在他的房间里留下什么线索,关于他口中的那个沉睡在王城地底的——
士兵们没让他说完,便匆匆让路给他。他们收回交叉的长枪,仿佛是害怕听到冰鹰北斗把那句话完整地说出来似的急忙鞠躬:是的,是的,王子殿下,请吧。如果是您的话,一定能查出那个可恶的魔法师到底有什么邪恶的计划。
冰鹰北斗于是没再说下去那半句话。
他打开阁楼的小门,门把手上还套着魔法师亲手做的毛绒套。冰鹰北斗还记得那天他问衣更真绪这是什么奇怪的东西,从来没见过,有什么用处?衣更真绪笑着说马上就要入冬啦,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万一有人要来占星阁楼找他,徒手摸上冰凉凉的铜制门把手保准是要冷得一个哆嗦的,于是用毛线自制了一个大小正好的毛绒套护在上面,不会冻到来访者的手心。
冰鹰北斗对温度变化不太敏感,他也从来没有因为在冬天摸到金属做的门把手而被冻到。或许是因为他是自小练武的剑士,曾经教头为了训练学徒们强健的体魄,会在岁寒时节将斧头扔下河,让学徒们赤裸上身跳下去捡。王子也是学徒之一,他的父亲说变强的道路上没有捷径可走,于是冰鹰北斗说,好。
他已经记不清楚还未封冻的河水是怎样一种刺骨的寒冷,但是他记得自己从来没因为训练的事情哭过,甚至不曾因此感到过沮丧和不公。那时候跟他打交道的人,除了姥姥,大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态度,和那隆冬的河水比起来也没好到哪去。他极少体会到什么叫关怀,满脑子想得都是如何成为比那个父亲更强的人——哪怕是这样子的他也姑且能明白衣更真绪此举应该是出于某种稀少的叫做“温柔”的品质,而他也不能再这般不解风情下去,于是说,过两天北边藩属郡的岁贡到了,我给你捎一匹上好的雪狐皮吧,毛线什么的,还是显得磕碜了些。
衣更真绪瞪圆了那双像猫一样的绿色眼睛。你可别,北斗,别。
虽然北斗不懂为什么衣更真绪要拒绝他的好意,但是姥姥说过不要对明确拒绝的人反复纠缠,否则就算是好意也会看起来像是逼迫,只能显得自己没有风度,还会遭致别人的厌烦。于是北斗没再提起这件事,但心里默默思索着要不自己用那雪狐皮找人做一件新披风送给他,毕竟魔法师常穿着的那件材质不明的星空色披风看上去单薄得很,一点都不保暖。
现在北方的岁贡还在路上,他自己都还没亲手摸一摸今年的雪狐皮有多温暖柔软,衣更真绪就不在了。
阁楼有些狭小,或者说因为到处堆放的书籍和天文器材显得狭小。衣更真绪不是那种会把自己和自己的的领地打扫得干净整洁一丝不苟的类型,注重仪表这种事一般发生在王子殿下身上。偶尔北斗来阁楼找他,能看到魔法师先生以及其糟糕的姿势瘫在矮桌旁的懒人沙发里,桌子和地板上都铺满了写着画着他看不懂的文字和图画的纸张,日光或者月光或者星光从一半是玻璃搭建、和巨大的观星窗连接起来的阁楼顶照射进来,洒在毫无防备睡在一片狼藉中的真绪身上。
现在这儿还是那副不太整齐的样子,书和笔记到处堆放着,懒人沙发上还有一个人形的凹陷没有复原,柜子上的星空仪也还在缓慢但坚定地运行,但属于衣更真绪的气味已经散尽了。
原来一个人的气味散尽是这么轻易的一件事。也许因为这里是整个城堡最高最接近星空的地方,风的流动比其他地方更加迅速猛烈,它们带走了衣更真绪的痕迹,只留给这个失去主人的房间一室冰冷的空气,闻起来就像冬天。
有史以来第一次,冰鹰北斗坐在了原本属于衣更真绪的懒人沙发上。这儿的视野太低,他实在是不习惯,一直支撑着他笔挺的身躯的那双长腿此时委屈得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最后终于在矮桌下面找了个合适的地方伸直了。他这才发现这是个能晒到冬日暖阳的绝妙位置,既能在温暖的日光下看书,又不至于让眼睛被太阳晃到。不愧是王国占星术士,对于如何利用太阳的运行也有如此巧妙的安排。
坐了一会儿,他开始觉得无聊了。
他本来就不是来查什么“衣更真绪留下的线索”的,那些手稿或者书籍他全都看不懂,这不过是托词而已。冰鹰北斗只是想来这里看看,看看能不能捡到几片能代表衣更真绪的碎片。但是这儿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能让他舒服睡下的懒人沙发,可他现在一点也不困。
王子闭上眼睛,太阳给予的稀薄暖意温柔地抚在他薄薄的眼皮上。
如果有谁要对衣更真绪的死负责,那一定是我。
冰鹰北斗想起他们的初遇。
 
离开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并不是什么很难下的决定,十八岁那年,王国唯一的王子冰鹰北斗提上自己的配剑离开了家。他敬爱的姥姥在前年下葬,政务大臣至今还惦记着那年在葬礼上尝到过的老人生前亲手酿造的玫瑰露,不断朝他打听,似乎坚信这备受老人宠爱的小皇子一定还留有不少珍藏;而他那个风暴一般热烈的母亲在外出旅行三个月后寄回家的明信片和各种能吃不能吃的纪念品堆满了整整两个仓库。王城中央的城堡里只有他和那个他向来看不惯的国王父亲,即使只是这样也足够让北斗感到拥挤。他受不了了,于是留下一张字条就推开了城门。北斗断定,冰鹰诚矢决不会慌张地四处找他,因为他知道现在自己的模样还离那个人理想中的接班人差得远。
不过我也不打算在将来变成那个人想要的样子。北斗不屑地哼了一声,在驿站随便坐上了一辆挂着“长途”标牌的敞篷马车,开始了他稚嫩的旅途。
傍晚时分,他们到了一处小镇。马车主下来吆喝,说他们这儿只管运货代步,不管吃住饮水,需要休息的旅人就在此处下车吧,再往前走就全是旷野,可没有歇脚之处了。
冰鹰北斗下了车,这才发现称呼这儿为“小镇”着实是有些抬举了,这里甚至称不上是一处村落,只不过是一家酒馆合并几个商铺,在稍远些的地方散落着几家农户罢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有了酒馆,就说明有了住宿的地方——毕竟那些游侠冒险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
冰鹰北斗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在他蓝白色的高筒皮靴落在满是污垢的酒馆地板上的那一秒,吵闹的大厅好像安静了一瞬。
但是很快,气氛就又恢复了热烈。北斗挑了个角落坐了下来,周围高举着木质啤酒杯的男人们用不甚文雅的话语相互调笑,粗酿啤酒的泡沫危险地拱出杯沿一厘米,偶尔洒出几滴落在地板上,成为如化石般顽固的酒渍的一部分。这儿的喧闹让他不适,但北斗并没有表现在脸上。接下来应该怎么做?用兜里的金币向柜台后面那个有两个甚至三个他那么宽的老板娘换一顿饱腹的晚餐和一个干燥的房间,然后明天等下一趟马车?
这甚至称得上是一个计划了。既然有了计划,那就去执行它,冰鹰北斗的性格就是如此。但还没等他前去柜台,“嘭”的一声,一个有他的脑袋那么大的啤酒杯就被扣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
“小兄弟,你一个人么?”
虽然这桌子本身就擦得不是很干净,但是刚刚那一下溅出的残酒实在是让它变成了灾难级别。北斗微微皱了皱眉,回答道:“请让一下,我要去柜台。”
那打着酒嗝的光头大汉朝柜台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那娘们没什么好玩的,我劝你别招惹她。”他将倒扣的酒杯推向一边,桌子上于是留下了一条不太雅观的水渍,“要我说,瞧你这一身也是不错的打扮,模样儿也长得标致,不如我们另寻别的地方痛快痛快。”
这下就算冰鹰北斗再怎么迟钝也明白过来自己是被找茬了。喔,他反应过来这原来是意料之中的事,毕竟他对于自己身上的这身行头毫无遮掩,就连往身上扑两捧土这样的事都没做,简直像是在脖子上挂了个招牌,上面写着“我是离家出走的贵族公子快来讹我”一样。
然后就很俗套地,他卷入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纷争。谁会试图和长那样的酒馆老板娘调情啊,陪她睡一觉到底是谁损失比较大你能说清吗?刚刚涉世的王子殿下还说不出什么浑话反驳那些粗鄙之人,但是他知道自己腰间的配剑能结束这一切。
但是事情又一次向着他没想到的方向奔驰而去了。那些人并不想和他动武,但他们看中了他的配剑。
那是一柄纤细的银色细剑,剑鞘和剑身上都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剑柄末端镶嵌着一颗金丝雀蛋那么大的绿色宝石,看上去精致又脆弱,近乎于一种仪仗用品,但冰鹰北斗知道它确实可以用来收割生命。
可惜的是周围的人似乎并不这么想,这柄剑在他们看来更像是一个漂亮具有收藏价值的工艺品,通俗点来说就是“城里的老爷们会很喜欢并且愿意为之花大价钱的闪闪发光的玩意儿”。
来打赌吧,就用你的那柄剑做赌注。要赌什么?牌技、飞镖、扳手腕,还是让我们来猜猜老板娘今天的裹胸布是什么颜色?
冰鹰北斗觉得厌烦,但那些人一再触及了他的底线。他不想打牌也不想扳手腕,他只想赶紧填满自己饥肠辘辘的肠胃然后找到下榻的地方。
衣更真绪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冰鹰北斗毫不怀疑如果他再晚出现十分钟,这间荒野边缘的小酒馆里就将发生一些流血事件,而王国的王子或许会在某一天被人用拙劣的画技画在通缉令上贴遍整个城墙。
红发的魔法师的插入就跟整件事的发展一样俗套。“啊——晚上好,先生们。确实,我能理解你们想要找点乐子的心情,毕竟这个夜晚确实有够无聊的。不过还是放过那位可怜的冒险者吧?毕竟他现在这副表情已经足够有趣了。”
他一边坐下,一边甩手往已经倒在一边的木质啤酒杯里扔了一颗豆子,忽然间碧绿的豆苗就从酒杯的豁口处长了出来,伸出颤巍巍的触丝张开了娇小的叶子。冰鹰北斗眼睛发直,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真正的魔法。
但旁人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起的把戏,或许他们已经见过太多招摇撞骗的江湖艺人耍上这么两招。“别坏我的好事,你这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滑头。我今晚可是要从他手上赢下那柄剑——势在必得。”
“——喔。”
衣更真绪瞥了一眼北斗的剑,然而他的视线甚至没有在作为它主人的冰鹰北斗身上停留一秒。“那你觉得它值多少钱?”他用轻松的语气询问此前发话的人,“既然你说要靠赌的把它赢来,那你也得做好成为输家后付出与之相匹的代价的准备才是。”
这短短一句就让对面的大汉恼羞成怒了,那刚刚才拥有了一棵小豆苗的酒杯被他轻而易举地捏碎,北斗察觉到这一举动背后隐藏着某种威胁的含义,但魔法师只是平静地笑着。
“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好吧,有人开始挽高袖子抡起拳头了。可能还是会有流血事件发生,这个魔法师到底有什么用啊?总归都是要流血的,他来不来都一样。
“——嗯哼。”
但是,事情又一次没有按照冰鹰北斗的设想推进。大汉的拳头落空了,没人注意到刚刚发生了什么,魔法师从他原本的位置上消失了,转瞬之间出现在北斗的身边,波澜不惊地坐着,手中多出了一个小小的布袋子,在他指间轻轻地晃着。
“啊,这就是你全部的筹码吗?掂量起来不到二十个金币。朋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就请告诉我,你的这柄剑值多少钱?”
魔法师的手臂搭上王子的肩膀,北斗的鼻尖嗅到一股折断的草木散发出来的微弱苦味,混杂着夜露的冷气,像是荒野的味道。
他微不可查地翕动鼻翼,从酒馆沉闷浑浊的空气中分辨那一缕清爽。然后才反应过来他被人问了问题——“唔……六千金币?我想……”
他回答得有些犹豫,但是这是实话。姥姥教导过北斗不可以说谎,于是他刚刚在脑子里展开了一串复杂的计算:这柄剑是邻国特使带来的礼物,与之交换的是三十根上好的猛犸象牙。按照一根猛犸象牙两百金币的市价算,它确实值六千金币。
“……呃。”魔法师好像被他呛了一口似的,北斗在那双绿色的眼睛里看见了惊愣的情绪。但他来不及多说什么了,那失去了钱袋的大汉正愤怒地叫喊着“偷窃者!”朝他们冲来,拥挤的酒馆因为他硕大身躯的移动而掀起一道空气的波浪。魔法师放下搁在北斗肩膀上的右手,将那钱袋高高抛起,然后抓住北斗的手腕,留下一句:“嘿!不要污蔑我,我只是想尝试给你们做下仲裁。但很明显这场交易黄了,那就再见啦,祝晚安!”
冰鹰北斗很难描述那一瞬间的感觉,好像自己变得和羽毛一样轻,又好像变得和石像一样重,如果一定要他用什么东西来比喻那种感觉,他会说就像是被抛进盐湖里的熟透的橡子朝着湖底下沉。
然后他们出现在了另外的地方,借着没关的窗户透进来的月光他得以扫视一圈,发现这里大概是一间类似他设想中的酒馆客房的房间。
“给,你的剑。下次你可记得自己把它拿好了。”黑暗中一个冰冷的东西被塞进了他的手心,熟悉的触感让北斗心里一惊,赶紧摸上后腰,那里是空的。
“你什么时候拿走的?”他紧张地发问,紧紧握住失而复得的配剑。这纤细的东西居然价值三十根猛犸象牙,但他的问题只得到一声低低的轻笑。
“不是我拿走的。在你看着那颗在酒杯里发芽的豆子发呆的时候,有个人把它从你身边偷走了……顺带一提,那个小偷就是找你麻烦的那个人的二侄子,我只是把它拿回来还给你。”
北斗没说话,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魔法师见他一直沉默,便说道:“你不会不相信我吧?你觉得我也和他们一样,是在诓你?”
北斗讷讷地回答我没有,一句谢谢卡在喉咙眼,说什么都不愿意滚出来。魔法师又笑了,这次听出他的声音清脆且富有活力,听上去就像是王城里那种在面包工坊做学徒、会在每天早上抱着热腾腾的面包敲响客户的家门的普通少年。
他走到窗边,月光照亮他脸庞的一侧,在鼻梁附近洒下淡薄的阴影。然后窗户被他伸手关上了,整个房间彻底失去了光源。
“你要干什么?”冰鹰北斗又一次因为黑暗紧张起来,“为什么不开灯?”
“因为开灯的话会被他们发现。”魔法师回答了他,“刚刚我们只是从酒馆一楼传送到了二楼我的房间里而已,下面估计还在闹。虽然酒馆老板娘会帮我隐瞒,但是如果被人发现二楼的房间亮着灯或者有人影,你还是会有麻烦。”
“可是这里也太黑了,为什么要把窗户关上?”
“嘘……因为‘它们’不喜欢除了自己的光。我要放‘它们’出来透透气,不要太惊讶哦,至少不要叫出声,让下面那些人发现我们藏在这里。”
“它们”是什么东西?冰鹰北斗不知道面前这个人还能拿出什么让自己吃惊的玩意儿,他正打算直接开口询问,便听到那边传来一阵像是布料摩擦般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是一声瓶盖被打开的闷响。
整个房间突然充满了莹莹的星光。
冰鹰北斗没有叫出声,但这并不是因为他不感到惊讶而完全是因为他良好的素养。房间里出现了星星,北斗数了数,一共有八颗,散发着柔和且穿透力弱的淡金色光芒,在房间中央轻轻浮动。这点光芒只够让距离不到两米的他们看清彼此,外面的人估计是没法从门缝和窗户发现它们的。隔着八颗小小的冷光源,北斗看见对面的魔法师收起了手上的小瓶子,然后那八颗星星都朝他聚拢,在他身边亲昵地闪烁着。
“这是什么东西?”北斗感到呼吸急促,面前发生的事实在是过于不可思议,“你不会想说它们是真的星星吧?”
“它们曾经是星星,但现在只是星星的倒影。”
“什么意思?”
“一个月前的仙后座火流星,据说是五百年一见的天文盛事,到处都在说,你知道这回事吧?”
冰鹰北斗当然知道。虽然他对这种事一点兴趣都没有,但是他那位母亲正是为了前往据说是火流星最好的观察点的南海之畔,才在三个月前离开了王城。后来她在寄回来的信里花费大量恢弘的笔墨描写了那夜看到的火流星——那激动的措辞看得北斗头疼,于是将那封信读完一遍后就搁置了。
“意思就是,仙后座的星星很爱干净,每五百年属于仙后座的星空版图和南海海面对上的时候,它们就会飞下来拥抱海中的倒影,在海水中尽情泡上一晚,把身上的脏东西洗干净。它们落下的时候,看上去就像火流星。等到太阳升起的那一刻,再借助朝阳的力量回到天上的原位。太阳的光芒太强烈,所以它们返回天空的轨迹没什么人能看到。”
“那这几个呢?”
“它们是在海中玩得太开心结果忘记回到天空的孩子。”魔法师叹了口气,像是责备不听话的小宠物一样点了点悬浮在空中的星星,结果被讨好似的蹭了指尖,“等它们反应过来,已经错过了朝阳。等到第二天,仙后座的星空版图也移走了,它们回不去,于是只能变成真的星星的倒影。”
“可他们现在不在海里。”
这是句真话,但也是句废话。魔法师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无奈:“是啊,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在赶往北境的路上。如果我没计算错的话,两个月后仙后座的星图会移动到北境天池的正上方。北境天池大概是除了南海之外唯一能装下整个仙后座星图的镜面了,从那里出发的话,它们还有一次搭乘朝阳回到天上的机会。”
哇,从南海赶往北境,只是为了送几颗被遗落在人间的星星回家。这听上去甚至有些浪漫了——这种事是冰鹰北斗以前从未听说过,也从未设想过的,这就是魔法吗?
“我想和你一起去。”他忽然上前一步抓住了魔法师的手腕,惊得对方身边的星星们躲到了他的怀里。王子诚恳地如此说道,蓝色的眼睛里跳动着好奇的火苗,“我想看看星星回到天上的轨迹是什么样子。”那一定是他的母亲所疏忽的风景,在那些大肆描写火流星有多么壮阔的文字之外,原来还有从来没被观测到过的事情。
“……啊。”
魔法师绿色的眼睛就在他眼前,冰鹰北斗这才发现他的眼睛轮廓很像猫,在有着微光的暗处尤其像。它们是绿色的,北斗从前也曾有过一只绿眼睛的白猫,那是他的姥姥还在世时的事情了。
“你不害怕我吗?如果我说的那些东西你都信,如果那些魔法你都当真,那你应该怕我,用我还给你的剑在我身上捅几个血窟窿,好让我不再能够说这种荒诞的话妖言惑众。”
“经过刚刚那些事,我不觉得我真能杀死你。这把剑能杀了任何一个与我为敌的人,但是它真能杀死一个魔法师吗?”
“魔法师也是会被人用正常手段杀死的。话说你还真的信我会魔法啊。”
北斗皱起眉:“可是你说过你没有在骗我。”
“……我没说过。”魔法师将手腕从他手中挣开,“我从来没逼你相信我。”
沉默。魔法师撩起袍子,星星们透够了风,就乖乖回到他怀里的小瓶子里,他关上瓶盖,用黑布做的套子遮住那些微弱的金芒,转眼就从挥舞星光之人变成普通的风尘仆仆的旅者,他好像在藏起星星的一刻也藏起了自己的一部分。
但已经见过星星的北斗,不可能不为了它们的美丽与神秘而着迷。
“刚刚,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只是不愿意听酒馆里一群人围在一起,说那些对老板娘不敬的话。”魔法师向后跳到床上,他看起来真的就像一个寻常的少年,“她是个好人,没有赶我走,不然我就得露宿荒野了。而且我帮她修好了漏风的地窖,她就送了我一顿午餐,我跟她说了一声,她就愿意帮我们隐瞒下面那些人。她说酒馆老板前两年出去打猎死掉了,儿子也早就回老家结婚,但她还是坚持一个人开起来了这家酒馆,只是为了让即将进入荒野的冒险者有个整顿的地方。”
冰鹰北斗走过去挨着他坐下了,现在他的眼睛已经十分适应黑暗。酒馆客房的床铺一点也不柔软,感觉上去就像直接在木板上铺了一层棉布,但还算得上干净。
“你经常被人赶走么?”
“不是所有地方都容得下魔法。”魔法师打了个呵欠,“我一般假装自己只是会点花把戏的江湖艺人,但是很多时候我装不了那么好。人们讨厌能听见和看见他们不想承认存在的东西的人,他们不像你,看见豆子在酒杯里长出来就相信魔法了。”
这是句赞扬吗?冰鹰北斗不知道,但他莫名听出了一些承认的意味,于是自己也跟着感到些许雀跃的情绪。
“让我与你结伴吧,”王子又一次陈恳地发出邀请,“至少在我们到达北境的天池之前。有一个普通人作为旅伴,大概别的地方就不会那么轻易把你赶走了。”
“听上去不错。”魔法师的声音里已经有了些许困意,“如果你肯出房钱的七成,我就愿意睡地板。”
在夜晚彻底降临之前,他们交换了名字。冰鹰北斗向衣更真绪发誓不会趁着他睡着给他来上一剑然后抢走他的星星之后,衣更真绪给了他一整块白面包。第二天,他们踏上了前往北境的路途。
这是一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旅行。两个月后,他们到了目的地。衣更真绪照着自己画的星图横看竖看,又拿树枝在地上列了好些北斗看不懂的公式,闷头算了一下午,最后得出结论:仙后座的星图将在两天后经过天池的上空。
两天后的夜晚,月亮还没出来,和南海周围的郁郁葱葱相比,这里的湖畔显得十分冷清萧瑟。冰鹰北斗看着衣更真绪弯腰拿出那个装星星的小瓶子,凑近湖面打开瓶盖,扑通扑通几声,星星们落入了湖水里,变成几个浅浅的光团。
然后只需要等到天亮,朝阳升起就好。
北斗忽然感到一阵心灵的动摇,原来这样就可以了么?那等到新的一天来临之后,他们该怎么办?
衣更真绪站起身,转过来面对他。
同行的两个月里冰鹰北斗总算有点明白为什么作为魔法师的他不受欢迎。这不是衣更真绪性格的原因,只能说是人们的偏见。魔法这件事是看天赋的,但这种天赋有时更像是一种包袱。
但比起“不相信魔法”,更大的问题是“大多数人并不相信魔法总是好的”。如果有人在他们面前变出鲜花,那在一开始的新鲜感褪去之后,人们就会开始设想,如果变出的不是鲜花,而是刀枪,是匕首,该怎么办?如果有人帮他们找到遗失在柜子深处的袜子,在表达感谢之后他们就会想,如果他不仅知道袜子在柜子深处,还知道他们的金饰藏在哪里,该怎么办?但衣更真绪说并不能怪人们曲解魔法,因为本身魔法就确实能做到这些事——只是看魔法师如何运用罢了。真绪不想为自己没做过的事辩解,他通常选择独自背负那些怀疑和唾弃,然后默默离开已经不再欢迎他的地方。流浪是会魔法的人的宿命。
他的第一次离开是在他们走出旷野之后第一个落脚的北方小城。北斗付了七成的房钱,于是他睡床,真绪睡地板,但他醒来后却发现身边已经空无一人。
真绪走的时候并没有叫上北斗。他一定是以为北斗也和那些人一样厌倦了自己并在背后怀疑提防着自己,既然如此,那不如再回到只有一个人的状态更轻松自在。真绪已经独来独往了很久,不是因为喜欢,只是因为习惯。
但北斗在丛林边缘追上了他。在到达北境天池之前我们是旅伴,王子认认真真地盯着想要丢下他独自走掉的魔法师像猫儿一样的绿眼睛说道,你不能抛下旅伴一个人走,那样我们结伴而行还有什么意义?
真绪愣了两秒,然后开始笑。你这个人真的很怪诶,你还没厌倦我吗?他近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竟然笑出了眼泪。北斗有些无措地站在一边看他笑,说我才搞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在笑什么啊?
搞不懂不是挺好的吗。真绪擦掉眼泪,声音里还冒着笑声的泡泡,看上去心情很好。那我们接着走吧,就像你说的一样,在到达北境天池之前,我们是旅伴。
现在北境天池就在他们面前,平滑如镜的湖面因为星星的跃入而泛起了点点涟漪。他们接下来要怎么办?冰鹰北斗还没做好下一步计划,他不知道他的下一步计划里要不要考虑衣更真绪的存在,所以一直没有去想这件事。
“等太阳升起来了,”他听见衣更真绪用平静的语气说,“就回皇宫里去吧,王子殿下。”
冰鹰北斗猛地僵住了,后背浮起一身冷汗。他知道自己的表现绝不像一个普通冒险者,但是顶多被认为是哪家有钱人离家出走的小儿子。他从来没透露过自己是王子,冰鹰诚矢也如他所料没有对外散布王子从城堡里离开的消息,可是衣更真绪为什么会知道?
“……这也是魔法吗?”
“对,这也是魔法。”衣更真绪叹了口气,“不管我愿不愿意,魔法都能让我知道。好啦,好啦,被人窥探秘密的感觉很不好受吧?觉得讨厌了吗?那我们就此分手吧,看完这次日出,以后就不要再见面了。”
相比被对方告知自己的身份,北斗觉得这句话才更让他觉得恐怖。他冲上去抓住魔法师的手腕,就跟他们第一天见面的时候恳求让自己成为他的旅伴一样。如果不这么做那个人就会在自己面前消失——用魔法的话,很容易就能办到这种事,北斗无端这么笃定着。
“那你打算去哪里?”
“嗯——去哪里呢?”真绪歪着头思考着,“还没想好,但是总能找到的,下一个不需要我的地方。”
“跟我回王城吧。”北斗没头没脑说来一句,“我把王城城堡的占星阁楼送给你。那里离星星很近,你可以——你可以在那儿一直研究你的星星,没人会赶你走的。”
真绪睁大了眼睛,这个表情有些眼熟,看起来就像是他第一次瞒着北斗离开然后被追上时的表情。
就在这个时候朝阳从水面上跳出来了,正如“破晓”这个词形容的一样,金色的阳光像利剑一样划破黑暗,镜子一样的湖面反射下,就像是两轮太阳在朝着相反的方向升起。
真绪赶紧转过身去看,北斗越过他的肩膀看见乘着升起的红日从水面中跃出的星星,溅开的涟漪将水中的太阳打碎成层层的光的鳞片。星光和日光相比实在是过于不起眼了,但北斗还是努力睁大眼睛去分辨那近乎透明的小小星星,它们留下的淡淡轨迹互相缠绕着,仿佛在喜悦地互相打闹着一样,消失在了被朝霞染成粉红色的天空里。
冰鹰北斗忽然有了一股想要亲吻什么人的冲动,衣更真绪的手腕还被他握在手里,他的视线刚刚从天空收回就落进了那双翠色的眼睛。被烫了似的,他赶紧别开脸,松开手,好像掩饰什么一般咳嗽几声,自己都不明白突如其来的心跳加速是为什么。
“就是……嗯,你要不要,和我回王城?”
 
王国唯一的王子冰鹰北斗的回归就和他的离开一样没有掀起什么波澜,和他一起回来的衣更真绪也没有引起多少人的关注。他只是住进了最高处的占星阁楼,并没有做什么别的事情,但是好像大家都如此默认这个和王子一起从外归来的陌生年轻人接任了王国占星术士的职位。
王国占星术士这个职位其实从很久之前就有了,冰鹰北斗还记得记忆中最后一任占星术士是个胡子很茂密但是头上不长毛的七十来岁的老爷爷,在他五岁还是六岁那年因为占卜出了无法解释的卦象而引咎辞职,带着家人离开了王城,从此冰鹰北斗再没见过他。之后城堡的占星阁楼就一直空着,似乎大家都默认他们其实并不需要一个占星术士,直到他带衣更真绪回来。
每当想起衣更真绪的存在时冰鹰北斗总感觉自己好像在阁楼里养了只猫,绿眼睛的猫,灵巧且轻盈。衣更真绪原本不用旋梯下楼,他要出门的时候直接从大敞着的观星窗跳下去——他总能安稳落地,或许这也是魔法,但冰鹰北斗觉得这让他更像猫了。只是某次他差点把在外花园修剪玫瑰的园丁吓了个半死,从此之后衣更真绪就学会了规规矩矩走楼梯,可即使如此他在旋梯最陡峭的那一段也不需要攀着扶手就能下得很快,有时北斗会怀疑这个人背后是不是长了一双他看不见的翅膀什么之类的东西。
王国占星术士每个月都要上交一份观星报告,向国王汇报这个月的星象如何,据此推测未来适合做什么事,不适合做什么事。衣更真绪写这个的时候运笔如飞,流畅得似乎不经大脑,墨水瓶里的深蓝色墨水很快就少了一半。冰鹰北斗问他这东西真的可靠吗?他暧昧地笑笑,说要是真的可靠,怎么会大家都没发现仙后座的星星在整整三个月里少了八颗。
横竖是给人求个心安的表面功夫,衣更真绪真正在研究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有什么意义,冰鹰北斗从来都不知道也不理解。但他经常在晚上看见魔法师坐在观星窗的窗沿上仰头看着星空,只是看着,好像这一举动毫无意义。那件从他们相遇开始就一直披着的星空色披风被夜风扬起,从底下看去好像真的要带着他整个人融入夜空。
只是这样平淡的日子过了差不多两年,直到临近第三个冬天的某一天,国王陛下将王子和占星术士叫到了他王座的台阶之下。
“嘭”的一声,什么东西被人从上面扔了下来,砸在他们面前的地毯上,将地毯蹭起一个小角。
那个东西北斗见过,是衣更真绪这个月交上去的观星报告。原来他父亲真的有在看这个而不是直接当废纸烧掉啊,北斗心里莫名感到一丝宽慰,毕竟真绪每次都写的很长,要写那么多字应该很辛苦吧。
“你在这个里面都写了些什么?”
国王威严的声音从上方落下来,其中包含的情绪像是阴了三天终于降下的暴雨。北斗看向身边的真绪,他写了什么?难道不是和平时一样,在东南方种百合有助于更丰沛的降水,或者把南面的墙壁刷成红色能够减少蛇夫座的恶灵作祟之类不痛不痒的事情吗?
真绪没有看北斗,他平静地回答:“王城地底的恶龙要苏醒了,陛下,我感觉到了,千真万确。”
这是什么话!北斗感到一阵凉意爬上了他的后背。王城的地底沉睡着恶龙?不可能有这样的事,他在说什么胡话?
国王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情绪不变地问道:“那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办?把东南西北全部的墙壁刷成红色吗?”
“迁都。”衣更真绪还是很平静,“这是唯一的办法了。不论地底的龙之前沉睡了多久,它一旦进入即将苏醒的浅眠,就没有什么能阻止它。我恳请您带领人民离开这里吧,否则等它真的醒来那一天,这里将化身地狱。”
北斗不太能理解真绪说出来的话。他知道龙,但他从来没见过龙,他的脚下现在正有一匹沉睡着的龙——这可能吗?
但这是衣更真绪说的,衣更真绪从来没有骗过他,所以他本能地想要去相信。可是这时他想起了那些给魔法冠以欺骗、恶毒之名的扭曲误解,他全身的血液在想起这件事时变得冰凉。
“北斗。”只有在被那个人以名字亲昵称呼时,北斗才会想起他们之间原来是父子,国王在叫他的名字,“砍下他的脑袋。我们的王国占星术士已经不清醒了,我们不需要一个只会吐出令民众恐慌的消息的恶魔。”
北斗没有动,他的后腰别着的还是那把数年前陪他离开王城的细剑,差点在落脚的第一家酒馆就被找他茬的人的二侄子从他身边偷走,现在它还能别在他的后腰上全都是因为衣更真绪的存在。他也曾经怀疑过自己能否用它杀死一个魔法师,衣更真绪说当然可以,魔法师也是人,人被杀就会死。
北斗不知道自己那个时候脸上是什么表情,但他第一次对以国王身份给自己下命令的父亲说了不。
这改变不了什么,真绪被扔进了地牢。北斗去看他的时候听见他在哼歌,没有歌词,那是他们结伴旅行时曾经听真绪哼过的属于荒野的曲子。北斗也给他分享过宫廷声乐老师教他唱过的美声,北斗的歌声一直以来都受到声乐老师的夸奖,但他发现自己好像没法轻易学会这荒野的歌,于是他们只能各唱各的,弄得周围的小动物们都十分嫌弃地退避三舍。
“你在干什么?他们会杀了你的。”他低声问牢里的人,他们之间隔了一排间距一掌宽的铁栏杆,但是跟紧张的北斗相比,真绪实在是显得悠闲自在,好似被关在栏杆里面的不是他而是北斗。
“王城地底没有龙。”北斗说完这句话之后又重复了一遍,好像是为了说服什么人一样,“不存在什么会从沉睡中苏醒、毁灭王城的恶龙,你就这么说,他们就能放了你……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因为这是真的,北斗。”真绪隔着一层阴影和一层光看向他,“别人听不见,你也听不见,但是我听见了,龙的呼吸声……很近,就在我们脚底。一旦你知道了,你就有了某种义务,你就不能当做这件事不存在。”
“就算说出来会死?”
“如果我不说的话就不止我一个会死了。国王不会信我的话,但把这件事写进报告里是我的义务,哪怕他知道了会生气,觉得我在骗人,觉得我是想要用这种办法为害他的国家。但没所谓,我已经尽了我的义务,他想杀我是很正常的事。”
“可是如果没有人相信你的话,你就算说出来也谁都救不了,”北斗一针见血地指出,“这只能叫白死。”
“这不还有你在嘛,王子殿下。”真绪笑着说,“这样我也就没必要把希望寄托于你父亲身上了……说实话,我根本不可能让他相信我,在他眼里我什么也不是,我想就算我真的愿意跪下求他他也不会听进去我说的话。但我想作为王子你还是有一定权力的吧?如果你下令让大家离开这个即将被摧毁的王城的话,人们会愿意听你的话,那样他们还是可以得救……除非,你也不相信我。”
冰鹰北斗不说话了,他只是用一种衣更真绪没见过的异样的眼神看着他。
在他这样的眼神的注视下,魔法师脸上一直保持的游刃有余的表情褪去了,继而他绿色的眼瞳里染上惊惶。
“……北斗?”
“王城的地底没有龙。”王子第三次重复,“我恳求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消息已经传开,很多人都陷入了恐慌……这是你想看见的么?如果你不愿意承认这是你犯的错,他们会说你是巫师,是恶魔,为了平复这样无法控制的情绪只能将你吊死……拜托不要做这样的事,王城地下怎么会有龙呢?”
真绪的绿色眼瞳摇晃着,他死死抓住铁栏杆,从比王子稍低一些的地方仰头望着他。北斗又一次意识到,这双眼睛真的很像他儿时放养在后花园里的那只白猫。那只猫后来怎么样了?他试图唤醒沉睡的记忆,它死了,当然,没有猫咪能活这么久,但是它不是老死的,它是怎么死的?
北斗记不得了。
“北斗,至少,至少只有你要相信我!”真绪的声音听上去快要哭了,他终于不再是那副做什么都留有余裕的样子,“只有你也好,哪怕只有你一个人,在龙醒来之前从这里离开吧,走得越远越好……”
冰鹰北斗又一次避开了那双眼睛,就像曾经在北境天池的湖畔避开想要亲吻谁的冲动。他看着自己的脚尖,用低低的声音说:“今晚还会有人来问你一次,只要你在那个时候承认根本没有什么龙,他们就会放你走。然后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如果你坚持认为这里会被毁掉的话,那也没必要留在这里了。”
然后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再看真绪的眼睛一眼,他就要回想起那只白色的猫是怎么死的了——
他不记得只是因为他没看见尸体。在那次他被教头拉出去在大冬天下河捡斧头回来之后,它就失踪了。北斗察觉到了,仆人们都有事瞒着他。他们说那只猫自己跑出去就再也没回来了,北斗知道他们在说谎。他去问了姥姥,那个时候他的姥姥还在,而且更重要的是,姥姥不会骗他。
他外出修行的时候,有其他贵族的小孩来后花园里玩,他们对这里为什么会有一只白猫感到惊奇。因为北斗没有给它项圈之类的标记,于是他们以为那是从外面跑进来的野猫。可怜的猫咪成了孩子们残忍天性的牺牲品,他们追赶它,用木质的小小弓箭比赛谁能射中这只野物,最后将奄奄一息的它放进了一个装着石头的袋子,沉进了护城河里。
仆人们不想得罪贵族的孩子也不想得罪国王的孩子,于是只能欺骗北斗是猫咪自己跑出去不见了。从姥姥那里知道真相之后北斗也没有去逼问他们,他只是自己去护城河边上看了一眼,河堤之下的水面已经结了厚厚的一层坚冰。
 
衣更真绪没有抓住北斗给他留下的最后一次机会。他被处死之后,北斗有时会在梦里梦见天崩地裂的场景,龙像小山一样的爪子从地下伸出来,一下子拍碎了一整个街区,城堡在轰鸣声中化为砖石瓦块,取而代之的是仿佛能够遮天蔽日的龙的脊背。
从噩梦中醒来的北斗很难再次入睡,掀开窗帘他就能看见漫天的繁星。以往做了奇怪的梦的时候他会去找真绪,看着真绪一边无奈地说“解梦不是我的专业领域啊?”一边皱着眉头给他翻那一本厚的要命的解梦书,试图给他的梦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但是现在他已经无处可寻魔法师的踪迹,就如同他只是一厢情愿地认为衣更真绪根本不会被杀死,那地牢其实也关不住他,如果真绪真的对他、对这个国家感到失望,他肯定会用魔法巧妙地逃走的。
心中的惴惴不安,北斗无法解释。
两天之后,他的父亲给了他另一件任务:带着一批礼物去巩固与邻国的邦交。那些礼物称不上多么豪华,但是王国唯一的王子亲自作为使者就已经说明了此行的分量。和离开的队伍一起走到城门口时,北斗忽然有些犹豫,直到别人告诉他前几天又处死了一批不听话的奴隶,所以城墙炮口上的尸体已经换掉了。
他不知道如果真的让他看见衣更真绪的尸体他会不会发疯,这无异于在他面前将魔法杀死。
走到王城边境时,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在城市中央屹立的那座城堡,漂亮的,金碧辉煌的,看上去是那样的坚不可摧。城堡最高处向天空支棱出的那个角是观星阁楼,那儿硕大的玻璃窗和玻璃穹顶反射着夕阳的光芒,看上去就像……就像冰鹰北斗曾经在北境天池湖畔看见的日出,那只有一片的光的鳞片。
 
后来当别人问起冰鹰北斗怎么会如此幸运,在他的王城遭遇从沉睡中醒来的龙的摧毁时居然刚好不在城堡里,难道是事先感受到了什么预兆吗?他都只能面无表情地摇摇头让对方不要再提起此事。人们都觉得北斗王子是很可怜的,在他作为使者被派去别国的时候,他故乡的王城在一朝之间毁于毫无预兆从地底出现的巨龙。这谁能想得到呢?甚至于龙这种生物是否真实存在都已经没什么人讨论了的今天,突然顶破地壳出现的龙——
冰鹰北斗没去听他们是如何描述那只龙硕大恐怖的身躯和遮天蔽日的翅膀的,无论如何,他没有机会见证这一切。就像他没能见到那只死去的白猫,就像他没能见到衣更真绪的尸体一样,他没有看见自己的王城覆灭的瞬间。但那些事不可能因此而被当做没有发生过。他活下来,但只是侥幸,为什么幸运的人却毫不觉得快乐?
他去了南海,并在那里解下配剑将它扔了进去。就在这里替我等待下一次仙后座的火流星吧。他望着泛起波纹的水面默念了一次衣更真绪的名字,然后转身离开了。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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