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堆
1.
刘炼是有女朋友的，这事不是什么秘密，所有人都知道她和朱姐的关系。
以前在大城市有自己的事业，小有成就，也算有不少积蓄，后来两个人谈了个天崩地裂干柴烈火的恋爱，卷累了就到海边度个假，本来只是想躲几个月过个夏天，结果不知不觉拖了几个月也没回去，索性在海边开了个度假村。
2.
本以为盛夏过去之后能清静清静，没想到深秋才是海边的旺季。
那些嫌晒嫌热的人，不爱游泳爱看海的人，喜欢在海边裹着毛毯吃廉价大排档喝啤酒的人，喜欢点篝火扯到天亮的文艺青年，自己带着幕布出来投影看露天电影的人。
刘炼跟朱姐揉着头，整天算着度假村的那本烂账，似乎赚了很多钱，又好像赔了很多钱。
谁也说不清楚。
终于在摔碎了第二十三个扎啤杯之后，朱姐忍无可忍搭着刘炼的肩膀问：
“炼炼，咱们要不雇个小工吧。”
3.
海边偏僻，招工很难。
刘炼的招工启事贴出去半个月，无人问津。
本来她甚至觉得要不就这么咬咬牙坚持过去算了，反正这场旺季应该也未必会持续太久，只要天气转凉，游客自然会少，她和朱姐也就没必要再雇人帮忙。
没想到的是，这漫长的夏末深秋好像没有尽头，每一次打开天气预报，未来一个星期的最低气温都暖得让人害怕。
“这地球我看真他妈是要完蛋了哈。”
4.
鱼丸丸不想打工，尤其不想在海边大排档当一个什么活都要干的杂工。
如果不是被困在海边，她绝对不会做这种活。
“什么？离家出走？”
“嗯。”
刘炼跟朱姐面面相觑。
“我表妹，离家出走，也不能算真的离家出走，就是想躲开爸妈清静清静，我也不知道把她放哪，留你这一个月行不行？”
朱姐抽了口烟，没说话。
“行吧。”
最后是刘炼拍板让鱼丸丸留下的。
当然，一起留下的还有朱姐的师妹，鱼丸丸的表姐，糖糖。
5.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度假村的老板刘炼和朱姐，临时接济了朱姐的师妹糖糖，还有糖糖的表妹——叛逆期想要离家出走的高中生小丸。
但具体什么情况，还得看情况。
6.
朱姐说糖糖只是她师妹，其实刘炼心里明白，这虽然不是谎话，但也不是实话。
因为朱姐不擅长撒谎，也不喜欢撒谎，虽然刘炼也不喜欢，但刘炼不仅擅长撒谎，还很擅长看破别人撒谎。
在糖糖看着朱姐问她能不能留下，朱姐却只是抽烟不说话的时候，刘炼就明白了。
师妹是师妹不假，但想来不只是师妹。
7.
她不是省油的灯，之所以远离原本的都市社交圈，就是因为她们俩都清楚，那些灯红酒绿，红唇绿酒，对她们双方而言是一场又一场难以抵挡的危机。
爱情的一时冲动让她心甘情愿逃出光辉都市，但是人的劣根性是无法改变的，只要心里还有纸醉金迷，即便逃到海滨，也早晚会重新掉入夜夜笙歌的陷阱。
8.
小丸很可爱。
总是皱着眉头，对什么都不满意。
糖糖虽然没说太多，但刘炼能看出来小丸是个教养优良的小孩，比如小丸的衬衫永远很白，袖口永远卷得整整齐齐，围裙一丝不苟，就算点菜用的小纸条写光了，她也绝对不会把蓝色圆珠笔潦草写在自己的手心上。
即使大排档夜晚的杂活很多，小丸也依然看上去干干净净的，哪怕给顾客点过炭火篝火，那些飘落到鼻尖上的碳灰也会立刻被她擦掉。
真爱干净啊。
越爱干净的小孩，她越觉得可爱。
9.
刘炼不知道朱姐会选择谁，她无所谓。
虽然知道她大概率会跟自己的那个师妹重新有点番外故事，但这也无关紧要。
就像她知道，在她拍板决定说要收留糖糖和小丸的那一刻，朱姐也觉得这些即将发生的琐事无关紧要。
——不过，如果朱姐选择了小丸，自己会怎么想呢？
她想了想，用电子烟吐了个烟圈
——那糖糖也不错。
10.
“你为什么不肯回家？”
今天下午下过雨，晚上的沙滩是湿漉漉的，防水布的数量有限，愿意深夜在海边谈心的人不多。
看到客人不多，晚上的生意不忙，朱姐简单收拾了一下，开着吉普车去临市进货去了。
店里的扎啤杯只剩最后17个，明天就是周五，再不买恐怕熬不完这个周末。
糖糖今天一早就走了，说是得给小丸买几件新的白衬衫回来。
刘炼嘴上说好，海边潮湿，多些换洗衣服肯定没错，心里笑笑，知道朱姐晚上必然要找个借口出去。
“那是我的事。”
“都住了快一个月了，这点事还不肯告诉我，真没意思。”
“我——”
“抽烟吗？”
刘炼没给她继续搪塞自己的机会，伸出手就把水果味的电子烟递过去。
烟杆还是热的，很甜。
“别告诉我你不抽烟，最近糖糖一直在你身边，忍着装乖挺难吧？”
小丸没说话，接过来猛抽了一口。
娴熟地从鼻子里呼出，蓝色的烟雾盘桓在两人四周，像无形的缎带把人绑在一起。
气氛多少有些暧昧，刘炼拿起一个摇杯塞到小丸手里说：
“我教你调个我特别爱喝的酒。”
11.
不等小丸推开，刘炼就绕到了她身后，仗着身高臂展的优势，用铲子盛了一勺冰，在小丸的后颈说：“过来，让我放进去。”
12.
小丸下意识移过了手，当一铲冰块全都倒进敞开的摇杯之后，才后知后觉突然红起耳朵。
刘炼当没看见，只是把铲子丢回冰柜里，推了推小丸的另一只手：
“先加一泵糖浆。”
小丸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衫，刘炼只穿着抹胸上衣和背带围裙，赤裸的手臂绕过小丸身前时，似乎还隔着衣服在小丸的肩膀上蹭了一下。
“加呀。”
“呃，好，好的……”
小丸的心跳有些快，糖浆粘稠，一下居然没按出来。
“有些紧，你用力一些就好了。”
梦呓一样的细碎声音跟甘甜的水果香一起从耳后传来，电子烟的雾气浓厚，在潮湿的海滨酒廊里不肯消散。
13.
面红耳赤被禁锢在长长的手臂中，刘炼说什么，她就做什么。
只想着尽快把这杯酒调完，然后就能逃出这个让她觉得不太好的气氛。
中间刘炼又给她抽了几口烟，蓝莓西柚，她很喜欢。
小丸迷迷糊糊调了一杯不知道是什么名字的酒，倒出来的颜色跟刘炼的烟杆一样是蓝紫色的，像星空。
“好看吧？”
“嗯。”
“你尝尝看？”
“不了吧……”
“我不告诉糖糖，她今天应该不回来了吧，天这么黑了。”
“是吗……”
“觉不觉得有些冷？那边客人走了，看到了吗？闲下来了一个篝火，走，咱俩去坐会儿。”
小丸说不上什么，但确实早就迫不及待想离开这个酒廊，于是忙不迭往外走，刘炼笑笑，让她把调好的酒带去。
14.
小丸简单收拾了一下客人留下的垃圾，很快清理好了。
这里位置不错，夜深了，海岸线一片漆黑，但远处有船灯，下过雨后，天上的星星也很明亮。
野火堆不算旺，但今晚的沙滩本来就不冷，这点火已经足够了。
15.
刘炼没多久就来了，小丸看到她手里也拿着一杯跟自己刚跳调的那杯一模一样的酒。
“冷不冷？”
“还……”
“你喜欢男孩女孩啊？”
“啊？”
刘炼总是这样，先问一个简单的问题，然后趁人不备再立即追加一个真正难以回答的问题，借此欣赏对方一瞬间的真实情绪。
“我……”
“糖糖和朱姐以前在一起多久？”
“……我不知道……”
回答了才意识但自己不小心透露了不该说的秘密。
刘炼笑着喝了一口酒
“果然是前任啊。”
16.
隐瞒重大秘闻的愧疚感突然弥漫，刘炼没有怪她的意思，但不意味着小丸不会因此觉得有些歉意。
“还说什么学妹，呵。”
小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为了掩饰自己的无措，只好拿起酒杯浅浅喝了一口。
和她的烟一样甜甜的，有一点水果的酸味，酒精味很淡，虽然小丸明知道自己亲手调制的这杯酒有多烈，但还是有一种这只是一杯漂亮果汁的错觉。
刘炼瞥了她一眼，深吸了一口烟又把烟杆递给她说：
“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说糖糖今晚不会回来了吧？”
17.
人总是想要通过吐露一些秘密来换取更无负担的交流，似乎出于弥补心理，躺在沙滩椅上盖着薄毯的小丸终于抽着烟小声说：
“女孩。”
18.
“嗯，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猜到了。”
刘炼也躺在沙滩椅里，用吸管喝着酒，瞭望着遥远海面上的渔火。
于是这早被料到的事似乎不算什么秘密，小丸不得不再想一件关于自己的秘密作为隐瞒糖糖与朱姐恋爱关系的补偿。
“我是因为跟别人分手才到这的。”
“哦……”
小丸很希望炭火也能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只可惜空气很安静，只有海浪拍岸时细细的声音。
“因为什么分手啊？”
“她……嫌我太小了。”
刘炼笑着挑了挑眉毛：“你又不是男孩儿，小怎么了？”
小丸没立即明白这句话的暗示，愣了几秒才从刘炼的表情中意识到她的意思，赶紧又皱起眉头，扭头抽了口烟。
尴尬的感觉被玩笑冲淡了一些，两个交换了最大秘密的人忽然变得熟稔。
19.
“她多大啊？”
“不知道。”
“怎么还能不知道呢？”
“酒吧认识的。”
“挺能玩儿啊，还泡酒吧呢，不查身份证啊？”
小丸好像被戳到了痛处，立即反驳道自己成年了，声音也大了一些。
“我成年了！”
“成年了也是高中生，小孩。”
“你才……”
“我可比你大多了，妹妹。”
“谁是你妹妹！”
“哦，对，你不是我的妹妹，你是她的。”
一提到糖糖，梗着脖子说自己成年了的小丸立即又缩小了一些，理直气壮的样子也消失了。
刘炼抻了个懒腰：“喝酒，喝酒。”
小丸这才发现刘炼的那杯酒竟然已经消失了一大半，连忙也跟了几口。
“你慢点喝，度数不低的。”
小丸看出了她的轻视，哼了一声又喝了几口。
20.
“你喜欢姐姐啊？”
“嗯。”
“我以前也是，后来等自己到了姐姐的年龄，觉得妹妹也挺可爱的。年轻的肉体，单纯，简单，直接，纯粹。”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飘得很远，小丸在一旁听着，感觉自己的脸渐渐发热。
虽然自恋不好，但她隐隐约约觉得刘炼说的这些优点自己似乎也有。
尽管“年轻的肉体”这个说法有些太赤裸裸了。
——但我的确年轻不是吗？
21.
高中生是这样的，年轻，迟钝，冲动，胆小。
一边害怕，一边胡思乱想。
酒精和海风让她的思维减慢，刘炼似乎有些冷了，从躺椅上坐起来用铁钩拨了拨炭火，原本黯淡无光的火星在晚风中明明灭灭，飘起了一些炭灰落在刘炼的头发上，小丸想着想着，忽然伸手替刘炼拨落。
恰好就在那时，刘炼抬起了头。
22.
本来应该只是碰碰发梢的手，忽然落在了刘炼的耳朵上。
喝过酒之后的小丸的手是滚烫的，而刘炼的耳廓软软的，凉凉的。
小丸在和刘炼对视后才像烫伤了一样迅速收回了手，后者只是看着她问：“怎么了？”
“你头发上……”
“——你和前女友睡过吗？”
“我没……呃……”
刘炼笑出了声音：“好纯啊。”
23.
小丸的脸更红了，隐隐约约有点要恼羞成怒的意思。
“我不是！”
“哦？”
刘炼不想真让她生气，只是不置可否，没有继续故意逗她。
“是嘛，我还在想现在的高中生谈恋爱难道还那么纯，连床都不上的。”
“你，你高中的时候……？”
“emmmm……女朋友大概换过三四个了吧？怎么了？你长得这么好看，在学校应该很多女生喜欢你吧？”
刘炼从围裙的口袋里掏出一包真烟，修长的手指灵活撕开了包装纸，扯掉烟纸在一侧用指腹连续敲了几下，一支烟随着她漫不经心的节奏缓缓弹出来。
“还好吧。”
“那你还挺乖的。”
小丸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没有打火机的刘炼弯下腰用炭火把烟点燃，小丸注意到又有飞灰落在她头上，但这次她没有伸手。
刘炼猛吸几口让烟燃起来，抬起头映着微光问小丸：
“这次没有灰落在我身上了？”
24.
小丸呼吸一滞。
“有……”
“那你怎么不帮我了？”
”我……”
刘炼伸过了头，将自己蓬松的短发送到小丸的手前。
像受到了什么诱惑，小丸伸出了手，没有目的的摸上了刘炼的头发。
很柔软，温暖。
她没想过拿什么灰尘。
刘炼故意逆着她的手动了动，让她把手指伸进自己的发间，纠缠在发丝中。
当小丸的手已经在无意识里完全陷入她发际之后，刘炼蹭了蹭她的手，把只吸了一口的烟扔进野火堆里，抬起眼睛看着小丸。
“什么？”
刘炼好像说了什么。
但或许是声音太轻了，小丸没有听清。
“我说，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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