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曼丽几乎痊愈了,两三天没有再复发,汪曼春给她打完最后一支消炎针,收拾了下针管空瓶,两人自上次差点打起来,同一屋檐下的两天也没讲过话。于曼丽心里,汪曼春自然是恶人,杀同胞、虐明台、折辱明镜,就算是救了她也总归是个卖国求荣的恶人。汪曼春呢,对于曼丽所知甚少,只知道是王天风的学生、爱着明台,其余的她也没兴趣再查。那天听了白弈秋一句“黑寡妇”,料定于曼丽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当日救她,满打满算也就是顺手。
双方都是看在白弈秋面子上,汪曼春完成任务直接下楼,这两天一头扎在密码破译的事情里,白天白弈秋忙帮里事务,她自己也去医院那边照料。一天忙下来,晚上睡的倒是安稳不少。
今天白弈秋准备下午去医院,便让汪曼春等他一同过去。得了空闲,汪曼春便在房间整理一下破译方案和资料。
白公馆今日大早迎来稀客,此时,八竿子打不着的明董事长此时正坐在白公馆客厅,身边是她的秘书,谨慎站在一旁。
明镜也不喝上来的茶,直入正题:“明家和你们洪帮素无瓜葛,请问白三爷是什么缘故要扣押明家的货物?”
如果是普通货品,明镜怕也只是打发别的人来过问,可偏偏这次被阻上货船的,是明家祖辈传下的物件,明镜自然万分紧张。
“哦?既然没有瓜葛,我为什么要扣押您的东西?”
“那请问你在码头的帮众三番四次拦截明家货柜上船是什么意思!”
“您确定是我的人?”
明镜一时语塞,她确定,明堂已经查清楚了,只是那帮人明面上从不承认与洪帮关系。明镜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多年,也不是没见过死不认账的。可这是洪帮三爷,明镜原想着帮派到了这个级别,做事不至于这般无赖。她这么想了,也就这么说了:“贵帮各位在上海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般不认账,损的是你们自己的脸面。”
白弈秋不急不恼:“我劝明董事长还是查清楚些好,码头那边的伙计闹的不是一天两天了,说是早前一批运有中药物资的货运被扣,他们心急闹了许久,可我们也没办法呀,政府扣的,我们也不好跟政府作对,您说呢?”语毕,白弈秋笑得一脸诚恳,如果不是镜片细微的反光映衬出狐狸般狡黠,真是人畜无害的模样。
“政府扣的”,明镜一下明了,怕不是明楼那边的问题,虽然不免对明楼有气,可想想到底是亲弟弟,再说了,一码归一码,她也不是受得了被威胁的人。
可明镜刚要发作,白弈秋又慢条斯理地先开了口:“那些码头工人都是苦出生,家里少不得等些药材救命,市面上但凡有的,我们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买了给他们也就完事了。奈何现在物资紧缺,我们也没有办法,安抚几次也不见效,哪怕给了银子,他们也淘换不来药材。”
言下之意,你看,该做的我们都做了,不是不给你们明家面子。明镜再想说什么,也被堵了前门后门。正无处发火,抬眼看见从楼上下来的人,生生把她惊得从沙发上跳起来。
“汪曼春!你不是死了吗?!”
偌大厅堂,一片寂静。
明镜尖锐的声音似乎久久不能散去,汪曼春心底的怨恨瞬间叫嚣起来,可白弈秋起身的动静让她收回了目光,她不能给白弈秋添事儿。于是,她强压下怨恨,低跟的小皮鞋踏在铺了软毡的木质楼梯上,随着“踏、踏、踏”的闷声下楼,佯作被明镜的尖叫惊到了,带着些惊讶的神色。
“汪曼春,你真是阴魂不散!我算是知道白三爷为什么跟明家过不去了,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这样的畜生竟然还活着……”
“明董事长!明家也是大家族,在别人家做客,辱骂主家,这就是您明家的家风吗?”
“主家?”
“弈秋,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平淡一句话,把明镜后面的谩骂都噎在喉咙,汪曼春哪有这样的温顺语调,即便当初年少时也是风风火火的。
“我倒杯水就上去。”汪曼春此刻低眉顺目走近白弈秋身边,白弈秋伸手去捞着她一只手,骨节分明修长,在她手背不着痕迹的揉了揉,算是暗暗安抚。
白弈秋目不斜视,就像是平静地看着茶几上热茶腾升的热气:“道歉。”
明镜看他这样,一时竟拿不定主意他是叫谁。
“明董事长唐突了我的家人,连道歉也不说吗?”白弈秋依旧没看向明镜,牵着汪曼春的手,声音冷了几度。
明镜一时气急,也忽略了冷眼旁观的态势。白弈秋手下见明镜没有反应,几人同时举枪上膛。
“弈秋,别惊了贵客,”汪曼春开口解围,她当然恨不得明镜死,但是不能死在这儿,白弈秋也不会真的要杀明镜。她拍拍白弈秋手背抽出了被捏着的手,朝着出发门口侯着的何妈道,“何妈,给我沏壶茶送上去吧。”
如此,便算圆了场,汪曼春转身上楼,全然不管明镜脸色铁青。
二楼拐角,于曼丽指着白弈秋的枪刚收回。汪曼春路过时正好瞧见,眼底闪过寒光,碍于明镜没走,只把声音压得极低:“真出息,拿枪对着长官。”
楼下谈判最终如何结束的,汪曼春和于曼丽都不甚清楚,白弈秋来找汪曼春时,她正在编算手上截取的日本电报。
“北平情况比这里糟糕,于曼丽待不久的。”全国各地物资都短缺,听说北平粮食被日本人囤积在天坛附近,只分配不能支撑日常劳作体力的杂粮给平民,明台那个少爷兵,汪曼春料想于曼丽肯定不放心,她上手的笔没有停下写写划划,“资料再多两份就好了,现在样本测算把握不大,要多费些时间。”
“你消息灵通啊,昨晚她才跟我提这事。”白弈秋看了眼桌上的测算、图案以及满桌的书、译文,“这些文件很难弄到,我尽量。”
“你昨天去松本公馆,没什么事情吗?”汪曼春搁下笔起身看着他,语气笃定,“你留学日本学医的时候就跟松本静认识了吧?弈秋,你别忘了当初军统联络点暴露,王天风逃走,你被抓进了76号,松本静是从谁手里救你出去的。你真觉得单凭松本静几句话,南田洋子和我放了人就不闻不问?”
白弈秋低笑:“姐姐想知道什么?”
“你到底是哪边的人?”一个明楼骗她已经够了,她死死地盯着他,怕这个自己一时心软救的孩子,最后也成了蛇。
白弈秋笑着凑近,几乎把汪曼春锁在桌边,他意识她的抵触,却仗着身高优势,下巴几乎搁她肩上,手指点了点桌上的纸张:“完成这个任务,我告诉你。”
被汪曼春特殊照顾的女娃昨天夜里才退的烧,今天早上还好,不知怎的,到下午又烧起来。汪曼春照料好其他病人,急匆匆地回休息室给孩子喂了些水,高烧不止,孩子贴着汪曼春的脖子蹭了蹭,只觉凉凉的,更是不愿撒手。病房的事情才忙完,一时也是闲着,汪曼春索性抱着她,拿着冰袋给女娃敷着额头。
女娃烧得难受,却乖巧的没有哭,只哼哼唧唧地来回叫着“姆妈、姆妈”,把汪曼春叫得心底发软。她失去双亲时大概也是这个年纪,如是想起,愈发觉得亲近了。
“你对她可真上心。”
白弈秋回来就看见汪曼春抱着孩子坐床边,轻轻拍着孩子的背,时不时看看吊水阀门的速度,不知道的,真以为她是这样宜室宜家。
“物资短缺厉害,连医院药剂都缺了,你这里怎么办?”
“没办法,黑市都断了货源。”
汪曼春用脸颊探探孩子额头,烧才刚开始退:“你知道哪里有。”
“我还是那句话,太冒险了。”
“我去,那里我熟。你要是怕我跑了,就去接应我一下也不错。”
白弈秋背着斜阳浅笑,余晖给他度了层金光般,表情隐在阴影中,隐隐衬出几分邪气。
“为什么?”
汪曼春瞥一眼他衣角翻飞处,血迹斑斑。
“你呢?救他们又是为什么?”
“啧,”白弈秋把烟丝卷入薄纸,“不是情报处长了,业绩反而好起来。”
汪曼春刚好回嘴,孩子在她怀里拧了拧软乎乎的小身板,又嘀咕了句“姆妈,喝水水。”汪曼春用干净棉花沾了水给孩子润着唇,余光见白弈秋转身出门,问了句:“去哪儿?”
“抽跟烟,”而后没头没脑补了句,“今晚又没月亮看。”
汪曼春一愣,明白他这算是答应了,随即笑起来逗弄熟睡中的女娃:“看来你命大呀。”
话分两边,今日法定休假,被拉去相亲的明诚终于结束“灾难”回来,手头工作倒没落下:70根金条基本确认,是由汪文鸥操作归还明家的;上月陈山私自扣押的货被明诚奉命查封,现在出了手尾,那批货本应走的渠道没走,作为报复,买不到药的码头工人阻拦明家货品上船,明镜不得不亲自去找分管的洪帮白三爷调解。
“开枪的人找到了吗?”明楼拿下眼镜揉揉眉心,他问的是救下明镜那一枪的人。
明诚神色为难:“现场太干净了,无从查起。”
“大姐调解结果怎么样?”
“没让我去,实在是拦不住。我查了下,查封的那些药材,白弈秋这几个月囤积了不少,又没有外送的迹象。”
“什么药?”
明诚把打听到的白弈秋囤积药材的清单递给明楼,上面写着:
绵萆薢、黄丹、羌活、续断片、红花、桑寄生、乳香、柴胡、秦艽、黄芪、当归、姜黄、熟大黄、桑根白皮、柳白皮、槐白皮、白芷……
“找苏医生看过,说主要是些接骨续筋的药材。”
“曼春……”
明楼第一反应就是想起汪曼春从高台坠落的一幕,几乎是瞬间在明楼眼前炸开,他仿佛还听见她在耳边喊疼,于是更加断定汪文鸥就是汪曼春了。
“大哥?”
“查,查白弈秋的身份,查他们的关系!马上给我查清楚!!”
“是!”
刚打开门,又听见明楼问。
“相亲结果不说一说吗?”明楼声音缓和了些。
明诚脸色苦恼,也瘪了嘴:“还能怎样,大姐满意就好。”
“这是什么话,婚姻是你自己的,最终还是得你自己满意才行啊。”
“哎。”明诚不置可否。
“要是不满意,就去跟大姐说。”
“我可不敢。”明诚安慰似的笑笑,“放心吧大哥,我能处理。”
明楼点点头,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开口,摆摆手明诚出去了。他曾经怀疑是他的感情问题影响了明诚、明台对感情的选择,当然,他并不认为这完全是消极的。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本《诗经》,书角磨损厉害,有些年岁了。
明楼驾轻就熟地翻开,里面夹着的照片也有些发白,照片里的两个人如今都不在自己身边。明楼指腹轻柔且珍重地摩挲着,黑白的照片似乎有了色彩。
那日场景,明楼历历在目,他们秘密相恋的那段日子,明楼少不得拿明台当幌子带出去与汪曼春见面。一来二去,这两个家伙竟然混熟了,常常联合恶作剧整蛊他还不算,明台捅了什么篓子,自有汪曼春替他说和。考试不过,汪曼春便学了他的笔迹,给明台签名。
这日两人又不知道打了什么鬼主意,竟然一起旷课。他发现了之后,故意拿照相机在两人惯会翻的那个低墙附近守株待兔,果不其然看到他们翻墙回来。一跃而下,脚刚着地,照相机拍照的声音惊了两人,便有了这神情“生动”的一幕。
明楼还记得,汪曼春这衬衫是淡鹅黄色丝绸的,领一下打着个软软的大蝴蝶结,穿的棕色裤子,勒出少女纤细的腰身,脚上踏着马靴,分明为了活动方便。见是他在也不犯怵,乐呵呵地奔到自己跟前扑个满怀,领子下那柔软的蝴蝶结,在奔跑中似活了一般跳跃着。明台倒是吓得不敢靠近,身上衣服崭新,不是家里买的,八成看中了缠着汪曼春送的,白衬衫配浅灰色的马甲,浅灰西裤,照片看不出来,明楼记得是极好的料子。两人脸上都是惊讶,时隔多年,明楼每次看着照片,都被这表情逗得不由一笑。
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日落西山时分,明诚听见明镜进门怒喝的声音暗暗叫苦。
“明楼!明诚!!都给我下了来!!”
明诚不敢怠慢,忙的下楼,半道上明镜看见他就把他骂了一顿。
“我说你今天拦我干什么呢!你是不想让我去白公馆对不对?怕我看见什么人对不对!好啊!家里就你们俩了,联合起来瞒着我是不是!!”明镜处于盛怒,一是本就从白弈秋那受了气,二是忽然有个跟汪曼春长得相似的人出现,三是两个弟弟显然知道但刻意隐瞒,再加上物件登不了船,压在一起对明镜来说跟枚炸弹的威力不相上下,等明诚走到跟前,骂已经出不了气,扬手就狠狠地打了好几下。
说是打,到底没真下力气,明诚是断不敢还手的,低眉顺眼的由着明镜打,希望她能消消气,明楼来了也好过关一些。
“你说话呀,到底那个女人是不是汪曼春呀?!”桂姨死了,明镜只当家里安全,也没避讳什么,“哎呀!阿诚你说话呀!”
明楼从楼上下来,神色已然透着几分压不下的疲惫:“大姐,她不是汪曼春。”
明诚闻言,抿抿嘴稍稍后退了半步,立在明楼身后一点点的位置。
“不是汪曼春怎么长得那么像呀?!”明镜想起明台的“假死”,涉及明台,她又谨慎了几分,知道压低声音,“你们是不是又在骗我,跟上回那样,偷偷救了她!”
“大姐!”明楼瞬间严肃了几分,把声音压得极低,“出了这么多事了,您还不知道小心吗?她不是汪曼春,一个汉奸国贼,我们没有理由去救她。”
这话出口,明楼看见自家大姐略微满意的神色,自己的心却因为日前桩桩件件提醒他另外一种可能的真相,而感到沉痛。明楼压下这种后知后觉的疼,接着开始苦口婆心。
“在白公馆的人叫汪文鸥,是她远亲堂妹,定居美国很多年了,这次回来是为了……汪家的遗产。”明楼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寻常些。
“弟弟,我得提醒你,汪家上下尽是宵小之辈,国仇家恨不可以忘。”明镜仍有警惕,“这个人不仅像汪曼春,她也姓汪,明家家规你不要再忘了。”
“大姐放心。”
得到明楼答应,明镜总算平静了些,眨了眨眼睛,又说了家里物件运输的事情。本就知道事情大概的明楼仔细听完,应下了这件事由他来解决。不久,阿香从厨房出来叫大家吃饭,这小风波才算过去了。
晚饭后明楼便又缩回书房,少了明台在家本就冷清不少,加上此时的明楼再也无心无力去调节气氛,饭后小聚,也只是为了明镜宽心,又提了几句让明镜注意离开上海的时间。明镜见他心不在焉,又想起早上在白公馆见到的那个跟汪曼春长得太像的女人,还想劝导几句,不料被明诚岔开了话题。这孩子向来对自己恭顺,如今反常来插话,她再看明楼脸上疲态难掩,分明是情况很不好。明镜到底还是心疼弟弟,自汪曼春死后,她就察觉明楼不同,一时间也不忍心再提。得到明镜松口,明楼就借口处理公务上了书房,看着弟弟脚步都极力隐藏着沉重,明镜的心也沉在谷底,又愈发恨起汪曼春来。
窗外天边最后一丝红艳的霞光消失时,明楼已经从全国的局势分析,到区域、到城市,到近期的各种部署、筹备,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让他头疼的是,特高课和76号因为藤田芳政和高木等人的死,等于来了次大换血。潜伏工作一般来说是尽量避免死人的,因为只要人员不变,他们作为潜伏者在长期的潜伏活动中对这些敌人更加熟悉和了解,这样才对计划部署、情报窃取最有利。在不得不把藤田芳政一干人等灭掉之后,虽然保全了他这条线上的人,但实际损耗不少,更重要的是南造云子接任以后清换了特高课和76号的许多人,他和阿诚作为要员,目前首要任务是稳住南造云子和她的心腹松本静,博取足够信任。
于是,上面直接下了命令要求必须绝对静默,就算他知道各地抗衡细菌战需要的稀缺药剂就在特高课或76号,也被明令禁止查探。明楼焦虑的是,这样的情况通常会由另一条线上的同志负责取得药剂,可是他迟迟未发现动静,甚至因为命令,这个本该由最熟悉新政府办公地区环境的他来执行的任务,现在连药剂储藏地都无从查找。
明诚在门口站着,踌躇几番,要敲门的手悬在半空,放下又抬起,最终还是有些气急地把手放了下来,转身,随即听见书房内明楼疲惫的声音。
“有话就进来说。”
明诚一愣,然后看见地上门缝,光线是透进房间方向的,明楼八成是透过门缝看到他的影子了——哎,眼睛还是那么毒。
“大哥,”明诚开门进了书房,“有消息说汪文鸥去了百乐门。”
“干什么去?”
“不知道跟谁赌气,去跳舞。”明诚抿抿嘴,也不敢看明楼了,“据说现场有点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