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玖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东劳西燕,天欲晓各自飞。
于文文同志:
我谨代表中共豫皖边区党委,对您毅然回到祖国投身共产主义事业的壮举,致以崇高的敬意和衷心的感谢。
祸患踵至,幽明互映。日寇侵我中华,恶行罄竹难书。而其竟厚颜无耻意图掩盖事实真相,麻痹民众。
我们不仅要打跑侵略者,更要在胜利后审判恶魔,匡正史实。
你的任务是:以摄影师身份潜伏泉城,搜集日本侵略者残害我族同胞之证据。
泉城长期为国民政府所占,第6军军长韩复榘更有亲日倾向,地下工作很难开展,暂无法安排其他同志配合你的工作。
望万事谨慎稳妥为先,切勿急于求成,必要时可暂停行动,伺机而行。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此次行动你的代号为“青鸟”,祝君平安。
我拿起这封信,老旧的纸张被岁月磨砺得薄如蝉翼,一如我现在的身子骨,一动就要散架。
小心翼翼将它放回进相框,这是唯一一个红卫兵不敢打砸没收的物件,赵梦说它是我的护身符。
这几年文革愈演愈烈,从文斗变成了武斗,不少和我有相似经历的人被打成右派甚至冠上特务的身份,批斗、游街、下牛棚,进监狱。
每当有相关报道出现,赵梦都免不了一通唏嘘,感慨还好我做事稳重周全,知道留凭证保退路,让我一定保护好它最好贴身放着。
我笑着点头说好,也依她所言每日每夜把相框抱在怀里。但稳重周全四个字我实在配不上,藤椅嘎吱嘎吱得响,载着我飘回那个遥远的地方。
1936年的春天,我怀着一腔救国热血孤身踏入泉城。组织百般叮嘱的谨慎稳妥被我抛诸脑后,几乎整个泉城的人都知道城西新开了一家照相馆.
“店主是留洋回来的,有时下最先进的照相机,一只手就拿得起,拍出来的相片比南京上海那边的馆子都清晰。”
消息是我用十个肉包让一群小叫花子放出去的,一传十十传百,店还没开就有人找上门来。
我不急,硬是装修装了三个月。这三个月我借着鹊起的名声到处接触“上流社会人士”,大致摸清了泉城的势力结构。
张爱玲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用来形容泉城再合适不过。
表面上它处在国民政府的管控下,没有遭受炮火摧残。但新任的第三集团军韩复榘亲日,这里有大大小小的日本机构、工厂和学校。
他们肆无忌惮、畅通无阻,意图兵不血刃将华北变为第二个东北。我明白了组织为什么派我来这里,这里的黑暗藏在光的背后。
立夏,照相馆在鞭炮声中正式挂牌营业。先前约好的拍摄足够排到秋分,我虽造势张扬,但绝不莽撞,一点一滴渗入政商要员的家眷交际圈。
凭着嘴甜、照得好、外加一点外貌优势,很快和官太太、小姐、贵妇们打成一片。我需要借助她们,接触到核心。
在第一批枫叶变红的时候,我终于等到机会。日本人仿着伪满洲国,在泉城也成立了火曜会,以便监视、控制政府决策,商讨安排己方事务和行动。
中秋在即,火曜会组织了一场舞会,邀请各界要员及其家属共庆佳节。后勤办主任的二姨太很喜欢我,吹了枕边风让我担任摄影师,为到场来宾拍照留念。
我是当天晚上才拿到舞会名单。部队、警署、军统、中统、铁路、航运、商会、马会......我对着名单遗憾咋舌。
除了韩总司令没有亲自到场,这场宴会几乎汇聚了华东地区所有重要人物。虽然有些不切实际,但要是能搞到炸药直接炸了这栋楼就好了。
冗长的开场白过后,大厅内一片歌舞升平,觥筹交错。我举着相机在人群中穿梭,时间久了难免有些疲累,便寻了个机会悄悄“隐退”,溜向蓄谋已久的茶点区。
别笑我,我是真的饿了。舞会傍晚才开始,可像我这样的服务人员上午就得过来准备,宾客陆陆续续的来,我要一直侯在门口拍摄入场照,连口饭都没吃上。
好吧我承认,也有馋的因素。
精美的点心、进口的饼干、高档的茶叶、香醇的咖啡,无论战乱还是和平,富人永远享受,穷人永远受苦。我捡了满满一盘子躲在柱子后面,一边盯着舞池一边抓紧时间往嘴里狂塞。
一只手从身后拍上我的肩膀。
虽然不算做贼,但我的确各种意义上的心虚,整个人吓得一哆嗦。盘子里的小山轰然倒塌噼里啪啦掉了一地,更尴尬的是,惊吓使我下意识吸气,细碎的点心渣飞进了气管,
然后我就,呛到了。
后来每次闹我,这件事都要被翻出来打趣。她总是笑得前仰后合,捂着肚子抹着眼角的泪花。
“你知道吗,你当时转过来的时候,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土拨鼠,两边脸塞的圆鼓鼓得。哦对,还是一只喷泉土拨鼠,那点心渣喷的呦。”
我总是红着脸扑过去去打她,恼羞地叫她的全名:“刘恋!” 这人惯会服软,下一秒就错了错了下次还敢,讨来新一轮的追打。
刘恋。我在心里又轻轻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将相框抱得紧了些。除了我没人这样喊她,她的同僚一向习惯称呼她的字。
“蓝桉。”
同样穿着军装的人喊她过去,她应了一声,面带歉意对我说抱歉,“你刚才有点鬼鬼祟祟的,所以我过来看看。”
我去你*&@>$%^?!你才鬼鬼祟祟你全家都鬼鬼祟祟!脖子上挂的相机看不见吗!我好不容易咽下嘴里的吃食喘匀这口气,对着已经离开的背影无声得骂街。
人往往会对两种人格外留意,一种是朋友,另一种是仇人。下半场刘恋开始频频出现在我的视线中,跟在第十二军军长孙桐萱的身边,看样子很受器重。
令我感到奇怪的是,按理说她一个女人,在军官当中应该“被轻视” “边缘化”才对,可看了一会儿,各路人士对她非但无半分排挤,甚至有些逢迎。
农商会会长的老婆是乡下出身,最喜欢与人聊些家长里短,无奈城里人嫌弃嚼舌根掉价,丈夫又不许她主动八卦跌面子。
听我主动提起“蓝桉”立刻两眼放光,可算找到知己,“我跟你说那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都说孙桐萱能从一个连长做到如今的军长,多亏有她出谋划策。而且不光打仗——” 说到这儿这位会长夫人特意压低声音。
“她还是中统的人。听说日本人也有意拉拢她,你说这谁敢惹。可要我说啊,一个女人能爬到这个位置,还得是靠这个。”
看着下流的手势,我理解了会长不许她胡乱交际的原因。“不光伺候男人有一手,好几个政要高官家的年轻小姐也总找她去家里呢。”
话题歪向黄色没了价值,我寻了个借口走开。晚上回家冲洗照片,却没找到刘恋。单人入场照和大合影她都不在其列,只有几张远远拍摄的侧脸或背影,看不太清面孔。
最后我挑了一张孙桐萱的入场照,背景有她小半张脸。裁出来夹在暗室的墙上,也许这个人,可以成为我打入敌人内部的突破口。
入了冬客人变得少些,这次的客人是一个10岁的小姑娘,刚随教授父亲从日本远赴而来。
小姑娘娇养惯了,外头站一会儿便嫌冷嫌累。其实我也是个特别怕冷的主,几天下来多半都是在陪她玩耍休息。
倒不是我躲懒,上个月月初,日本人专门从国内调来一批医生和教授,目的绝不仅仅是开一间普通医院那么简单。但医院不对民众开放,我只能试图从这里获取一些消息。
“姐姐你会弹钢琴吗?可不可以教我。” 小姑娘拽着我的手晃呀晃,突如其来的问题令我冷汗直冒,我忘了我的资料中写的是会还是不会了。
超过一秒钟的犹豫都会引起怀疑,虽然眼前的人只有十岁,但跟在一旁的保姆自会判我死刑。我咽了下口水,正准备赌一把的时候,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
“好伤心啊,京子小姐不是说好了让我教你弹钢琴的吗?才几天没见就要换人啦。” “蓝姐姐!爸爸!” 小姑娘开心到尖叫,立刻飞扑过去。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劫后余生。心脏在胸腔内震动不已,力度之大让我怀疑它是不是快要爆掉。血液窜上头顶,方才还有些寒意的脸热得有些发烫。
“姐姐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小姑娘牵着父亲的手走进来,又抛出一个令我难以解释的问题。
顺着小姑娘另一只牵着的手向上落在脸庞,惊魂未定的大脑未经允许擅自替我作答,“因为蓝桉姐姐太漂亮了呀。”
说完脸更红了......太丢人了......我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要不跳下去算了......哦这是一楼......
“我也觉得蓝姐姐好看!于姐姐也好看!我以后也要像姐姐们一样好看!” 谢天谢地童言无忌,我稳了稳心神,“笹川先生有客人不便打扰,你们谈正事,我明日再来。”
痛定思痛,回家后我把组织给我的资料从头到尾复习了一遍,把每一个字刻进脑海,我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不可以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直到天光泛白,沸腾的血液才平复下来。我眯了一会儿,用凉水洗了把脸,再次来到笹川家。
“京子小姐还在午睡,请您在这边稍等。” 小姑娘上午有国语补习,中午一定会睡午觉,我刻意早到少许,想伺机探一探书房。
可惜天不遂人愿。刘恋居然也在。“于老板,好巧。” 不巧......当然这不能说出来,“您坐,我改日再来。”
我转身欲走,被手臂拦住,“无妨,今日没有公事,答应了京子小姐教她弹琴而已。我想京子小姐应该也很喜欢拍几张弹琴时的照片。”
于是变成了两个人并肩坐在沙发上喝茶。“于老板是在美国留学?” “是。”
“这兵荒马乱的怎么回来了?” “家人过世,我一个人在国外生活无法维济,只能回来投奔远房叔父,不料叔父一家早已搬走,联系不上。”
刚复习就考试,我自是对答如流。只是接下来的问题超出了题库范围,“于老板是读过书的人,对如今的家国,有何感想?”
茶杯盖扣落,发出一声轻响,我扭头望向这位年轻军官,对方毫不避讳直视我的眼睛,显然想从我的回答中确认些什么。
“您说笑了,小小燕雀,哪里懂什么鸿鹄之志。” 我摸不清她是替中统还是日本人发问,更猜不透她话语背后的真正用意。
正巧小姑娘睡醒了午觉,便拿客套话搪塞过去。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好似在她眼中,看到一丝失望。
我再次拒绝了京子小姐留下吃晚饭的邀请,依旧在笹川先生回家后便主动告辞。
刘恋没有走,一个高级军官和一名医学教授连续两天在家中密谈,很难不令人在意。但我刚刚被“盘问”,实在不敢冒险久留。
令我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她竟找到照相馆来。
开门做生意断没有拒客的道理,更别说客人还带了礼物。“中秋宴上看你喜欢吃这个,便带了些,权当为那日的唐突赔罪。”
笑吟吟的样子不像赔罪更像是取笑,我气得磨后槽牙,嘴上还是要说不必在意,沏了好茶陪着笑亦步亦趋随着大军官“参观”我这二层小楼。
先后介绍了服装区、置景区、火棉胶玻璃板相机,见她对相机尤为感兴趣,我大致讲解了一下拍摄方法和原理。并主动提议为她拍一张。
“于老板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的身份不能轻易留下照片。”
懂了,军统么,干特务的自然不能随便被拍到,怪不得昨天拍京子小姐的时候她也一直有意躲着镜头。
一楼总共就这么大点地方,看完她似乎有些意犹未尽,抬头向楼梯上看。我没有顺着她的意思带她上楼,解释说楼上是我住的地方不对外。
整条街都是这样的布局,下头开店上头住人,不懂有什么可好奇的。
“于老板这里的挑高看起来和隔壁几家并无二致,却只有两层?”
我知道瞒不过这只狐狸,于是实话实说,“这间屋房梁是斜的,工匠说做三层显矮,就改在楼梯中间做小夹层,用作冲洗照片的暗房倒是正好。”
“暗房里都是各类药水,乱的很,怕绊了您,就不看了罢。瞧着天色也不早了,不如我做东,请刘长官到宴春阁小酌。”
听出我话中的送客之意,刘恋犹豫片刻,随后正了神色,“事态紧急,我便有话直说了。”
“笹川先生是一位生物学家,上个月被派遣来到中国。他本以为自己是来支援医疗建设,结果到后才发现是研究细菌武器。”
我瞬间皱紧眉头。华北地势平坦人口密集,一旦发生瘟疫畜疫后果不堪设想。刘恋也是这样想的,语气中难掩焦虑。
“笹川先生无法进行这样灭绝人性的研究,但碍于自身身份,于是悄悄联系到我这里,希望能想办法制止这场灾难。”
“上星期泉城监狱有一批犯人被秘密带走,我怀疑是医院在做人体实验。监狱里还关押着前阵子游行的学生和工人,如果再不行动,下一批就是他们。”
“我的计划是匿名向报社曝光医院所作所为,让舆论迫使政府干预。只要上头下令,我就可以拔掉它,遣返医生。但我需要证据。”
“日本人不会让我堂而皇之地拿走病历本或者扛着那么大的相机去拍摄,整个华北只有你的相机够小可以夹带。”
“本打算寻个理由借用,但依今日所见,拍摄、冲印,技术方面你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急急说了一大通话,她有些气喘,目光炯炯盯着我,“鄙人还是昨天那个问题,于老板对如今的家国,有何感想?”
原来不是别有目的,而是不谋而合。好整以暇的人换作了我,点心的事儿我可还记在心上,佯装也用原话推辞。
“刘长官说笑了,小小燕雀,哪儿敢有鸿鹄之志。” 等那人眼眉低落,我才慢悠悠补上后半句,“唯与刘长官同心同德而已。”
我发现一个有趣的事,“冷酷无情”的大军官,激动时眼周是红的。
后来某天午后她躺在我腿上,抬起胳膊捏着我的耳垂嗔怪,“那天我都要急死了,你还有心思逗我,小心眼真记仇。”
我忘了我是怎么补偿她的了,只依稀记得我低了头,和手臂环绕颈后的坠感。
秘密取证比我们预想中的还要艰难,单如何藏匿相机就费了不少周折。
“不行还是能看出来,而且他们一定会开包检查。” 刘恋又一次摇头。
我泄气地坐在地上,按着太阳穴思考究竟怎么能把这玩意儿藏好。
“有了!” 刘恋拍案而起,“你把衣服脱了!”
什么!?我腾地一下红了脸,就差双手抱胸骂她臭流氓。
“多穿几层棉衣棉裤,把腰这一圈全裁掉,再用布条把相机绑在肚子上,两边衣兜剪破可以伸手进去调镜头、拍照。”
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只是......
虽然较之别的相机小了许多,但总归有着一扎的厚度,为了看起来匀称只能贴身不能隔任何布料。
而且我一手扶着相机,只剩一只手也没办法自己绑......
微凉的手掌一圈圈抚过肌肤,我的腰本就敏感,此刻只能咬着嘴唇转过头去不看她。
流氓后知后觉,头快要低到地上去,留给我一双红得滴血的耳尖。
我穿上刘恋的军装,伪装成她的副官,在笹川先生的引领下进入医院。如若不是亲眼所见,我也无法相信真的会有人间炼狱存在。
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婴儿,绑在病床上的感染者,满地鲜血的解剖室......我的双手不住颤抖,紧咬牙关才没让自己失态。
期间数次遭到日本人的盘问和检查,都被刘恋和笹川先生用各种方式挡了过去。我拍尽了整整一卷胶卷,投洗的时候终于抑制不住,哭的不能自已。
那一天我仿佛经历了蜕变,对自己所做的事情、承担的责任有了不一样的认识。那是以生命为代价的成长,太痛,太刻骨铭心。
千早医院被查封的隔天,刘恋拎了两壶酒来找我。笹川先生暂时被禁足在家,可以同她庆祝的人只剩下我一个。
喝醉了的刘恋没了往日的干练犀利,晕红的眼角莫名像一种小动物。她醉醺醺地傻笑,也不叫我于老板了,文文文文,也不怕咬着舌头。
我没想到军人的酒量会如此之差,不过想想也对,在满是男人的部队里,她哪有机会完全放松下来,放纵自己醉一回。
你别说,她笑起来的样子挺好看的。
我被自己忽然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酒意散了干净,回到房间合上门重重给了自己一耳光。
第二天下楼的时候沙发上的人已经不在,毛毯被整齐叠好放在扶手。我抱起毯子叹了口气,写了张今日闭馆贴在门外。
默契如斯,那天之后,刘恋再没有来过。
除夕,笹川先生邀请我到他家吃饭。虽然国籍不同,但我很感激也很敬佩笹川先生的为人,他与京子小姐年后便要回日本去,再见不易,便拎了小姑娘喜欢的蜜饯糕点前去道别。
与小姑娘亲昵地拥抱贴脸,进屋一眼看见餐桌边坐的人。“刘长官。” 我点头致意,她瘦了。半个月未见,怎地就瘦了呢。
察言观色一直不是男人的强项,意在言外更是外国人无法体会的深蕴。只是整个饭局忙坏了小姑娘,坐在我与刘恋之间“左右逢源”。
可能是知道与两个姐姐相处无多,小姑娘今日精神的很,也不午睡了,拉着我和刘恋过家家。成年人懂得什么叫别离,她想玩什么我们自然都依她。
只是为什么我是妈妈刘恋是爸爸!?有枪是个什么狗屁理由!我对着手里的洋娃娃无语,费尽口舌想调换小姑娘的安排,结果是一票否决,还被强制系上了围裙。
我一巴掌拍上转过去偷偷耸动的肩膀,成功让憋笑变为大笑。看着笑做一团的一大一小,我也不禁笑出声来。
除夕,阖家团圆的日子,我稍微放下一会儿担子,贪恋一刻温暖,想必神明不会怪罪吧。
整个正月我都忙得脚不沾地。老百姓辛苦劳碌了一年,过了年总归要大方一回,享受享受。再加上这不太平的世道,一家人团聚尤为难得,自然家家都想“留个念想”。
我每天蒙蒙亮就出门,落了黑才回来,晚上加班加点的洗照片、裱相框。
讨生活是次要,多少离家在外的人靠着这一张小小的相片寄托乡愁、支撑拼搏,又有多少年迈的长者摸着它日夜期盼那一声“我回来了”。
我不能改变世界,只是力所能及之处想多为他们做一些事,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过没有对吧。
本以为过了十五能闲下来些,谁成想来了个“大单”。那日我去城东裁缝铺拍照,老板拉着我看他新上的料子,回来得晚了些。
照相馆门口的路灯坏了有些时日,朦胧中看见一个人影蜷坐在地上。
慢吞吞的步子不自觉加快了些,走近后发现,哦,不是她。
守在家门口等我的是城北市场卖煎饼的大姨,甫一见我就把一篮子鸡蛋往我怀里塞,“妮儿,姨想求你件事儿。”
“我听说又要打仗嘞,两个娃儿还小,我怕......怕以后没得东西教他们认一认爸爸。你能不能......到部队给我儿子拍张相片?”
“姨知道你一个女娃儿出城不安全,但那两家相片馆我都问过了,人家嫌费时间,耽误做生意。”
大娘儿子是七师炮兵营的,一年到头回不来一次。儿媳妇没得早,她一个老太太拉扯两个孙子,起早贪黑磨豆子、摊煎饼拿到市场上去卖。
别说出城去照,就是普通的、最便宜的档,都够她辛苦个把月的。
我从一堆零零散散的毛票中抽了一张大的,加上那一筐鸡蛋,应下了这趟差事。
送走千恩万谢的大娘,盘算了一下手头的活儿和行程,七师轮换的驻地离泉城不远,脚程快些一来一回当天应该能赶回来。
大娘那边托人给儿子带信说了我要过去,但我没让她说我还带去了一份礼物——两个小家伙的照片。
李逵似的壮汉,对着照片哗啦啦掉眼泪,紧接着就举着照片咧着嘴到处炫耀。他这一显摆,好么,堪比活字招牌。
当兵的发了晌钱要么寄回家要么没地方花,兜里多少有点,我头一回见排着队拍照的,不出半天底片就没了。
我是坐吉普车回的城,他们营长去师部取调令,顺便把我捎回去。
那位营长与我年纪相仿,很是健谈,一路上我们聊了许多,直到师部大门口还有些意犹未尽,问我晚饭是否有约。
我自是不会拒绝这宝贵的打探消息的机会,正笑着说好,转头看见身后面沉如水的刘恋。
她看也没看我一眼,回了营长的敬礼后大步从我身边走过,可我就是一阵没来由地心虚。
晚饭之约也没能成行,警卫员跑出来跟我致歉,说他们营长被临时会议拖住叫他先送我回去。
什么会要扣住一个营长,想起那人吃人似的眼神,我险些压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
然后不知怎地我就开始了部队巡回拍照,以泉城为中心,方圆一两日车程的部队挨个来找我,车接车送好生照顾。
我不知其中有多少是刘恋授意,但我确定的是——真的要打仗了。
3月初,日军为了连贯南北战场,从两端沿津浦铁路夹击徐州,鲁南地区陷入战火。
我每天盯着报纸寻找第十二军的动态,伤亡人数与日俱增,可我除了心焦什么都做不了。
春分时节,第三集团军总司令韩复榘为保存自身实力,在日军攻陷归仁镇后未战而走,造成严重后果。
枣庄、菏泽、济宁三地接连失守。蒋介石大怒,下令处决韩复榘,由孙桐萱代任司令。
我无暇在意刘恋能随着她的军长升职几何,我只担心泰安距离泉城不足八十里,唇齿相依,他们接到的命令,一定是死守。
月末,孙桐萱率部在鲁西南对日军展开反击,所部二十二师曾一度攻回济宁。
就在所有人以为战局迎来转机之时,日本人在菏泽秘密集结三个师团,从范县方向绕袭泰安,泰安失守。
危在旦夕,泉城的政要商贾纷纷开始转移家当,我走进齐鲁日报,要了一张记者证。听起来很容易,但这个时候说要去战区的,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我只想确认她活着。
后来想想,我那时的确是失心疯了。我根本不知道她在哪里,满心满脑都是遗憾和懊悔。
我不是不知道西安两位将军的义举,可长征路上的血还未干透,你叫我如何相信所谓的和平解决、共同抗日。
现如今一切都晚了。我对着满目疮痍的土地心碎,却不想绝境之处真的有逢生的机会。
我坐的火车在长清被拦下,所有乘客强制下车。站台上,我居然被人认出。
“于老板!?”
是炮兵营长的警卫员。
我在一个堪比收容所的破烂平房里见到刘恋,她样子滑稽的很,头上是渗血的绷带,左手半吊着,看清是我后张着嘴半天合不上。
我故意不看她,径直走向孙桐萱,“孙长官您好,我是齐鲁日报的战地记者,于文文。”
被抵在墙上亲吻的时候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铁锈掺杂着硝烟与泥土,喘息的间隙我咬她的下巴和喉咙,“我恨你”我说。“嗯”她轻声得应,干涩的唇轻轻蘸着我的眼角。
二十二师炸毁黄河堤口,乘洪水横流消灭泰安日军夺回鲁南主动权的报道是我写的。
发之前我问是否要隐去文章中蓝桉的名字,因为此举着实大胆,黄河决口,稍有不慎便是水淹七军,上万条性命。我担心她会受到非议。
他们笑着说不用,说蓝桉早已声名远播,“堪比贾诩”。我还没寻思过来其中深意,便被刘恋打岔推走。
“不用改,是非成败,总要有人背负。主意的确是我出的,不写我,难道让司令挨骂么。”
徐鲁战役的反败为胜让孙桐萱坐稳了第三集团军司令的位置,蒋介石发来亲笔贺电,并将豫鲁两省的军政一并划归他管辖。
新上任的经济司司长瘫在沙发上哼哼唧唧朝我耍赖,说自己是凉州牧马超,没了军权只剩美貌。
我才不理她的无病呻吟,我只是不解,在外杀伐决断敢炸黄河的人,怎么回到家是这幅样子。
答应搬去与刘恋同住的原因有二:经济司是政府核心所在,是信息流通最快最多之处。
我恍惚间想起初来泉城时想方设法地向中心渗透。没想到最后竟是以这样的方式,连自己都搭了进去。
再者这厮实在磨人,不达目的死不罢休,烦人得紧。什么?你说她家有新风系统?
那是次要、次要。政府特地为高官政要们盖的花园洋房,哪能和小老百姓住的一个档次。
诶呀夏天真的很热嘛。
记者证我没还,当了名特约记者,每月固定交几篇稿子。照相馆的营生也依旧做着,这两种身份方便我出入各种场所、打探消息。
泉城的日本人虽不似以往那么跋扈,但披着“共荣”的外衣,我们也奈何不得他们,只能继续制约监视。
刘恋的身份给了我不小的助力,经济司下属下属贸易、建设、财政三部,自古掌钱者掌权。
不仅如此,她还挂着部队和军统的职,自然人人都要给她几分薄面,来巴结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她笑称自己同时打三份工领三份钱,可每当我看她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心总是揪着疼。
我逐渐参悟让她坐这个位置的原因,以及她为何自比为马超。能力固然是一方面,帝王之术,在于制衡。
但我们是幸福的。
一起看电影,一起逛公园,一起去新开的西餐厅或者不知名的路边摊。我吃她不爱吃的胡萝卜,她吃我吃不下的辛辣重口。
她喜欢在我截稿日焦头烂额的时候故意闹我,我打着哈欠接应酬后的醉鬼回家。
或者什么都不干,就待在家里读书、弹琴,看着暖色的阳光洒在她身上。
记忆中我们好像只吵过一回架,那次我乔装调查日本协和会残害中国劳工的非人行径,不小心困在黑煤窑无法脱身。
刘恋带着几百号人围了煤场,打死了守卫的日军,用枪抵着包工的脑袋叫他放人。
私自调动守备军,串通警署,与黑帮人士交往过密......日本人借机发挥吵闹不停。
刘恋被司令员叫去骂了一上午,又被上级在电话里骂了一下午,记大过处分,罚薪六个月,闭门反省七天。
具体吵了些什么记不太清了,我反复强调事出从急,几百人要被偷卖到日本,为何不提前与她商量是因为顾虑她诸多掣肘,我也是为她着想。
她砸了杯子,红着眼角说于文文你不信我。
梦一般的五年。
你说美好的时光为什么总是那么快呢?你看,我还没说什么,它就过去了。
1943年的正月热闹非凡,鞭炮声几乎从早响到晚,吵得人睡不踏实。
去年6月,中途岛海战日本大败而归,美国掌握太平洋战场主动权。年前,苏联红军收复列宁格勒,德军最精锐的30万大军灰飞烟灭。
大年初五,历经半年的瓜岛拉锯战终告结束,日军死伤数万人,元气大伤,攻势作战全面衰竭。
整个泉城天上地下都飘满了喜庆的红,家家户户喜气洋洋,拜年都要加上一句小日本气数已尽。
人人都在憧憬胜利时刻的曙光,我却开始担忧,胜利之后,那个遥远的地方。一旦没有了共同的敌人,我与她,该何去何从。
我的担忧不无道理,3月10日,蒋介石发表《中国之命运》,轰动全国。此书字字句句反共污共,就差把消灭共产党几个字写在封面上。
知识分子最先坐不住,雪片一般的文章口诛笔伐言辞激切。
河南大饥荒正令孙桐萱焦头烂额,管控舆论不利的责令催化了矛盾的升级。
最快最有效抑制舆论的方式是什么?把那些舞笔杆子的通通关起来便是。审核标准?宁错杀不放过。
那段时间大街上到处是抓人的巡捕,我开始改用“长山”的笔名发表文章,刘恋起的。
我问她什么寓意,她顿了顿,说:“今夜相思,水长山远。”
新的任务就是这时候开始的。
启明星联络我的时候我很意外,这些年组织对我一直保持半启用状态,只通过登报、邮寄等安全的方式把收集的照片、信息传递出去,从未与“人”接触。
一直到启明星牺牲,我都不知道他的真名,一直称呼他“祁哥”。他在照相馆那条街盘了间铺子开水果店,非必要不与我联系。
我们合作了三年,递出了许多宝贵信息,揭露了许多真相:河南灾情被隐瞒的实况、日本最后一搏的军事部署、31集团军强征民役、教育部经费贪污、工人学生游行被暴力镇压、国民政府对共产党人的戕害......
你问刘恋?我没有故意不提。上面那些事,桩桩件件,哪个没有她。
五年来,谁不知道于老板与刘司长“交谊匪浅”,多少托关系走后门的找到我这儿来。
官场、商场,个个是人精,事事是交易。如果没有刘恋做背书,我上哪儿搞到那么多内部消息和机密。
我就像一颗攀附在树木身上的藤蔓,一边依靠她高高在上享受阳光雨露,一边夺取她的养分勒紧她的腰干。
所以你让我怎么提她。
我开始浅眠,少睡,程度越来越重。第二年开始我不再喝咖啡,再后来连茶也换成了牛奶。
最严重的一段时间,我几乎整夜无法入睡,每当这时候,我都会将窗帘拉开一条缝,借着月光静静地看她。
她又瘦了。本来离开部队后养回了一点脸颊肉,如今颧骨又锋利了起来。战争的天平发生了转变,政局自然也随之而变。
她的工作越来越忙,每天累得几乎倒头就睡,频频出差一去就是几天或几周。
隔壁几家同属经济部的太太对此颇有微词,吵架声我们家都听得见,无外乎外面有人之类的揣测。
而我从来不问不说,总是细致帮她收拾好行李。并非我比人家体贴大度,而是我知道,她的麻烦,很多都是拜我所赐。
所以你让我怎么提她。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通过广播宣布无条件投降,八年抗战落下帷幕。
我清楚的记得那天是个周三,七夕的后一天,我们久违地一起吃了饭,她也难得没有去工作。
我们一起听着广播中咝咝啦啦的日本语,听着大街上人声鼎沸,人们欢呼鼓掌,骑着车狂敲响锣奔走相告。
锣鼓喧嚣中我听见一声火柴划响,听见她长长的吸气,最后是一声叹气。
结束了。
为期43天的两党谈判就像是维持体面最后的遮羞布,祁哥开始着手准备撤退工作,我抱着万分之一的侥幸,将希望寄托在《双十协定》。
祁哥牺牲了。蒋介石撕毁协定,悍然调集22万军队准备进攻鄂豫边境的中原解放区,孙桐萱的部队就在调集名单中,我们必须将这个消息传递出去,然而我们失败了。
是刘恋。
我呆坐在家中的沙发上,手上还留着祁哥未干的血。刘恋端来一盆水,打湿毛巾给我擦手。她动作很轻、很细,每一根手指、指缝都没有落下。
“一颗子弹造价8元,20万人,每人只打一梭,也要4800万。如果算上对面,将近一个亿。”
“徐鲁战役,一个阵地,43天发射了190万发炮弹,耗费57亿。平均每开火3秒,要烧掉50万。”
“57亿,可以建多少工厂,养活多少工人和背后的家庭。”
“还记得那次采访,你问我为什么而战。”
“我不似你们那般有坚定光荣的信仰,我不相信看不见的未来。任何政权形式都会走向同样的结果,我只要眼前。”
“我的目的只有结束战争,哪怕少一场战斗也好。”
她就这样自顾自得说着,仿佛知道我不会看她,也不会跟她讲话。眼前出现一个皮箱,她说走吧,接你的人应该快到了吧。
刘恋收拾的行李,想也知道是什么样子。算了,只要相机带了就好。
“文文。” 她最后一次喊我的名字,“给我拍张照吧。”
“奶奶奶奶!我想吃糖!” “去找你于奶奶要去。” “于奶奶又睡着啦!我们喊她都不理。”
“奶奶,给我们讲讲你们年轻时的故事吧。” “那就说来话长了,从哪儿讲起呢,就从我单枪匹马闯入泉城救出你们于奶奶讲起吧。”
“哇!奶奶好厉害!所以就是从那之后,于奶奶就这么贪睡了吗?” “去去去,小孩子不要乱说话,什么贪睡。她是忘不了那个人。”
“哪个人啊?既然忘不掉于奶奶为什么不去找她呢?她又为什么不来找于奶奶呢?奶奶你为什么不用睡觉?”
“嘶,小孩子哪儿这么多问题,不许拿这些话去吵你于奶奶啊。走走走,奶奶给你们拿糖吃。”
“为什么有些人天黑了还不睡觉?”
“因为她们不用去梦里就可以见到想见的人。”
一些设定背景:
蓝桉已遇释槐鸟,不爱万物唯爱你。释槐来去无归期,梦回已逐浮云散,我愿为蓝桉。——泰戈尔《飞鸟集》
蓝桉是一种有毒霸道的树,会杀死周围所有的植物,但只允许一只鸟栖息在上面。鸟叫红嘴蓝鹊,别称长山鹊、释槐鸟,也是神话中青鸟的原型。(代号青鸟、笔名长山)
蓝桉被誉为最温柔的树,原产于四川、广西、云南、澳大利亚等地。但蓝桉并不像其他植物那么美丽,它自身的毒性意味着周围没有人,一直只有孤独和寂寞陪伴。花语是孤独和寂寞,另一个花语是霸道,我的温柔,只对你一个人。
“今夜相思,水长山远,闲卧送残春。”——晏几道《少年游·西溪丹杏》
马超虽然忠于刘备,但并不完全服从刘备的安排和命令。有时会因为个人利益或情绪而做出一些冒险或不合理的行为。
马超入蜀后,在刘备建立蜀汉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但也存在一些缺点和问题。因此刘备对马超既信任又防范,既重用又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