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被黑云搅得混沌，雨滴拍在窗户上，打击的频率暗示着屋外的滂沱。随着雷声的轰鸣，安的心绪也被震乱，她重复地站起，打开手机，盯着屏幕踱步，又坐下。客厅的光线很暗，夏日的天就是这样，明明是普通的下午，却总有突然的雷暴与阵雨，开灯显得浪费，不开又实在心情郁闷。
门开启后，安拿着浴巾起身赶了过去，心疼地包裹在她的孩子身上，把她的眼镜摘下来，用干燥的毛巾前端给她擦脸。望着女儿今早还被她打理得顺直蓬松的黑发现在已经湿漉漉地贴着头皮向下嘀嗒水，她心疼地关心：“艾恩，冷不冷？”
黑发的少女摇了摇头，安又多说了一句：“今早说了让你带伞，你还说天气预报不一定准……下次不可以嫌麻烦不带了，知道吗？”
“知道了。”艾恩答应她，然后不舒服地扭了扭身子，“我要把外套脱下来，里面湿了。”
“哦哦，也对，”担忧的粉发母亲退后一步，她关心则乱，一个劲抱着高中的女儿想给她擦干净，忘记了现在的艾恩已经说过不喜欢身体接触。她把白框眼镜用眼镜布擦拭之后递给了艾恩，“快去把湿衣服脱了洗个热水澡吧，晚饭已经烧好了，等你洗澡的时候我热一热，你出来就可以吃。”
“嗯。”艾恩把书包放到客厅的沙发上，然后自己擦着头发走向了浴室。
听到卫生间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安终于松了一口气。天知道她刚才有多么担心，雨下得那么大，她又不会开车，没法去接她。艾恩坐公交回来，但站点离家有段距离，大概需要步行十分钟，中途还要穿越车道，她没法不忧心忡忡。给艾恩发了短信，对方只是回了说在路上，她也不敢再发了，害怕女儿在赶路的时候看手机出意外，只能在家一个人焦急地等着，甚至在想要不要考个驾照，再买个车，但艾恩放学的时间又会和自己的坐班冲突。
“艾恩——”安对着浴室喊了一句，“洗热一点——”
浴室里没有回复，安就去厨房热菜了。艾恩最近几个月在准备着重要的考试，这孩子又认真又较真，偏执地不知道是随了谁，一回家就把自己关进房间，说是备考，只会在吃饭的时候出来。
“你要报考班彦？”安有些惊讶。
“是的。”艾恩吃三明治的速度很快。
“但这边也有医学院啊……”她们现在居住的城市虽然比不上新城，但也有配备医学院的研究型综合大学。
“班彦更好。”艾恩回复。
确实如此，班彦是已知最好的医学院了，其他学校的医学院只能称得上是配备，而班彦的招牌是专门为医学院而开设的，在里面学习并且毕业是每个盼望为医学做贡献的学生的梦想。
安想起小时候的艾恩，还留着短发时，奶声奶气地对她说“我要和妈妈一样上班彦”的样子。当时的艾恩真是可爱得不行，也还会直白地表示“喜欢妈妈，爱妈妈”，害羞但主动亲她的脸，偶尔还会相当小大人地说一句：我要保护妈妈。安每每被女儿这么一说，都忍不住抱起来亲她的小脸和小嘴。
现在这种事情已经不会发生了。自从女儿进入青春期，安很明显地感受到她与艾恩之间有了隔阂，这种隔阂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因为什么原因，甚至这个隔阂是什么她作为母亲都一概不知，只是女儿突然拒绝了她所有的亲昵举动。不是曾经还在上小学的艾恩的那种闹别扭，说其他孩子看到妈妈还在校门口亲她脸和她说再见会看不起她的那种小孩子脾气，而是真正某天，毅然决然地，头发刚好足够扎起漂亮的高马尾的艾恩说：“安，不要再这样了。”
是的，她也不再叫自己妈妈了，在外边面向他人的时候，她还客气地称呼自己为“我的母亲”。安不懂，她是护理长，熟知青少年青春期的所有书本知识，只是那些课本不会告诉她说，如果母亲因为孩子这种突然成长的疏远而感到伤心，该怎么做。或许她应该感到欣慰，这是独立的前兆，是艾恩人格成长的证明，孩子总是要脱离父母展开羽翼的，她不能一直面面俱到地护着她。
这些都是她最初怀孕时记录在育儿笔记上的事情，她当时对这个孩子的降临是那么欣喜若狂又满怀期待，甚至在前几个月就已经把笔记写到了青春期需要注意的事项，她想要长久地陪在这份上天的恩赐身边，所以每每回想起那次艾恩第一次因为自己的晚安吻而露出厌恶神情的时候，她的心又会再碎一次。我已经大了，安，别再这么做了。以后我的房间也敲门进来，她的女儿这样说，语气里真的有烦躁的存在，两人都呆住了，面对面站着，直到艾恩又开口，生硬地补了一句“拜托”，随后转身进房，锁上了门。确认了这一点的安就像被打了一闷棍，她从没有，也不敢去想过女儿讨厌自己的可能性，只是稍微试想一下就快要窒息。离婚后她的生活重心全在女儿，她能从那个男人带来的伤害走出来和重新上岗努力跻身护理要职都是因为艾恩，她那美丽的，勤勉的，让人骄傲的女儿，她唯一的天使和期盼。她一直以为自己的教育方针是没有错误的，给予女儿过多的爱与关注只是母亲的本能，哪有妈妈不爱自己的孩子的呢？却从没想过这样会造成压力，而这种压力正在累积，逐渐成型，压垮青春期女儿和自己日益纤薄的纽带。
“我吃完了。”艾恩的声音把安从沉默中唤醒，她抬头看到正在穿校服外套的女儿，又发现对方并没有喝牛奶，于是她说了一句：
“艾恩，你没有喝牛奶。”
艾恩回头看了看满满的马克杯，脸上似乎有点不舒服的表情一闪而过，但还是平静道：“我最近不想喝牛奶。”
安本来想说那就换果汁，她明天去买，接着又想到之前那些弯弯绕绕，确定了是自己太过慈爱导致高中生的女儿不适于这种把她当襁褓婴儿的相处模式，所以换了严厉些的样子教育她：“不行，你在长身体，不能不喝牛奶。而且你刚刚吃得太快了，对胃不好，妈妈倒了牛奶就是让你慢一点吃，中途喝一喝润润嗓子。”
“……知道了。”艾恩顿了顿，拿起书包，“我要去上学了。”
“路上注意安全。”安没有起身，她的那份还没吃完，而且小学之后，艾恩就不再接受安临别的脸颊吻了。
安把思绪拉回来，煮锅的出气口已经在突突着蒸汽，她把火关了，听到浴室的淋水声也停了，就把锅里的汤倒了出来端到桌上。不一会艾恩穿着素色的短袖和长裤出来，她的头发吹得半干，安本来又想多嘴一句，但止住了。
吃晚饭的时候外面的雨已经很小了，夏季的雨就是这样，转瞬即逝，说变就变。客厅逐渐亮堂起来，可安与艾恩的对话就和雨点一样，稀稀落落的，越来越少。
安问不出什么，艾恩现在越来越沉默寡言，她们平日里的相处时间只在饭桌，周末虽然艾恩会放假回家，但安却没法脱离岗位，她有病人，也有急诊，加班不是天天有，但也比较频繁。安小心地注意着语言，但话题也总只能问些学校的事情，或者考试的事情。艾恩也是一如既往地回答她说学校那边一切正常，考试又是年级前几云云，一来二往下来，也没什么可问的了。
“哦，艾恩，”安突然想到那些课本上说到的青春期的荷尔蒙上升，“在学校里有喜欢的孩子吗？”
安问出这话后，就有些后悔了，这似乎又是一个隐私问题，这话从家长口中问出来有点危险试探的意味，除非平时关系就和朋友一样的母子，不然孩子肯定觉得是要来一通烦人的早恋预防课。
“没有。”艾恩回答地异常迅速。
“那有好感的呢？”安觉得自己是真的没话找话，都已经这么冰点了，还要继续。
“在学校，也没有。”艾恩没什么表情。
“这样啊，有也没有关系噢，你这个年纪的话，有喜欢的对象是非常正常的，甚至有多个喜欢的对象也是正常的哦！因为这是青春期的荷尔蒙激素上升，妈妈也觉得……”安真的觉得自己必须停止了，她母亲的教育语录和曾经大学课本上的要点知识已经开始缠绕在一起，她都要听不下去自己说出口的话了。
“我说了没有了，在学校里我没有喜欢的人。”艾恩的语气重了一点，好像已经对这个话题感到厌烦。她站起身，说自己吃好了，然后拿了自己的碗筷走进厨房，放在水池里，快速清洗，然后回房了。
又搞砸了，安呆呆地看着面前的饭菜。她似乎真的是慌了，急着寻找女儿感兴趣的话题，选择了恋爱这样敏感的东西，无论女儿有或者没有喜欢的对象，她都不应该这样直白地询问的，自己太急着告诉艾恩自己是个可以聊天的母亲了。
我都应该默默地支持的。安不知怎么的，脑中还没绕过这个方才让母女尴尬的话题。其实她总觉得艾恩有了喜欢的人，她把母女之间隔阂的一部分归咎于这个了。说到底，她还是不肯放下她那满溢出的母爱，在为艾恩拒绝和自己的亲密而伤心着，不肯放手，只能假想出一个破坏了她们关系的对象。那个对象在安的幻想中年轻漂亮，和艾恩同龄，在同一所高中，她的笑容活力又青春，甜美地像是秋天的柑橘，她没有攻击性，也不用很聪明，只是会在艾恩的身边靠着她咯咯笑。在这样黏腻又闷热的夏季里，她的母爱已经成了湿透又沉甸的负重，而没有人会在此时拒绝多汁又爽口的水果。
我真是个自私的母亲，安自责地想到。都说孩子是离不开父母的，可谁能想到这句话随着孩子年龄的增大，会反过来呢，她好像离不开艾恩了。
不应该这样，我要和艾恩道歉。
安拿着果盘站在艾恩的房间外面，此时已经是十一点钟了，艾恩房间内的灯光从门缝中透出来，她也在外面站了大概十分钟了，这段时间内，她一直在反思自己作为母亲的失职。等她终于下定决心，敲了敲艾恩的房门，艾恩马上就应了，但过了两三分钟才来开门。
“艾恩，吃点水果。”她对着女儿，尽量自然地微笑，表现得像个严慈有度的母亲。
“好的。”艾恩点头，斜开身子，让她的妈妈进来。
等安都进里屋，才有些惊恐地说：“为什么没有开空调？”
艾恩却不在乎：“我想省一省电费。”
安在艾恩满是练习卷和笔记的书桌上找到空调遥控器，打开开关，然后转过去，有些严肃地对她说：“不要这样想，我们家现在已经有钱了，该开的时候就开，热生病了要怎么办？”
在艾恩很小的时候，安作为失业的单身母亲，带着她过了一段艰苦的日子，或许是因为那段日子给艾恩形成了雏鸟记忆，在吃穿用度上，她总是异常节俭。
“不是，我之后要去班彦上学，私立大学学费贵，我想省点学费。”艾恩否定了安的担忧。
“我负担得起你，艾恩。不要再这样省了，身体上的事情是不能节约的。”安现在感觉自己幸好进来送了果盘，不然她都不知道原来这些天艾恩都没有开着冷气念书。
“嗯。”艾恩还是这样，淡淡的，即便安觉得有时候艾恩不喜欢自己的提议，但她还是这样冷漠地妥协。这样的女儿让安感到难受。
“你的背上都湿了，快换一件衣服吧，裤子也换掉，这么热，不要穿长裤了。”安看到艾恩的白色短袖已经因为汗而黏到背上，就让她换掉。
“嗯。”艾恩又这样应了一下，然后去衣柜那边拿衣服。
安已经放好了果盘，女儿要换衣服，按理说她得出去了。但自己还没有道歉，安就留了下来，有些结结巴巴地对着正在背对她换衣服的艾恩说：“刚才饭桌说的那些……妈妈想向你道歉，你大了，妈妈不该来打探你的私生活的。”
正在脱衣服的艾恩顿了顿，没有回头，但是说了一声没关系。
“妈妈只是想说，无论怎么样，妈妈都支持你。”安觉得自己好像又在说多余的话了，但她真的很希望女儿明白自己的立场永远在她那边，“不管是学习，还是恋爱，只要是艾恩希望的，我都会全力支持的，经济方面你也不要担心，妈妈已经是护士长了，在艾恩努力的时候，我也在努力。”
安看见艾恩已经把上衣脱了，她没有穿胸罩，所以背部全部露了出来，很白也很瘦，但也有点肌肉曲线。还有她那趋近于直角的，有着很标准的美的肩膀，正托着她因为衣物的褪去而有些散乱的发尾，乌黑亮丽的发丝，与白皙干练的肩背，逐渐将安脑海中那个喜欢依赖着自己的奶团子女儿的印象吞噬了。安有些说不出话了，她又感受到了那种隔阂，还有一点莫名的，心悸。她好久，好久没有看到女儿的身体了。艾恩长相的变化她一直看在眼里，艾恩是个漂亮俊气的女孩儿，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帅气”，安也为此而骄傲，在她的审美里，无论主观客观，艾恩都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女儿。但这些年她错失着艾恩身体的变化，只有量身高和换掉旧衣服的时候，安才有机会感叹艾恩在生理上的成长。因为那些“隔阂”，她从未直接地打量过艾恩的身体。
安扭过了头，不再去看。
艾恩把裤子换成了轻薄修身的骑行短裤，她最近借用了其他人的自行车，在周末时间会骑去牙医诊所做兼职，虽然只是时间很短的工作，但艾恩很珍惜这个可以丰富履历同时也能补贴家用的机会。
听到自己的母亲反而像是孩子一样地汇报说自己很努力，艾恩没忍住上扬了嘴角。妈妈真的很可爱，是那种她所知的所有母亲都不具备的可爱，是她无法与别人分享的可爱。她从小就骄傲自己可人又坚强的母亲，在小学就会因为有人否定她说“我的妈妈是天下最美的妈妈”而去和别人打架，也都初中了还在庆幸自己是独生子女，对着臆想中的兄弟姐妹挥拳，而高中后，她就因为母亲这样惹人喜爱的性格反而敬而远之了。
艾恩把嘴角的弧度扯回来，让自己和平时一样没什么表情，转过去说：“没事的，我没有在意那种事情。”
“那就好……”安闭着眼叹了口气，碎碎念也被艾恩听到了。
“那我就……”安睁眼，准备微笑着和女儿打晚安的招呼，突然她的脸涨红了，然后噎到一样，咳嗽了两声，艾恩有点紧张地想要上前，安却一直摆手，急急忙忙地说道：“我，我就回去了，早点睡！”
母亲像逃一般地离开房间，艾恩有些不解地看向猛关上的房门。
安真的像是被人追杀一样，难得地大步跨着回到自己的卧室，在门板上深呼吸。她双手捧着自己的脸，试图用手降温，许久都没平静下来。
睁眼的时候，她看到艾恩换了新的衣服和裤子，那条裤子她不记得有买过，而最重要的是，那条紧身裤的裆部被狠狠地撑起了。
她的女儿在她面前勃起了。
安摇了摇头，却无法甩掉那个画面。
在目前的社会，艾恩这样的身体已经屡见不鲜了，作为医护人员，安甚至每天都会和这样的女性的打交道，这也是为什么安脑海中能与艾恩谈上恋爱的假想敌也是个女生。
我看到了女儿的……即使没有人，安也捂住了自己的嘴，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要大叫，但这样会让她已经乱成麻的心情上个保险，起码不会泄露出什么。
艾恩不是故意的，她肯定不是，安不断地告诉自己，她怎么也赶不走脑海里那个黑色的小帐篷。
都是青春期的问题，还有压力，还有这种天气，天太热了！
安走来走去，终于是冷静了一些。可惜看过的无法抹除，她的脸是还在微烫着，但起码心脏跳得不那么疯狂了。
没错，那就是女儿的东西，我在慌张什么？没有必要慌张，这是艾恩出生时就有的。安不断地安慰自己，唤醒自己母亲的责任和爱意，脑海中那个幼小可爱的艾恩又冒头了，安不由得想到她刚出生时候那样的娇小柔软。
甚至连那个地方也是……
安意识到自己又想偏了，记忆中小艾恩和现在艾恩的脸交叠在一起，但逐渐的画面就开始扭曲了，变成了那个地方的重合。
安知道自己这样的想法不合时宜，不合心意，甚至不合伦理，但她的感叹还是从嘴中飘出，就好像她没法对女儿收敛的爱一样：
“好像，很大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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