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不为人知的宇宙运行法则是这样的：人类死后，灵魂会自虚无之海冲刷上岸。在那里，生前的记忆被暂且封存，罪行与功勋也暂且不论。终点只有一个，向上穿过七层精神世界，抵达天堂之门进行审判。到那时你将重新背负起自己的一生，若灵魂的重量轻于羽毛则进入天堂，反之则堕入地狱——至于为什么把规矩制定得这么复杂，我想只是为了方便老头子管理罢了，毕竟人间与天堂路途遥远，如果每一个灵魂都揣着生前的念想，那么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引渡者都会被派去做海岸线的安保工作，吃力还不讨好，我们萨科塔可是很追求职场公平的。
德克萨斯非常怀疑面前的天使有满嘴跑火车拿她取乐的嫌疑。但她没有证据，也没有亮闪闪的光环和翅膀，更没有经验来帮助她进行判断——就连德克萨斯这个名字也是从萨科塔嘴里听来的，她从沙滩上捡来一条没人用的毛巾递过去，指了指德克萨斯衣服上别着的胸牌，笑着说你本人比证件照上好看不少，摄影师应该扣掉一半工资。
那你的名字呢？那条毛巾只用了0.1秒就把德克萨斯半透明的身体擦干了。她迟疑了一下，狼耳在干燥的空气里抖了抖，说我总得找个办法称呼你。
我叫███。
什么？
█、█、█……唉，你看，这就是老头子定的另外一个规矩了。人类的记忆是不能由天使来干涉的，除非我们走到天堂之门——所以我不能告诉你我的名字，也不能告诉你生前在██生活，是任职于████公司的███，小队成员有███、██和█，并且你最爱吃的东西是█████。红发的萨科塔耸了耸肩，抛出一堆消音字符，实在不行你也可以直接叫我魅力四射的天使大人，我不介意。
好的。天使。德克萨斯果断地无视了她的魅力四射。听起来我曾经拥有过一个归宿，好像还不坏。
嗯……萨科塔难得沉默了一会儿，表情看不出来是没占到便宜的遗憾还是别的什么。或许你有想过要回到那个归宿吗？
我不知道。德克萨斯坦然，你得先告诉我天堂和地狱是什么样的。
是什么样的啊……哈哈，好问题。在我看来其实它们都是一口大锅，凡人的灵魂泡在里面，跟剩下的灵魂融为一体，宇宙中所有的美好和所有的苦难都化作纯粹的液态在锅里流淌，所以天堂会让你感受到永久的快乐，地狱会让你体验无尽的痛苦。萨科塔掸了掸她纯白的长袍，拉特兰式礼服在她身上显得有些宽大，但同时也给她增添了不少权威性。当然你也并不需要具体做什么，仅仅是存在于那个空间里，这些感受都会直接连入你的灵魂核心。所谓“更好、更快、更便宜”，上帝和撒旦父子俩最近都挺沉迷于███的。啊，不好意思，忘了这个也不能说，但你只需要知道这是个会在每周四引发全民狂欢的快餐品牌就行。
……我对成为灵魂乱炖的一份子没有兴趣。德克萨斯皱了皱眉，尾巴平直地垂在身后，不过我猜活着应该就是天堂和地狱的感受各自掺半，然后加上一点人类的主观能动性吧。我会选这个，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你简直是个天才。萨科塔兴奋地高举双手欢呼起来。所以我就是来给你这次机会的，德克萨斯。我知道紧急出口在哪。
话音刚落，一颗电线杆粗的熊熊燃烧的火箭弹就沿着完美抛物线蹭过了萨科塔的头皮。
——这是一场疯狂的，大胆的，旷日持久的，史无前例的逃亡。德克萨斯跟随着天使的步伐，从虚无之海上岸，从永日走到永夜，完成整个循环。一路上她们遇到了柔软的裸体雕塑、直径超过足球场的炸鸡块、困在了骰子里的赌客、不断重复同一动作的流水线、肠子淌了满地的无头拳击手和忘却自我的面具人，也穿过了色欲火山、暴食餐厅、贪婪赌场、懒惰公司、愤怒擂台以及嫉妒迷宫。六个世界的影子被午夜零点的指针切成碎片逐渐淡出月光的视野，而她们也终于抵达了眼下这座无限延伸的，对人间进行了几乎1:1还原的仿真城市。傲慢的灵魂居住在此，他们不需要神也不需要天堂。
引渡者穷追不舍的长枪短炮却从未停歇。老头子肯定什么时候悄悄给他们包了五险一金外加年终奖，这该死的行业内卷。红发萨科塔转手将方向盘打死连续漂移720度拐下高速公路匝道，「欢迎来到傲慢之城」的路标很快就被尖厉的轮胎摩擦声碾过一阵浓重的黑色尾气，她迎着车窗兜进来的狂风和将后备箱砸出无数凹陷的弹壳，龇牙咧嘴地大喊，我果然还是喜欢德克萨斯来开车啊——车啊——啊——回音在惯性中被摇晃成一罐姜汁啤酒滋啦作响。
谢谢。德克萨斯没来由地回复了一句，给萨科塔的右手重新缠紧绷带。从狰狞的伤口里涌出来的金色液体比起血来说更像是某种刨除了所有杂质的本源能量，使得她整个灵魂的存在感知都在一点一点逐渐流失，甚至开始变得像德克萨斯一样微微透明——但这个场景却令德克萨斯分外熟悉，就连那句台词也很熟悉，像是她早已经历过了千百次那样——明明她在这段时间里连一次方向盘都没碰过，萨科塔拒绝把性命交给无证驾驶的新手。
我和你，是不是以前就认识……？德克萨斯心中积累的疑惑终于问出了口，琥珀般的瞳仁闪过一瞬明灭的霓虹灯光。她突然觉得至少在某个时间段，那把锃亮的冲锋铳应该不总是习惯于安静地躺在后座的，而是被面前的天使牢牢握在手中，探出侧窗降下枪林弹雨的天罚——德克萨斯被拉上车的时候感受到了萨科塔覆盖于指根的枪茧，她想或许自己才应该是那个任劳任怨的司机。
何止是认识。萨科塔本来想将她们之间的一切脱口而出，奈何关键词被全部屏蔽，便只好狡猾地眨了眨眼睛，没有肯定也没有置否。
那我们曾经的关系呢？德克萨斯权把天使的无言当做默认。家族，朋友，恋人，你总得符合一个。
“我亲爱的最佳搭档”到底属于什么关系？
萨科塔想，要把德克萨斯划分到一个特定的标签下面对她来说实在是太难了。因为她们并非家人却比家人都更互相了解，并非恋人却会24小时粘在一块，而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朋友，可她们却以朋友的名义和彼此牵手、接吻、做爱。于是她笑着摇了摇头，看向被座椅边界框在副驾驶位的鲁珀，说你知道的，天使就是要保持点神秘感才会更让人欲罢不能啦。
好吧。德克萨斯叹了口气。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为什么要帮我？
——那你又为什么要帮我呢？萨科塔用另一个问题回答了德克萨斯的问题。
我明显是个被通缉的对象，你也有那么多机会能够从中抽身，甚至可以把我交给他们换取去往天堂的权利，可你为什么却还是选择留下来了呢，德克萨斯？
夜色在唇齿凝固间停滞一秒。
也正是这一秒钟的犹豫，让紧随其后的引渡者抓住了唯一的空档将转轮铳再次装弹上膛，并在下一个急转弯的交叉路口把子弹全数泄出，疯狂扫射早就岌岌可危的玻璃窗与轮毂。右后轮车胎果不其然炸成了碎片，于是车身在激烈的碰撞中冒着黑烟猛然抖动起来，方向盘彻底脱离控制从路边酒吧的落地窗贯穿出去，侧翻着冲进后巷，最后被沉重的铁皮垃圾箱强制逼停撞出一声陨石坠落般的闷响，车门彻底挤扁，坚固的金属扭成一团彼此镶嵌，仿佛一座失败的现代装置艺术。
因为……
因为你受伤了。德克萨斯感觉自己的灵魂快散架了。但她还是从跳车翻滚的冲击中勉强支起身来，费力地咳出卡进喉管里的尘土，向萨科塔伸出一只手臂。你说在这条路上耗尽能量的灵魂会成为迷失者，夹在天堂与地狱的缝隙中永远徘徊。我不想看到你变成那样。
况且，德克萨斯稍微停顿了一会儿，伸出食指向上指了指，如果成为天使就意味着要失去自由，那么看来天堂也并不是什么好地方。
天呐。德克萨斯。萨科塔紧紧握住了那只手臂，踉跄两步从垃圾袋恶臭松软的包裹中脱离出来，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说话的时候很性感？
……我应该说谢谢吗？
咳咳……我的意思是，我曾经承诺过某个冷淡的家伙不管在哪里都会罩着她，让她活得足够潇洒，现在看来这个任务完成得好像还不错。
萨科塔脸上又是那个熟悉的笑容。
为什么是又？
德克萨斯感觉她的大脑或许被撞坏了，视野也逐渐模糊了起来，眼前闪烁过无数她压根没见过却倍感熟悉的画面，场景一幅比一幅生动，情感一层比一层真实，像是所有从她身上剥离下来的碎片在那一瞬间冲破了阀门的禁锢，贴合到了正确的位置，完成了名为德克萨斯的拼图。
「德克萨斯那家伙能活得这么潇洒，可多亏有我罩着她，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嘛~」
「德克萨斯不想说的话，就不要说了哦？」
「德克萨斯，回去之后想吃什么？」
「分享一下嘛，德克萨斯。我又不会告诉别人。」
「嘛，反正德克萨斯也并没有讨厌吧？」
「难道德克萨斯觉得我不是个乐天派的傻子？」
德克萨斯的名字在这段熟悉到令她头痛欲裂的记忆里，被面前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重复了很多很多很多次。
「我和那个冷淡的鲁珀人可不一样，我叫——」
……能天使。
原来是这样。
原来萨科塔作为天使的身份货真价实。
原来德克萨斯在替能天使挡下一刀刺穿腹部的致命伤、化作手无寸铁的半透明灵魂之后，能天使也来到了天堂，并且不计一切代价地要将她带回人间。
「德克萨斯，我们马上就能回家啦。」
只见包围圈逐渐逼近，引渡者数不清的光环与翅膀叠加到一起的亮度如一把把锋利的刀刃刺破了垃圾房后巷的黑暗，但德克萨斯却与能天使在路灯倾洒下来的昏黄光线中紧紧地拥抱着，脑袋搁在彼此的颈窝里，残破的身躯随着对方的动作轻轻摇摆，像是要用自己来填补对方灵魂上被撕开的那些缺口，也像是舞会即将落幕时那最后一支浪漫的华尔兹。
而能天使的全身正不可遏制地散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芒。
信仰是构成每个天使灵魂内驱力的本源能量。它是灿金色的血液，是上帝的造物，但也同样是人类最初和最后的归属。
德克萨斯从来都不相信神，但她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都会一如既往无条件地相信着能天使。
——如此一来，天使便拥有了第一个信徒。
在紧密相连的羁绊面前，命运和规则又算得了什么？
能天使的背后依次展开了八把守护铳。德克萨斯感到自己脚下一轻，萨科塔几何形状的翅膀此时正向外不断延伸，直到扩散开来的宽度有如飞鸟的羽翼一般丰盈，然后她灵巧地转动手指，调度那些漂浮在空中的铳械，像一场奏鸣曲的指挥，金色的铳口便于同一时间齐刷刷指向地面上的引渡者，环绕在能天使四周作为限制的拉特兰咒文也都失去了效用立刻烟消云散。能天使攥紧德克萨斯的手腾空振翅翱翔，由光芒凝聚成形的子弹得到了指令后霎时间如大雨倾盆，如果每颗被祝福过的子弹都是来自天使的吻，那么现在正有1亿、2亿、800亿个吻以闪电般的速度降临在傲慢之城的每一个角落——没有死伤，没有痛苦，只是沐浴在浓度过高的信仰能量中让每一个灵魂都或多或少得到了救赎。
看好了！老头子！能天使比着鬼脸的呐喊有如流星划破夜空。你就见鬼去吧！我——不——干——啦——哈哈！！
「天堂之门将对人类的一生进行审判。若灵魂的重量轻于羽毛则进入天堂，反之则堕入地狱——如若相等，则打开紧急出口，重返人间再次来过。是的，给产品赋能意味着所有的意外也都要有应对方法，没有功能也要创造功能，用产品自身的硬实力来说话，毕竟我们可受不了人类没日没夜地刷差评。差不多就得了吧。真的。」
德克萨斯是被闹市区汽笛尖锐的嘶鸣给吵醒的。她猛地仰起脑袋，好像还未从自由落体的失重状态下缓过神来，于是后脑勺结结实实地撞到了座椅上的企鹅靠枕，后者发出一种塑胶玩具被挤压过后的吱嘎声。但痛觉的根源却并非来源于头部，更多的是从腰部灼烧上来的撕裂感，德克萨斯低头看去，这才反应过来她的侧腹在刚刚的任务中被敌人捅了个对穿。她摸着能天使给她进行过紧急包扎的那圈猩红色绷带，虚弱地松了口气，庆幸这一刀并没有完全击中要害，不然现在能天使载着她驶向的就不会是距离最近的企鹅物流医疗站而应该是纽莱堡郊区殡仪馆。短时间里她可不想再听到天堂或者地狱这一类的名词。
先补充点水分吧，我们马上就到了。前方路口红灯，能天使踩下刹车，腾出右手，给欲言又止的搭档递去一罐喝了半瓶的能量饮料。怎么了，德克萨斯？
……没事，我只是做了个很奇怪的梦。德克萨斯摇了摇头，最终把刚才那段过于真实的天马行空都归结在自己糟糕的睡眠质量上。于是她重新阖上双眼，放松尾巴，试图在到达目的地前抓紧最后几分钟的休息。她实在是太累了，能天使特意降低的音量让人莫名感到安心。
这样就好，能天使想。不然她现在可绝对找不到一个完美的理由来解释她口袋里多出来的那根羽毛，和身后缺失的那片翅膀。
而那条不为人知的萨科塔法则是这样的：上帝在创造天使时，将他们的每一片翅膀都设定成了爱人灵魂的重量。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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