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天使从温热的水中探出半个脑袋,额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水滴沿着完美切割成几何形状的光环和翅膀边缘向下流淌,节奏颇为缓慢,滴答滴答落回浴缸,如同雨滴拥抱大海,撕开一层雾气晕染的滤镜。浴盐溶解时嘶嘶作响的声音在瓷砖的缝隙中迷失良久,二十分钟或者三十分钟,能天使懒得计算,唯独悄悄起皱的指纹和身上早已被稀释的裹着泥腥的血渍提醒她是时候结束这段过于漫长的洗澡时间了,不然这一池瑰丽的玫红色很有可能会被下一位造访公寓布置任务的新人枢机大惊小怪地当做自杀未遂,哪怕她只是因为来不及挑选而随手从货架上拿了一款名叫桃色诱惑的气泡弹。
早知道就该买那个打折的酷爽柠檬味的,能天使踩了一脚浴缸底部的排水器,伸手按下两泵洗发水,将其揉搓起泡打发成奶油糊在自己火红的短发上,上一秒塑成莫西干,下一秒又拧成双马尾,在蓝牙音响的最后一丝电量也被耗完时又甩了甩头否定了这个想法,打开花洒冲走泡沫,旋律定格在「出去一趟吧 / 去买听罐装啤酒 / 呐,去买听罐装啤酒吧」。理由有两个,一是她并没有那么热衷于柠檬味和桃子味,就像她其实也并没有很喜欢手边这罐牛奶味的洗发水,二是跟一池子血的颜色比起来,一池子澄黄还带点绿的颜色好像确实更加一言难尽。
——能天使突然明白酷爽柠檬为什么会打折了。
发梢上的水珠在吹风机的蛊惑下漫无目的地奔跑,向左向右四散开来,可估计是近期司提望区电路维修的原因,功率始终盖不过窗外的蝉鸣。没办法,能天使只好在摆弄吹风机的同时自己也跟着摇头晃脑起来,嘴里依旧哼着刚才音响里那首惨遭腰斩的曲调,「顺便买个香草味冰淇淋 / 再用免费兑换券换一块巧克力 / 但还不太想吃所以放到口袋里 / 被温度融化在手心 ♪ 」,每一个动作都飞出毛躁的水分溅到洗脸台上排列得乱七八糟的个人用品,从薄荷味的牙膏到柑橘味的洗面奶再到柚子味的爽肤水点兵点将,劲歌热舞扭得无比带劲,音准十分离谱,音量十分自信。最后能天使盖紧那盒姐姐给她捎来的、刚才胡乱在头上抹了两把的鸢尾花发油,大字型躺倒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中央吱嘎旋转的三片风扇,觉得那首歌的歌词里肯定有一句唱错了。
因为如果现在给能天使一块巧克力的话,她绝对不会将它草率地塞进裤兜,又用这漫长的、潮湿的、闷热的夏天的温度眼睁睁地让它融化在手心里。萨科塔咂吧两下嘴,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已经很久没有吃过巧克力了——出任务前的上一顿她喝的是西北风,上上顿是草莓慕斯,再上一顿是汤种苹果奶酪面包,还有昨天晚上七厅送来的改良版仙人掌挞。甜品,更多的甜品,一天到晚都是变着花样的甜品——以至于巧克力的苦涩和甘甜在接触到唇舌时究竟哪一个会抢先占据上风已经被她的味蕾卷着过量的有关拉特兰甜品的信息推下了潜意识的汪洋,而直到它快要溺亡的时候,能天使才猛地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在寻找、在怀念的都是像巧克力一样再普通不过的味道。
无关那些自我意识泛滥的清晨阳光、雨后树叶和初冬新下的雪;也无关桃色诱惑、酷爽柠檬和顺滑牛奶;更不是薄荷牙膏、柑橘洗面奶、柚子爽肤水和鸢尾花发油——而是那些从更深层的记忆中挖掘出来的,渗透在能天使生命中的注芯巧克力饼干棒的味道,度数过高的酒液和醒酒的咖啡滚过喉咙的味道,车厢里独有的皮质座椅的味道,几乎淡到快要闻不出来的烟草的味道,高热的源石剑切开身体将肌肉组织烧焦的味道,血的味道,以及临别时她们互相交换到对方手中、现在正盖在能天使脸上、埋住了能天使表情的,德克萨斯工作服外套上的味道。
从前她们一起送货,机密情报或是实验原件,每次回来衣服上都像泡过一桶血做的染缸,所以德克萨斯几年如一日都习惯用企鹅物流宿舍标准配给的皂基洗衣球来清空两人份的脏衣篓,没什么花里胡哨的噱头,但胜在简单方便还能快速祛除血迹。可能天使现在加入了拉特兰戍卫队,血是一滴都没少见,但她的衣服上却再也没有了那种朴素直白的香味,毕竟按教皇厅的品味配送来的补给不是黄油曲奇味就是焦糖布丁味——又或者,正是因为生活中缺少了这种能一击命中攥紧嗅觉神经的味道,所以能天使才会不断接手更危险的任务,击杀更多的敌人,将对于洗衣球和德克萨斯的思念无意识地依附在血液的载体上,浓稠的,稀薄的,咕嘟冒泡的,别人的或者自己的,制服换过一件又一件。
能天使咀嚼着风扇温吞的暖流思考了一会儿,侧身勾过放在床头柜上的终端,点击被置顶在最上方的联系人头像,咚咚咚敲下键盘。
「下次休假的时候要不给我偷拿一盒公司的洗衣球吧?拉特兰的超难用哎。」
没什么能阻止能天使的心跳和手指飞扬的速度一样快。哪怕她知道拉特兰和龙门之间的距离依靠黑钢的飞行器最快也得飞四个小时,路上运输舰要走三天,而企鹅物流的货车要开一周,也就是7天,168个小时,转动10080圈分针,燃烧604800秒,分隔月相的上弦和下弦——并且两座移动城市间的信号基站压根还没竣工,所以她的讯息发出去也只会在五个地块开外就石沉大海,或许和她寄出却还没收到回复的启示石塔纪念版明信片坠落在同一条海沟。
好在路途的遥远和时间的参差从来都不是能天使会考虑的问题,她的讯息也往往不需要有任何意义,就像她哼的歌一样或高或低或五音不全,或歪打正着撞准了一句音调时大呼一声我果然是天才;能天使制造的浪漫也和她的铳一样充满激情,将每一份思念封存进当下的时间节点,等到德克萨斯走进能和她共享同一张城际网络的信号覆盖区时,再一股脑地把情书拆开,扑簌簌地砸向那颗非常注重毛发护理的灰蓝色脑袋。
所以,是的,萨科塔只是普通地度过了又一个没有鲁珀在身边的拉特兰夏日。能天使知道她们能跟彼此重叠的假期至少要再等上半年,便自然也没有期待过聊天框的界面会在五秒钟之后就提示「正在输入……」的字样,接着不紧不慢地冒出一句白底黑字的陈述,如陨石砸落地面那般响彻云霄,迸发激烈的火星,从无到有,从零到无限,夺目的光芒撑开她的眼眶。
「那得要你下次休假的时候自己过来拿了。」灰蓝色头像的语气稀松平常,一如她们周日晚上玩赛车游戏的时候讨论明天打卡上班之前是去吃提姆霍顿咖啡店的贝果还是靓饮茶餐厅的火腿蛋松饼。
「???」能天使能感受到自己的掌心正在冒汗。一肚子难以置信和被重新点燃的期盼全都悬到了嗓子眼,她左顾右盼地张望着窗外按下键盘,呼吸有些紊乱,火红色头像后面马上跟了一连串问号:正的,反的,emoji版本的,其实能天使还想再多发两个愚人节当天三更半夜恶搞德克萨斯之后鲁珀满脸困惑的表情包,不过客厅外面传来的敲门声像是掐准了点似的,在她按下发送键之前就率先打断了她的滔滔不绝。
“你好,企鹅物流加急特送。”
“德克萨斯……?”
三步并做两步,能天使顺着这道过分熟悉的声线冲向门口,转动把手,推开湿热的空气,投出星河闪烁的目光。感谢全知全能的主,能天使没有听错,面前的家伙不是来布置任务的新人枢机,也不是来兜售玛芬的唱诗班女孩,而正是左手抱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快递包裹,右手拿起终端在她眼前晃了晃的鲁珀,晚风将她的尾巴扬起摇摆的弧度,月光将她的轮廓衬托得格外柔和。
一瞬间,灿金色与琥珀色互相交叠,能天使只觉得自己的大脑就像工坊中那些亟待维修的转轮铳一样嗡地一声过载了。所有她认为已经逐渐死去的味道此时此刻正再次从回忆中苏醒,沿着毛细血管向四肢百骸倾泻而下,又不留余力地侵占了她全部的嗅觉细胞。多巴胺、血清素和内啡肽在神经突触间碰撞传导,在混战中试图争抢第一个控制神经中枢的位置,而心脏更是早早逃离了胸膛坐上火箭冲向太空,估计现在正忙着和某颗未知星体上的崭新生命进行交流——只留下能天使不知所措的躯体僵直在原地,神色在巨大的惊喜和堆积的思念中辗转反侧,最后变成了一团扭曲而难以名状的面部肌肉,并在向前跌入德克萨斯的拥抱时,被鲁珀的终端拍成了又一枚效果拔群的表情包。
“……你怎么突然想到要来拉特兰了?”萨科塔埋在鲁珀颈窝里狠狠吸了一口,试图用德克萨斯的味道将自己的肺腔填满,以维持这场长达一个世纪之久的拥抱。半晌的沉默过后,能天使终于捋直了自己僵硬的舌头,不过也只够支撑这几个字的形状,于是它们七扭八歪地滚向德克萨斯的锁骨,把鲁珀的皮肤也烤得有些发烫。
“嗯,收件人麻烦先在这里签收。”德克萨斯拿出笔和纸敲敲能天使的光环,等收货单签好以后将其对折放回衣兜,又熟练地掏出拆信刀夹在能天使的虎口,尽管萨科塔现在满脸写的都是我绝对没有又把钱败在莫名其妙的消费陷阱里啊德克萨斯你可要相信我。
没错,能天使从来都没有下过这样一份订单,包括这一摞来自泰拉各地邮局的明信片,这一打六听装的罐装啤酒,这一桶香草味的冰淇淋,还有这一箱巧克力饼干棒。包裹外壳贴着的货运信息上早已写的一清二楚,订购方和派送方均来自企鹅物流,并且这位年度最佳员工还在打包干冰的过程中突发奇想,最终决定把自己也算作赠品一起送到了能天使的门前。
员工特惠手续费全免,油补车耗公司报销,工作需要,实在是不得不来——德克萨斯大可以把这段打好腹稿的台词继续说下去。又或者,德克萨斯也可以选择坦率一点,就像即将融化在她手心里的巧克力,就像拉开易拉罐拉环后迫不及待满溢出来的啤酒泡泡,就像她身上穿着的,也同样是能天使的外套。
“……我也想你了,能天使。”
出去一趟吧。
去买听罐装啤酒吧。
去顺便捎上那盒洗衣球吧。
去思念,去爱,去唱歌和旅行吧。
在这个炎热的,吵闹的,永不结束的夏天。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