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提醒过德克萨斯大骑士领的夜晚有多黑。
尽管卡瓦莱利亚基早已在四城联合的进程中经历了纸醉金迷的霓虹灯管、点亮天际的大功率照明和长枪短炮高频光污染的连环轰炸，把人们的时间观念晃得薄如蝉翼一击就碎，可黑夜却从来不会因为你点了多少盏灯就将属于它的领地拱手相让，如此可笑的自我安慰就连小孩子现在也都骗不到了。于是那些浓稠又密不透风的黑色不约而同地渗透进了灯火照射不到的角落里，甚至光芒越是耀眼身后的影子就也越是猖狂，每一处光影交界都成了它们狰狞的獠牙，每一扇紧闭的门扉都成了通往鬼门关的入口。只要你胆敢再靠近一步，黑暗就将会吞没一切，吞没拼命呼喊的声音，吞没试图在坠落中抓住什么的手……
也吞没德克萨斯沿着撕裂的伤口从左臂滴落到地面的血液。
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感觉并不好受，德克萨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水道旁睁开了双眼，却发现黑暗不仅没有逃离她的大脑，反而还一举侵占了她的感官。脑震荡的余波除了剧痛之外还带来了触觉定位的偏差，尖锐的耳鸣更是把鲁珀的听觉神经搅成了一团乱麻，德克萨斯几乎都快把自己的脑浆给摇匀了，才勉强驱散了那一连串钻心的电流声，并颤抖着用左手仅剩还能动的无名指和小拇指从腰侧勾出了一截作战用荧光棒。
那是能天使不在的情况下德克萨斯唯一的照明手段，当然，就连这金灿灿的颜色和发光时长加倍的型号也都是能天使亲自挑选的。用她的话说，那就是便携式萨科塔光环一份，老少皆宜，出行必备，连德克萨斯这么难搞的家伙都爱不释手的任务绝佳伴侣，直接导致可颂听完这句话后连夜订购了三箱摆到夜市上出摊。什么，卖得好不好？你到底在期待什么？那必然是不出意料地全部滞销又迫不得已按五折价格清仓甩卖给了企鹅物流最佳冤大头德克萨斯啊，至于究竟有没有爱不释手德克萨斯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已经慢慢习惯了这份日常补给的存在了。
就像她也是这样习惯了能天使和她不灭的光环。
玻璃管被啪地一声掰开，互相混合的荧光液在等待了几秒钟后终于发挥了它的作用，德克萨斯这才半眯着恍惚的眼睛，凭借逐渐恢复的视力看清了周围的环境。她的血早就顺着地砖的凹槽同水道里的污垢融为了一体，甚至分辨不出是什么颜色，只是在荧光棒的照耀下反射着绿油油的幽光，旁边还有几只以此为食的钳兽，从垃圾和黏液中翻腾美味的响动让德克萨斯感到一阵反胃。她的左手手腕在刚才的交锋中被捅了个对穿，眼下是彻底废了，连无名指和小拇指都不再听使唤，从手掌无力垂落的样子像极了寒风中听天由命的几段枯枝。不过幸好这已经算是她最严重的伤处了，要知道在德克萨斯的概念中只要不是会影响战斗能力的伤，哪怕她的背部和大腿上都开了好几道血口子、右肩还坏死了一块烧焦的皮肤，那也都构不成任何问题。
绷带。乙醇添加物。难闻的止血剂。还有将源石剑和左手小臂捆在一起固定住的，从工作服上撕下来的绑带结构。灰狼的犬齿确保它打上了一个足够坚挺的死结，伤痕累累的人在战场上总是对紧急处理更有经验。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
能天使在哪里？
毫无疑问，战场被敌人分割开来了。德克萨斯把荧光棒的位置换到嘴里衔住，好腾空右手拔出另一把源石剑撑着地面向楼梯上方继续摸索。昏迷之前的记忆碎成了片段，她只记得金羽大道的街角和恐怖马丁的后巷，然后她们顺着小路拐到了三号地块的接舷大桥，再然后无胄盟的搅局将这场危机合约组织特别赞助的抢分拉力赛也囊括到了自己的行动规划里，清扫小队的强力侵蚀箭法与烛骑士的微光之触天衣无缝得令人作呕，他们如同吸附在烛台底座接连不断吐出毒液的爬虫，烛火滋长他们的气焰，黑暗煽动他们的疯狂。
敌众我寡，德克萨斯明白。先锋的职责是为了后续部队的跟进和部署，德克萨斯也明白。所以在萨卡兹施法的权杖即将透支，塞拉托的盾牌被弯刀砍碎了前端，而梦魇还未从黑暗中再次显形的时候，流淌在血脉里的本能告诉德克萨斯，那是她最好的，也是唯一能扭转战局的机会。
用她一个人冲出包围圈、裹挟着爆炸碎片从桥上滚落、又牺牲了一只左手作为代价，来换取小队剩余成员转移阵地并稍事喘息的宝贵时间。德克萨斯的计算从不出错，这是一桩不论怎么看都很值当的买卖，哪怕这同时很有可能也是她最后一次为能天使拦下四面八方的暗箭明枪。落单的灰狼会是何等下场德克萨斯再清楚不过，她也曾是那些无情刽子手中的一员，只不过今天在这立场对调的特锦赛里，要被收割的不再是家族叛徒的脑袋，而是她自己苟延残喘的半条性命。
前提是，面前的怯薛有这个本事来取的话。
两个街区开外的冠军墙展厅侧翼，恐惧已经先一步踩上了德克萨斯的影子。没有那些亦步亦趋的追随者，也不见方才死缠烂打的无胄盟，看来转移的战术的确奏效了，德克萨斯的干裂的嘴角难得扯出一个肉眼可见的弧度，与梦魇的单打独斗很快也变成了一个值得庆幸的好消息，这意味着她只需要再击溃这最后一个敌人，一切就都会结束了。
伤兵换残将，向来是非常公平的筹码。
年轻的猎人踏上天途♪
从梦里出发，去往黄金的彼岸♪
直到黑夜将他的视野涂抹，直到骨塔矗立在心头♪
直到毒参扼住朦胧的故土♪
——利刃之上，即是他的天途。
“挡我朝圣之人，死不足惜。”
弯角鲜红乖戾，铠甲凛冽作响。长戟尖端与源石剑刃的碰撞让满月的光亮也都黯然失色，迅猛的斩击每一下都沉重有力，像是将可汗的意志背负在肩，又将草原的力量注入大地。梦魇的战法果断而直接，每一次出手都是直奔要害而去，但凡德克萨斯提剑撤身的速度慢上了半拍，那么这柄戟刃都会毫不犹豫地撕碎她的胸膛，眼下那块四分五裂的红砖就是最好的佐证。
拓拉很强。他的强大与生俱来，跟他的种族一样令人望而生畏，他强到只要再多积累一些实战经验，这片泰拉大陆上就很难再找到能同他匹敌的对手。可惜的是正当他最需要这份经验来为自己的横冲直撞兜底时，与他刀剑相向的人是德克萨斯。
鲁珀论力量比不上瓦伊凡和丰蹄，速度也不及菲林和黎博利。她不能如萨科塔那般将铳器把玩于指尖，更不会像萨卡兹一样对古老的源石技艺信手拈来。种族与出身从来没有为德克萨斯带来压倒性的傲人天赋，战斗中的所谓绝对优势于德克萨斯而言也根本就是天方夜谭。但也正是因为这样，正是这些棋差一着的生理壁垒才给了她敏锐的观察力最好的试验素材，才能让她在一场接一场的厮杀中成功存活，让她摸爬滚打、取长补短，又从枪林弹雨和刀光剑影的缝隙中杀出一条孑然的血路。她千锤百炼造就出来的杀人术既没有章法也没有名字，但一招一式都写满了毒辣与老练。
“抱歉，但我目前还没有要死的打算。”
德克萨斯从头到尾，最不缺的东西就是实战经验。
尖利的犬齿松开紧咬的牙关，狼耳与尾巴警觉地竖起，琥珀色的瞳孔在荧光棒的散射中点燃一盏明灯。“因为我突然想起来，能天使还欠了我三百万龙门币没还。”
“胡言乱语。”怯薛破风向前突刺步步紧逼。
“拉特兰铳械所特制精炼守护铳八把，十八万。”德克萨斯的剑术和她的账本一样精准，只见她起手以双刀压住戟背，同时迅速放低身形朝右侧闪避。
“龙门中央区甜品店无限量供应会员卡一百年余额，十二万。”紧接着不易察觉地留出空档的破绽，等待下一击瞄准她无法行动自如只能将剑身与小臂固定的左手。
“雷神工业最新型号越野车报废两台，两百三十万。”斜劈如期而至，德克萨斯的陷阱此时也正好收网，两周旋转的横斩弹开了冲向命门的长戟并把攻击引至身后的石碑，鲁珀趁机借力打力一跃而起跳过了怯薛的的头顶。
“其他支出，包括聚餐赊账，游戏充值，杂志商品订购与情报信息交换等杂项，四十万。”在这一刻，所有的质疑都是多余的。德克萨斯不是个擅长提问的主，能天使才是，因此当她短暂地滞留在空中腾移身位，抛出全部赌注来到梦魇不设防的大后方时，她在想的也不是自己到底还能不能动，这该死的左手从今往后还能不能握住剑柄。而是能天使在哪里，能天使欠她的钱究竟什么时候能还。
“总计……三百万龙门币。”德克萨斯还不能死，因为她和能天使这笔入不敷出的买卖做得实在是太不值当。
血光四溅。滚烫的铁锈色自梦魇铠甲的嵌合处喷涌而出，那几条以刁钻角度缝合的纫口时至今日为拓拉抵御了不计其数的凶猛攻势，却依旧逃不过鲁珀闪烁着猎杀本性的狼瞳。浴血的源石剑从飞舞的火星中擦出烈焰，德克萨斯的左臂更是在孤注一掷地深入皮肉剥筋抽髓时拧断了骨头，但这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敌人将在这致命一击后轰然倒地，腥气弥漫冠军大道，而胜利也将再次眷顾灰狼。
——以至于德克萨斯都忘记了，她纵身起跳之后的落点，是在路灯都无暇顾及的那一隅无尽黑暗之中。
额角的汗珠被沉闷的空气蒸发。身后的墙壁被压缩成沼泽。窒息感再次扑面而来，究竟是怎样诡异的法术，才会让德克萨斯彻底暂停了呼吸？
是天灾。是感染者的哀嚎、怒吼和反抗者的血。是垂死的挣扎，尸骨堆砌的高塔，布满荆棘的故乡，破碎的前路与被捻灭的希望。是一片虚无，也是世间万物。
“形单影只的孤狼，还不足以……置我于死地。”梦魇仰起头来，几近断裂的声带中咏唱着贯穿前世今生的咒语，他手持血亲之血的染红的长戟，他周身的一切都将淹没于猩红的哀伤之中。“为我让道吧，天途的终点并不在你。”
恐惧凝集。
在那一瞬间，背叛，欺骗，两面三刀，不告而别，消失的自由，落空的期待，所有德克萨斯所惧怕的，曾经惧怕过的，以为自己早已不再惧怕的事物，都尽数化作了实体。它们悄无声息地没过德克萨斯防备薄弱的脚踝，从疲惫的腰杆顺着脊骨一步步向上攀升；它们停留在德克萨斯肌肉紧绷的肩头，把死亡拆解成潮湿的微风吹拂她的咽喉。它们既是地狱之门另一头拖拽生者的残肢断手，也是潜伏在深渊中张开血盆大口的渡鸦。
而德克萨斯此时被恐惧禁锢、被它鞭打支配的身体，甚至连求救的信号也发不出一声，连闭上双眼、接受命运的判罚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了。
那就睁大眼睛好好看着吧。德克萨斯想，或许对她来说是个不错的结局也说不定。从黑暗中生，也在黑暗中死，于黑暗的层层环绕下被逐渐磨去所有的棱角——听起来还挺悲壮的，像是个能勉强混得上二流票房的小众文艺片。只不过，能天使估计是没法看到了吧。
能天使。
能天使吗。
……很奇怪。根据梦魇的法术，德克萨斯的眼前现在应该已经陷入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了才对，但是为什么……却还是有细碎的光斑一下又一下地刺进来，由散落的点连成线，再由线锯开了黑暗的一角，甚至还越来越亮，越来越耀眼，就像要将笼罩在她身上的厚重躯壳一举击碎那般？
“——德克萨斯！！！”
“……！”
德克萨斯绝不会听错。
那个声音……那是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了。
那是在她耳边整天吹嘘自己的身手如何矫健、又解决了多少难缠敌人的聒噪，那是在她面前死皮赖脸吐出舌头，一而再再而三地敲诈巨款只为补充两份甜品的叫嚷。那是她冲锋陷阵时全面压制敌方的火力掩护，那也是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听到就会让她的心脏也与之同频共振的剧烈跳动。那是能天使的声音，所以，那也一定是能天使的光芒。
那是属于德克萨斯的，永不磨灭的太阳。
恐惧的结晶体被天使足以照亮整座城市的光芒驱散了。萨科塔自高台倾泻而下的金色辉焰从她头顶的光环开始，先是在身后的符文上翻滚了两圈，又沿着她翅膀的脉络猛烈扩张开来，直到每一把守护铳的枪口都燃烧如炬，直到每一颗子弹都将黑暗连根拔起。
直到她以炽热的双眸将恐惧洞穿，以上帝的旨意降下审判。
铳火连天。能天使所需要的仅仅只是梦魇在进退两难间迟疑的那一秒，而德克萨斯所需要的也仅仅只是能让她破除桎梏重拾武器的那一瞬。但那样就足够了。自那以后，两枚被分别拆开单独运转的齿轮终于重新啮合到了一块，她们无需再有更多的言语交汇，因为只要默念着对方的名字，接下来的动作都会是行云流水般默契使然。
这一路上所有的阻碍，都将会被名为搭档的齿轮卷为尘埃。
上膛，瞄准，扣动扳机。
拔刀，抬手，剑雨落地。
瓦伊凡的攻城矛，黎博利的战旗，血魔的强化试剂，再加上德克萨斯由光剑铸成的绝对牢笼和能天使爆裂般的弹药过载。胜负已经注定。
面前的梦魇倒下了，一如坍塌的山脉或瓦解的巨城。他的长戟停留在了离地面仅剩毫厘的位置，他的法术断裂在了德克萨斯被风吹乱的发尖。他步履缓慢拖出哭嚎的血迹，他身躯下沉消散在了光明之中。
一曲终了，黎明将至。
如果说怯薛在这场光与影的对决中搞错了什么的话，那就是并不是所有的天途都要孤身一人独自前往，也并不是所有的战斗都要交给匹马单枪。就像一枚硬币由正反两面共同打造那样，信任与被信任都需要超乎寻常的勇气，搭档的双方都将是命运共同体中不可或缺的一环。而一旦两人决心要并肩前行，那么从此以往，劈风斩浪、势不可挡，只会是必然。
天途的终点并不在此，但梦魇却只能在此暂且停下脚步了。
盛大的剧幕迎来了终场。可无论是警戒线外驻足的观众、竞技场内买定离手的赌客还是负责实况转播的裁判与解说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掌声太过傲慢，鲜花太过虚伪，欢呼太过轻薄。沉默，只有庞大的沉默与卡瓦莱利亚基完全停滞的呼吸才能致以这场血肉横飞的搏杀最崇高的敬意，也同时是给德克萨斯坚守至今仍旧站在场上的，最完满的嘉奖。
当然，还有能天使从高空一跃而下，降临在德克萨斯面前给她别上的又一枚星星奖章。
“我说……”萨科塔的奔跑一路火花带闪电。她的笑容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连牙龈都跟着露了出来，好像只要她脸上的表情足够灿烂，被她紧紧抓住的家伙就不会发现她的手有多冰凉似的。“最佳搭档奖章可是相互的哦，德克萨斯？”
“什么意思……？”突然从巨大的紧张感中放松下来的鲁珀几乎是立刻就被后知后觉的痛楚与昏沉感席卷了身体各处。德克萨斯此时最没有精力去做的就是浪费脑细胞和能天使猜谜语，但她还是把话题继续了下去，因为她只是贪心地想再多听听能天使的声音。
“我的意思是，”那双布满枪茧的手把德克萨斯攥得更紧了，灰狼灵敏的触觉甚至能仔细感受到在画面停顿的那几秒间隙里能天使正在出汗。“用不着那么逞强也没关系。德克萨斯偶尔也可以，咳咳……多依赖我一下嘛。小小地。”
“……如果你能接得住的话。”在能天使的内心大呼不妙，还没来得及给这句肉麻的台词找好台阶，或是编个冷笑话来帮气氛打上圆场的时候，德克萨斯就已经率先决定好了要全盘接收来自搭档的无理取闹。只不过这一次是由能天使负责满口答应，而德克萨斯成了提出要求的那一方，于是她主动向前倾身，将被血液浸染的脑袋轻轻搭在了能天使的颈窝里，也同时将自己浑身上下所有难以承受的重量全都挂靠在了能天使的肩膀。估计是受伤的部位正在发炎的原因吧，萨科塔后脑勺的碎发在扫过鲁珀的脸颊时竟让她感到有些发烫。“就这样待一会儿吧……能天使。我累了。”
“……是德克萨斯的话，想待多久都没问题啦。”
“嗯……总之不会久到把你还欠了我三百万龙门币这件事给忘记就对了。”
“嘿！不要那么小气嘛！德克萨斯——”
没人提醒过德克萨斯大骑士领的夜晚有多黑。
但现在，有了一个用温暖的拥抱包裹住德克萨斯的人，正提醒着她大骑士领的日出有多亮。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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