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克萨斯第一次对能天使说掩护我的时候有些迫不得已。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人下达过如此确切的命令——当她还在叙拉古的时候没有这个必要，因为下面的人自然会前仆后继地拦在她的身前；而当她到龙门以后也不再需要，橡皮子弹和玩闹式的打架根本无法伤到鲁珀分毫，这是龙门的铁打不动的规矩，或许也是魏彦吾一生中为数不多的正确决定。但偏偏当时她在边境线外，狭长的恶土溢出了近卫局条子们的管辖范围，她一个人显然寡不敌众，而想要突破重围又必须依靠火力压制，所以鲁珀转身将目光投向刚成为搭档不久的萨科塔，没想到能天使却抢先在德克萨斯做出任何铺垫之前就对上了她燃烧如炬的视线。
于是那句“能天使，掩护我”以最大的音量被德克萨斯脱口而出，半生半熟的信任夹杂着孤注一掷的疯狂转动了名为配合的齿轮，能天使熠熠闪烁的光环和无法平息的心跳带来了熄灭一切苦痛的弹雨，而每扣动一下扳机都昭示着又一个敌人的死亡。
铳器在苏醒，尸体在尖叫，沸腾的血液将两把源石剑淬炼成火，将每一击劈斩都碰撞出惨烈的舞蹈。
德克萨斯知道，除此之外她无需再向能天使下达任何命令。
德克萨斯第六十一次对能天使说掩护我时在龙门闹市，身为老板的大帝一颗爆栗敲碎了两位骨干员工的摸鱼时光，操着一本正经的语气亲自安排她和能天使去给叙拉古黑帮送鼠王的货，却没人看得见他那被墨镜完全遮挡的得意神情。那天北区的高速很堵，可颂和不明团体上演的抢货大战让后面所有人连着骂了两个小时的娘，于是德克萨斯犹豫片刻，在好评率下降0.1%和报废一辆公司货车的风险中最终选择了后者。鲁珀把钥匙丢给萨科塔，像是在给她加油鼓劲，又像是在进行一些毫无意义的自我安慰，仿佛那句“别把车撞了，好吗？”就能挽救堪称整个企鹅物流最为糟糕的车技。
神奇的是那晚能天使破天荒地没让她们的代步小皮卡剐蹭到一分一毫，德克萨斯从姜齐街仓库手无寸铁地冲出来时能天使甚至已经在等待的间隙嚼完了一包压箱底的苹果干。只见德克萨斯拼尽全力地奔向能天使、能天使也口齿不清地朝德克萨斯挥舞着双臂，活脱脱一副小别重逢情绪激动下一秒钟就要携手私奔到月球的经典场景——如果忽视德克萨斯身后穷追不舍的黑衣人大军和空气里炸裂开来的哥伦比亚匪帮rap的话。
她们很快就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位置，在调整好座椅靠背后甚至还腾出时间击了个掌，德克萨斯嘴角提起浅浅的弧度挂上前进挡猛踩油门开启生死时速，而能天使则探出侧窗猖狂地大笑着将橡皮子弹全数上膛。
几乎都要将地面撕裂的厉声漂移随着德克萨斯在车载音响的轰鸣下说出的“能天使，掩护我”接踵而至。能天使正忙着用三连射爆破黑帮车队的轮胎根本来不及回头，只能顶着灌进嘴里的狂风回上一句飘摇不定的“好——”，但仅仅只是如此，就能让德克萨斯收获一份莫名其妙的安定感，当然，与之而来的还有这个月被龙门交通局贴上的第358张超速罚单。
德克萨斯第一百二十四次对能天使说掩护我时已经成为了罗德岛的特派干员，白纸黑字的合约上写着食宿全包外加五险一金，不仅武器保养免费，工作时间自由，更能享受三倍加班工资和遍布在泰拉大陆的信息网络——要不是被老板亲自引荐，德克萨斯甚至都觉得这样绝无仅有的薪资待遇绝对是被拉去黑心工厂当996苦力之前那博人眼球的噱头。
而情况也确实如德克萨斯所料，“工作时间自由”在阿米娅和凯尔希医生眼中往往意味着时刻做好颠倒昼夜的准备，任务内容包括但不限于保全精炼工厂，押运机密情报，净空战略要道，处理贸易站订单，以及清剿死缠烂打的整合运动。好在三倍加班费从来都分毫不差，而在物流行业长年摸爬滚打的经验让德克萨斯早已对这些工作信手拈来。除了每次都要想方设法地逮捕那个随时溜号躲懒的萨科塔有些麻烦之外，鲁珀本人并不介意她的银行账户上再多几个零，也与此同时收获了来自她的好搭档口中那个“工作狂”的爱称。
于是在不知不觉间，那位冷淡的鲁珀人竟然彻底习惯了萨科塔的吵闹和陪伴。作战先锋与狙击手堪称无懈可击的组合为罗德岛带来了不计其数的胜利，虽然过程往往是德克萨斯和能天使同时出击，在转眼间就歼灭了绝大多数的目标——而其他干员甚至还没来得及插手就已经可以开始做收工的准备，更别提试图去融入只能容纳得下她们两人的默契氛围。为此博士也曾不止一次地向德克萨斯旁敲侧击“要多照顾照顾一起随行的干员”，而得到的可谓敷衍的回应也总是如出一辙的那句“我不擅长指挥他人”。博士望着德克萨斯被灯光逐渐拉长的背影，过了半晌终于明白原来在德克萨斯眼中能天使压根就不能算作“他人”。
所以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就连德克萨斯自己也无法在脑海里定位到一个准确的日期。可能是那一场场好坏参半的午夜电影和一把把近乎碾压的赛车游戏模糊了德克萨斯对于搭档的界线；可能是生日派对上的酒过三巡冲昏了能天使的理智让她泄露了自己喜欢德克萨斯的秘密，而德克萨斯作为回应则把能天使衔着的那半截巧克力棒给吃干抹净；可能是她们趁着霞光微明窸窸窣窣地爬到舰桥最高点测试工程部最新生产的无人机，而缓缓升起的太阳正好穿透了云层，照得她们胸前刻着两个小人的银质铭牌闪闪发亮。
可能是若有若无的触碰引发的牵手，外勤委托结束后重聚的拥抱，短暂却火热的对视接上了唇齿交融的亲吻，以及宿舍单人床上情迷意乱的彻夜难眠。
关于能天使，德克萨斯已然无从说起。
但德克萨斯的一举一动和字字句句都藏不住能天使的痕迹。
“能天使，掩护我”变成了只对德克萨斯有效的特殊咒语。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德克萨斯抬手剑指天际呼唤萨科塔的名字，那么能天使一定会身披光芒羽翼、踏着枪林弹雨为她而来。
德克萨斯只是普通地——好吧，或许是带着笑意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德克萨斯第三百五十八次对能天使说掩护我时在卡西米尔万众瞩目的八号竞技场，象征着光谱行动最高难度级别的图标和分不清是让人沉浸还是给人洗脑的电子音乐正在大屏幕上来回滚动播放。
“这是一场纯粹的厮杀，一场绝对的较量，一场风云莫测、空前绝后的顶级赛事！在这个竞技场，我们只看结果！胜者为王，丰厚奖金赢回家；败者为寇，哭着鼻子找妈妈！是的，我是你们的老朋友大嘴莫布，那么今天，来自罗德岛制药的，呃，看起来确实有些弱不禁风的干员们，到底能否颠覆卡西米尔骑士团无上的荣耀？！”
“他说你弱不禁风诶！德克萨斯～”
“别着急，能天使。哭着鼻子找妈妈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好啊德克萨斯！就连你的垃圾话我也喜欢！”
“那么，就让我们——”
“像风暴一样碾过去吧！”
一瞬间，明晃晃的灯光猛地点亮赛场，观众震天动地的欢呼和一掷千金的赌注彻底取代了丰蹄能量饮料从而源源不断地给双方选手输送着肾上腺素。从竞技场穿堂而过的剧烈风压让鲁珀竖起浑身的寒毛，萨科塔则顶着由兴奋引起的鸡皮疙瘩扬了扬嚣张的眉角。
战斗一触即发。
刀光剑影旋即划破了沉闷的空气，由德克萨斯率领的先锋和辅助小队立刻抢占了有利位置进行战略部署，又时不时利用隐蔽的地形和障眼法对敌人左右夹击。德克萨斯手中两把源石剑如浴血的猛兽，好让灰狼的杀戮本能在捕捉到猎物的弱点时便立刻做出反应，于是她向前突刺穿透铠甲，又向后撤步闪避长枪，喷洒四溅的血液在她的侧脸上凝结成块，剑光交汇摩擦出的火花与强节奏的鼓点一起让观众席的呼吸频频滞停。无名骑士、编制术师、训练钳兽、呼啸守卫、他们无一例外被刺骨的锐利目光斩于刃下，又在成百上千次释放出来的剑雨中被定格退场。
那是鲁珀自成一派、毫无章法可言却仅以消灭对方为目的的杀人术。
那是经过千锤百炼、如暴风骤雨席卷过境的德克萨斯专属风格。
当近卫干员撑起了最后防线，特种干员争取了足够的时间，医疗干员的药剂全数充能完毕，德克萨斯也终于见到了锋盔骑士与腐败凋零，她知道，接下来的赛场将成为能天使最闪耀夺目的舞台。
她抬手，她握剑，她张口，她眨眼。
她召唤剑雨，判断萨科塔的落点，用浸泡在甜腻血腥气里的喉咙发出嘶哑的威胁。
她用尽全身上下最后一点法术，她面对来势汹汹的萨卡兹双生怪物。
“能天使——掩护我！！！”
只见能天使从拉特兰的复杂咒文中显形，带着霎时燃起的光环和陡然扩张的双翼降临到德克萨斯身后将她层层笼罩，一瞬间仿佛给鲁珀的脊背也插上了翅膀。
她送出天使的祝福，她亲吻漆黑的铳口，她平常眼中饱含的玩笑意味被尽数磨灭，她热烈而鲜活的心脏此刻只能装下满满当当的虔诚。
“——以手中的这把铳起誓，我将守护你的生命直至万物终结之日。”
爆裂般的弹药过载迅速点着了噪声鼎沸的引线。如火上浇油、如惊涛骇浪、如雷霆万钧，也如狙击手的每一颗蚀刻子弹都准确无误地步步紧逼直取敌人性命。随着地狱黄金地段的房产证明被逐个派送完毕，眼看那坚不可摧的战锤被碾成粉末，牢不可破的咒弓被土崩瓦解，肉体和骨髓都将支离破碎，而凝固在原地的四肢百骸早已千疮百孔宛如风中残烛。令人上瘾的音乐戛然而止，萨科塔的铳管袅袅升烟，座无虚席的八号竞技场却再也无人关注这盘赌局的结果究竟如何，因为事实就如此轻而易举地摆在所有人面前。
胜利属于罗德岛，最有价值选手称号属于能天使，而那枚从守护铳上拆下来的星星奖章属于德克萨斯。
“最佳搭档奖章，”能天使揉搓着德克萨斯衣兜上的布料好让别针轻松穿过，“要是集满五颗的话，竟然、竟然——”
“就可以兑换一枚超强搭档奖章？”
“诶！你怎么知道的？”
“有时候……能天使，你的心思真的很好猜。”
德克萨斯第六百七十二次对能天使说掩护我时真是活见了鬼，明明天灾信使的报告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毫无差池，可当鲁珀和萨科塔迈入莱塔尼亚火山带，终于渗透进敌方在丛林腹地中的隐藏据点时，由地表传来的杂乱噪音和急剧扩张的强烈震感无不昭示着这座沉寂已久的庞然巨物即将以铺天盖地之势吞没周围的一切。
通讯很快受到了电磁力场强烈波动产生的干扰，德克萨斯将工作服上的两条绑带结构撕扯下来，一条用牙齿打上结给自己溃烂的左臂伤口进行止血，另外一条递给靠在树干底部喘息的能天使，让她好歹稳定一下她那早已捅穿皮肤的血淋淋的大腿骨刺。德克萨斯抖了抖耳朵，凭借灰狼敏锐的听觉在无线电彼端的声音彻底归于一条刺耳的直线之前分辨出了“人为天灾”和“立刻撤退”两个字眼，而她甚至都来不及庆幸在最后截取到了一段有效信息，流淌在血脉里感知危险的本能就让密集的汗珠和混乱的脉搏瞬间占据了德克萨斯的神经。
火山正在复苏。
而德克萨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天空很快被烧得一片通红，滚滚浓烟伴随着呛鼻的刺激性气体和劈头盖脸的火山碎屑很快弥漫进了每一缕空气。厚重的尘灰将德克萨斯原本琥珀色的眼睛辣得完全充血，对烟雾耐受度极差的能天使更是要把肺腔和喉管都翻出来那般止不住地咳嗽。可即便如此，即便她们七窍生烟又拖着残破不堪的身躯，即便滚烫的高纯度源石不断从洞口喷薄而出又在直顶云层那一刻向地面骤然砸落，即便粘稠的酸性岩浆转眼间就冲垮了熔岩穹丘，而疯狂追赶她们的层层火浪如炫耀一般在天幕上张牙舞爪地刻下划痕——德克萨斯与能天使依旧死死盯着前方的道路并肩而行，手上互相搀扶的力道像是要记住彼此的每一寸肌肤，又像是要融入对方的五脏六腑。
“能天使——”
“咳咳……都这时候了，还要用‘掩护’这种台词吗？”
“……我爱你。”
“我也爱你，德……”
德克萨斯没听到能天使喊出自己的名字，却率先感到了从自己肩膀上无力滑脱的手臂。
生理性的泪水先于理智从鲁珀的眼角夺眶而出。德克萨斯僵硬地转过头去，模糊的视线怔了许久才终于锁定那唯一的焦点。只见急速膨胀的硕大源石结晶掀翻了地表，撕碎了萨科塔的翅膀，又恰到好处地从背后到胸口，将能天使单薄的身体整个穿透。
汹涌的岩浆还在奔腾，断裂的枯枝还在哀嚎，天使头顶的日光灯管在黯淡地闪烁了几下之后，却熄灭了所有的光芒。从萨科塔体内倾泻而下的血液正顺着熔岩的裂隙渗入山体，可她却拼命放松紧皱的眉头，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留下一个明媚的笑容，然后从牙缝中，几乎是像唇语那样以微弱的气声挤出了两个字。
“……抱歉。”
能天使死了，却留下德克萨斯一个人活着。
德克萨斯第九百九十九次对能天使说掩护我时驻足在她的墓碑。她带了一整块新鲜出炉的苹果派，一瓶度数低到堪比碳酸饮料的清爽气泡酒，以及她四处搜罗的五花八门的甜腻小零食。天啊，德克萨斯甚至还煞有介事地铺上了一张红白格子的野餐毯——要不是能天使以前总是吵着要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去中心公园的樱花树下野餐，来上一场浪漫到极致的完美约会——德克萨斯根本都不可能走入那家粉红气泡特效拉满的少女风家装店。
从那天过后到现在为止，德克萨斯又无意识地对能天使说了三百二十七次掩护我。
它们有的来自于战斗打响时的无意识反应，有的来自于酒精上脑之后的自言自语，有的来自于深夜时分从一身冷汗中醒来，盘旋在空荡床铺上的梦呓。
还有的，和今天一样，德克萨斯只是单纯地无比想念能天使这个名字。
“能天使，掩护我”成了德克萨斯怎么都改不掉的口头禅。要知道原本在萨科塔的强力监督下，德克萨斯已经尽她所能改掉了无数能天使口中的坏毛病——比如抽烟，比如不吃早餐，比如永远第一个冲进敌阵，比如对自己的感情闭口不谈。所以德克萨斯开始随身携带pocky，喜欢的早餐是最简单的法式吐司加两颗煎蛋，每次任务开始前都会和博士再三确认战术策划，以及偶尔会出人意料地，主动对能天使说我爱你。
但德克萨斯最近却有些奇怪。她总是时不时地要违反一下能天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给她培养出来的优良习惯，就比如现在，德克萨斯斟了一杯气泡酒推到石碑面前，而自己静静地点燃一支薄荷味香烟。
德克萨斯想，或许，如果她居心叵测地违抗天使的旨意，那么那位天使说不定就会气鼓鼓地降临到她面前上蹿下跳一阵嫌弃，顺便把她买来算作赔罪的酥皮苹果派两三口吞咽进肚，然后还要心满意足地带着一圈嘴边的残渣吮一下手指。
想到这里，德克萨斯平淡的表情久违地露出了笑意。
其实生离死别也没有那么可怕。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能天使只是换了另外一种形式合理地存在于德克萨斯的身边——那阵让德克萨斯的尾巴随之摇摆的微风，那朵德克萨斯的美式咖啡上完美漂浮的泡沫，那颗林间小路上为德克萨斯指明方向的星辰。
能天使并没有骗人。她已经成为了德克萨斯灵魂当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她将遵守这项承诺永远守护着德克萨斯，直到万物终结之日。
德克萨斯将五枚最佳搭档奖章依次收进衣兜，将锃光瓦亮的守护铳背到左肩，将属于她的那杯气泡酒一饮而尽。
最后，德克萨斯抓了抓手里的夕阳。
“能天使，掩护我吧。”
【END.】
li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