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时间是不是凑巧,也不管是不是家里刚举办完折磨人身心的葬礼,健屋花那还是得接受回到家的第二天就要去学校的残忍现实。向来少睡的她头一次觉得浑身发沉,一方面是前几天一直没有休息好,另一方面是因为……她掀起被子,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稍微有点发呆。手机的第二遍闹钟已经响了,可是健屋仍旧呆呆地望着房间的一个角落,眼神很恍惚。随后,她摇了摇头,按停那恼人的第三遍闹钟,起身洗漱换衣服。
白雪巴一如既往地站在厨房里,试着味增汤的味道。健屋走下来的时候正好看到那双唇从勺子的边缘挪开,她的手指又不自觉地捏紧了楼梯的把手。
“巴さん,早上好。”
“早。”
是错觉吗?白雪巴的声音有些嘶哑,鼻音也比平时要重。健屋把书包放在门口之后走进客厅坐下,直接问道:
“巴さん不舒服吗?”
“嗯……可能是没休息好吧,没事的。早饭马上就好。”
她走过来的时候,健屋才看清白雪巴的脸上毫无血色,比平时更为苍白。身体先于自己的大脑行动了,接过白雪巴手里的便当,放在桌子上,然后健屋直接踮起脚尖,用她的小手抚上白雪巴的额头。
“诶……?”
还没等被突如起来的身体接触吓到的白雪巴本能地后退一步,健屋已经将手拿了下来,又放在了自己的额头上,皱起了眉头:
“有点热呢。”
“……没什么的,你快坐准备下吃饭,要到时间了。”
“剩下的我来就行了,你快躺回去休息。”
“那怎么行……”
白雪巴摇着头拒绝了她,转身往厨房走去。健屋倍感无语地看着那个身影,喉咙里呛住了一堆反驳的话,如果是以前的她,可能早就说出“我不吃了先走了”这样任性的话也说不定。不过,她只是跟着白雪巴走到厨房,顺手接过她手里的汤勺,自顾自地试了试味道,然后关上火。不等白雪巴拦她,又熟练地盛饭,摆盘,等到一切都弄完,健屋才扭过头来,稍微扬起脸来笑了一下说:
“在巴さん来之前,如果我不能照顾好自己,巴さん觉得有谁可以照顾我?”
不知道为什么,十来岁的少女看似明媚的笑容后面,有一种能扎得白雪巴胸口发疼的东西。她这时才意识到身体的沉重,喉咙也有点发干,沉默了一会儿说:
“吃完就去学校吧,剩下的我等下来收拾。”
说完就回到卧室,把房门紧紧关上。健屋看着她卧室的方向,刚刚刻意挺直的腰也弯了下来,深深叹了口气,不自觉地抬起自己的右手嗅了嗅,上面隐约还有着白雪巴的味道。
“……怎么回事,像个变态一样。”
几乎用听不到的细声细语吐槽完自己,她终于想起时间,转头看了看表:
“呜哇!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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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巴昏昏沉沉地睡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门铃声将她惊醒。她摸着额角的汗珠,感觉身上的沉重感减轻了一点点。裹上睡衣之后,她走到门前,打开了前门的监视器。一个熟悉的脸出现在镜头前,病弱感十足的青年正用一种冷漠的眼神看向她:
“夫人,打扰了,我是黛灰。贸然来访真是抱歉,请问现在方便吗?”
“请稍等我十分钟。”
黛灰听着门里稍显匆忙的脚步声,没什么表情的抬起手,用自己的手表设置了20分钟的闹钟,然后掏出了随身携带的Pad开始工作。等到大门被打开的时候,白雪巴刚好看到他将一个pad放回手提包中,按停了手表。
“抱歉……久等了。有点事……”
“夫人,请不要道歉。感谢。”
礼貌的双手接过白雪巴递来的咖啡,黛灰的声音听不出波澜,白雪巴忍不住想起以前同事们关于黛灰的评语——生化人。简单收拾过的她换了一身居家的便装长裙,优雅地坐在了黛灰的对面,静静地等对方开口。黛灰也没有立即说话,只是先轻轻抿了口咖啡,语气中带了一点点赞叹:
“早晨的蓝山No.1,恰到好处。”
“真是稀客……请问有什么事吗?”
也许是身体不太舒服又被吵醒的缘故,白雪巴稍微失去了一点平日里的淡定。然而黛灰依旧是那副面孔,丝毫没有察觉的样子,不紧不慢地放下杯子,掏出刚刚拿在手里的pad,解锁,放在桌子上转向白雪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白雪巴虽然疑惑,仍然依照黛灰的指示拿了起来,屏幕上显示的电子文档第一行只有四个字。她纤长的手指往下翻了几页,就抬起头来问道:
“合作协议? 黛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请夫人原谅我直接的说话方式。健屋先生去世之前,曾经嘱托律师草拟一份在他死后,和夫人您签订的协议,之所以今天律师没有出席,是因为我想在他跟您正式联络前,先来跟您谈一谈这件事。”
“我是问,这个合作协议,是,什么意思?”
白雪巴的声音又向下低了几度,听上去更像在葬礼上发怒的时候,虽然她的表情依旧温和,只是平视着黛灰。对方也用那双冷静的眼睛回望过来,没有笑容,不过,很快又挪开了视线,低声说:
“抱歉。”
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来维持人前的冷静,白雪巴轻轻将那个pad放回到桌面上,沉默了良久。黛灰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等待。又过了很久,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有礼和冷静,说道:
“我和黛先生,以前虽不算相熟,倒也有过几面之缘。以黛先生对我的了解,我该怎么来回复这件事呢?”
“这,也是我今天独自前来的原因。”
“哦?”
“其实……我对夫人的了解,远比您想得要多一些。”
黛灰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白雪巴警觉地望向他,并没有出声,只是等黛灰将照片递到她的手上。一直都没有什么表情的黛灰此时突然皱了皱眉头,站起身,向白雪巴微微鞠躬:
“实在抱歉。”
“你……”
白雪巴攥着那张照片,眼角隐藏不住的雾气一点点在蔓延,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说不出什么话,只是不停剧烈地呼吸着。黛灰似乎早就知道她会有这样的反应,于是保持着鞠躬的姿势,一言不发。
“这算什么……威胁吗?呵……呵……黛先生,我错看你了。如果你以为这样就能逼迫我签署什么协议,那你恐怕要失望了。”
“恰恰相反……我正是因为查到了这件事,才认为,夫人和我,应该成为朋友,而非敌人。如果我希望您签这一份协议,我会带着律师来的。”
看着面前仍然在给自己鞠躬的黛灰,白雪巴刚刚被愤怒冲刷的神经稍微冷静了一点。黛灰说得没错,无论自己的家世如何,父亲也不会无视健屋家的请求,而自己名义上,依旧是健屋家的未亡人,对她而言,是没什么可以主动选择的权力。她将那张照片扣在桌面上,指甲随后掐进了自己的掌心,用稍微颤抖的声音说:
“先坐下吧。”
“首先,希望夫人您知道,我会确保这件事,这张照片,只存在于我这里。另外,请您相信,如果我做了这样的承诺,我会确保它一直是现实。”
“……所以呢?”
“我唯一的想法,只是为了保护好大小姐,仅此而已。我想您明白我在说什么……”
“是啊,本家唯一的血脉,那个男人亲选的家族继承人,她背后有多少双觊觎的眼睛和肮脏的黑手在等着……这点不需要你对我说明。”
“那只是一方面。”
黛灰拿起咖啡,喝了一口之后,非常意外的对着白雪巴挑了挑嘴角,好似是想要露出一个笑容一般,但很快又恢复成了一张扑克脸:
“她是健屋花那,不过在我而言,我不希望她成为【健屋】花那。大小姐是个好孩子,也是个不幸的孩子。我今天不是作为公司的代言人,而是作为看着她长大的哥哥,恳求夫人您不要离开这个家。”
“……我原本以为,黛灰先生应该是一个——”
“生化人吗?也许在其他方面是的。大小姐是……不一样的。”
即便声音听上去像在说笑话,可黛灰的神情没有丝毫笑意。他淡淡地开口,声音冷漠而没有起伏,仿佛在说一个无关紧要之人的故事:
“我是健屋先生从孤儿院里捡回来的孩子。他让我接受最好的教育,希望我能成为他手下最好的工具和棋子。大小姐五岁的时候,我第一次来这里……她笑着给了冰冷的我一个拥抱。我看着她长大,就像太阳一样,比任何人都直率,比任何人都温暖。而健屋这个姓氏,也许有朝一日会改变她,除非……”
黛灰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又端起了咖啡,沉默地喝了起来。白雪巴从来没有听过黛灰讲如此长的句子,原本的愤怒被这种平稳又淡定的声线消去了不少。尽管她在怀疑这故事中的真实性,她依然说道:
“很感人的故事。所以呢?”
“我只是希望夫人您知道,我很清楚自己在对您提出怎样无礼而过分的要求;而使我做出这种判断的,又是基于什么样的理由。”
“我是不会签署任何协议的。”
“是吗。那——”
“但我也不会离开这里。”
打断了黛灰的话,白雪巴看向他,从那双颜色有些淡的眼睛里第一次看到了惊喜和困惑。她扭头望向熟悉的落地窗,只留给黛灰一个线条完美的侧脸,半响才说:
“我留下的理由,你已经清楚了,我希望只有你清楚。既然你说我们应该成为朋友,那么,公司那边,就劳烦黛先生费心。其他的事,即便我不说,您也会做的吧?”
“……请您放心交给我吧,白雪小姐。”
站起身,黛灰向白雪巴伸出了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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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健屋大小姐,这些,这些,还有这些,都给你。”
中午的时候,星川兴致勃勃地抱着一堆花花绿绿的画册,堆在了正在吃饭的健屋面前。只看了一眼封面,健屋刚吃进嘴里的米饭直接就呛住了。她一边疯狂的咳嗽,一边抓起旁边的水瓶猛灌了几口水,好容易才阻止了自己被当场送医的惨剧。
“这这这这这什什么么啊啊啊啊!——你疯了吗星川!”
“哎呀!你怎么还害羞了?我可是费了好大力气给你找来的,毕竟‘疼爱’你的父亲大人终于过世了,接下去当然是把握幸福生活比较重要啊?”
健屋从书包中抽出厚重的教科书,死死盖住最上面的几本露骨封面——《继母O义女的禁O断一夜百合》以及《妈妈O不要这样》还有《我未亡人继母的OO真是OO》。然后她满脸通红地瞪着一脸毫无禁忌,嬉笑着的星川,用超小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往外蹦着字句:
“我爸!昨天!才!下葬!你!脑子!没问题!吗!”
“你少来了,说得好像你跟你老爸关系很好一样。现在多好,家财万贯,没人管教,家里还有个漂亮美人继母可以——”
“啊啊啊啊你给我闭嘴啊——”
就在健屋气得追着星川在教室里四处乱跑的时候,凑巧经过的早濑出现在教室门口,对着跑得气喘吁吁地健屋说道:
“喂——不要在教室里跑!”
“啊,早濑老师!你等我一下!”
刚好想要去找早濑的健屋决定暂时放过依旧在嬉皮笑脸的星川,她走回座位收拾了饭盒,想了半天,还是决定把那些画册和教科书一起。都装回书包。
“啊呀,嘴上拒绝,身体倒是很诚实嘛,健屋大小姐。”
“您快歇歇吧,这些东西要是再被您这样举着满教室跑,到时候被风纪委员会挂在校门口的又不是我。您欠我的人情已经下辈子都还不完了呢,星川大小姐。那么,贵安,再见,记得帮我请假。”
“啧!健屋花那!”
伴随着身后星川不爽的喊声,健屋三步两步出了教室,走向了站在走廊里等她的早濑走。
“哇?这就要逃课?”
“父亲大人去世,我请难过假,希望老师您批准。”
健屋立刻站住光速鞠了个躬,起身之后翻了个白眼,看得早濑直砸舌。她摇了摇头,拍拍健屋的肩膀,说道:
“不要耽误了升学呀。”
“我的偏差值没问题啦……这个学校的高中部又没有那么难进。早濑老师下午有课吗?能陪我去个地方聊聊吗?”
早濑翻开随身携带着的记录板,确认了一下,摇头说道:
“我怀疑你根本已经摸清我的时间表了吧……嘛,早退的话,穿着这校服去哪里都不太好。去我办公室吧,今天只有我在。”
体育老师的办公室在体育场的最角落,和其他科目老师光鲜亮丽的办公室比起来,这里更像一个杂物间,到处都是器材和纸箱子。早濑打开门,有点不好意思:
“嘛嘛,其他学生都不会愿意来这里。不知道你到底喜欢这里什么。”
“健屋啊……讨厌华丽而不实在的东西,倒是这样乱糟糟的环境反而让人心安呢。”
“果然很坦率呢,也许过于坦率了哦?”
健屋随便拖了把椅子坐下,将书包扔在一边,大大地叹了口气。早濑笑了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在旁边翻翻找找,一阵塑料的响动过后,她拿了个大大的礼物包装坐在了健屋身边,说道:
“你今天生日吧?喏,生日快乐。本来想着中午去看你在不在,正好。”
“啊……”
完全把这件事忘记了。健屋先是惊喜地双手接过包装,原本就大的眼睛此时闪闪亮,她笑着说:
“哇!……谢谢早濑老师!”
“嗯!小孩子就是要笑起来才可爱哦?”
“诶嘿嘿,健屋能拆开吗?”
“好了好了不要再释放可爱光线了,拆吧拆吧。”
三下两下撕开包装,里面是一只抱着粉色郁金香花的白色兔子玩偶,毛绒绒,笑眯眯地看着健屋。半响说不出话,健屋方才开心的神情突然有点落寞,早濑迟疑了一下,试探性地问:
“……怎么了?不喜欢吗?”
“不、不是……”
健屋的眼眶红了,她转过身,给了早濑一个拥抱说道:
“谢谢早濑老师……”
“哎呀哎呀哎呀怎么哭了……”
尽量把眼睛朝上看,健屋一只手抱着兔子,另一只手扇着风,笑着说:
“嗯……我妈妈……以前也很喜欢给我买兔子相关的东西。她说,健屋像兔子一样可爱又活泼……这么说来,早濑老师的确很像健屋的妈妈呢。”
“啊……嗯……的确觉得,很合适呢。小花那你啊,很有礼貌,人又聪明,如果将来我结婚了,的确很想要一个和你一样的女儿呢。”
有点尴尬地挠了挠脸颊,早濑别过了头。健屋也坐回了椅子上,就那样抱着那只兔子玩偶,把头放在兔子的头顶上,双手玩着兔子手里的郁金香,低着头,小声说道:
“听爸爸说,妈妈是因为生了健屋,才会身体不好。”
“……”
“我有时候总是在想……是不是健屋害死了妈妈。”
“才不是!”
早濑的声量突然变得有些大,但她很快就克制住了自己,摸了摸健屋的头说:
“你妈妈生下你,只是因为她爱你,所以你更不能想这种让她伤心的话。好吗?”
“……嗯……”
“话说,我不知道问这件事是不是合适……你想找我聊的事,还是关于你的继母吗?”
“嗯……我现在,不想让巴さん离开。”
“诶?你叫她什么?”
“巴さん。”
看着脸颊此时微微发红的健屋,一丝丝不祥的预感涌上了早濑的心头。她沉吟了片刻,试探性地问:
“现在不想让她离开,是因为什么呢?”
“巴さん对我很好,她真的是一个很温柔的人。上次早濑老师说,让我了解她……我们现在有正常的说话,一起吃饭。爸爸死后,我发现自己变得很怕她离开,早濑老师,你说这是一种正常的感情吗?”
稍微放了一点心,健屋说的话至少在她看来还只是一个小孩子因为失去双亲,而对另一个成年人产生的依赖感……而不是……止住了自己脑袋里有点疯狂的念头,早濑思考了一阵,开口说道:
“嘛嘛嘛,你总归还没有成年,突然遇到这样的事。不过呢,了解一个人,光靠这些事情还不够哇……她是怎么说的呢?”
“巴さん她说……唔……”
健屋的脑海中闪过许多的片段——亲戚前的解围,脱口而出的承诺,带着怒意的,好看的侧脸,以及……月光下的蝴蝶骨……她连忙摇了摇头,将半张脸都埋进兔子的后背,闷闷地说:
“她什么都没说……但她看上去并不开心。我其实能感觉到,她对于成为我继母这件事,不是自愿的。健屋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了啊……为什么什么也不跟健屋说呢?”
“那……要不然,你今天,回家,问问看?呐,就,好好跟她谈一次试试?”
真的能问出来吗……健屋不安地抱紧了怀里的兔子,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