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Floyd梦见了海。
他未曾见过任何一片海，从他有记忆以来，他的世界就只有福利院的昏暗房间，逼仄但有饼干香气的厨房，人流拥挤到让他窒息的车站和广场。每一天重复着从说不上柔软的床铺上醒来，被矮他半个头的Riddle催促着去洗漱，他们需要卖出的饼干还有很多，再不努力一些的话，可能橱窗里的故事书就要被人买走了。
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面前的那一片无垠的水域，就是被人们称作海的存在。从Riddle读给他的故事中知道了，在陆地的边缘，是蔚蓝的水域。据说古老的人鱼生活在海底，拥有着他们无法拥有的神秘魔法；又说大约两三百年前，传说中两个古老的魔法士组织挫败了深海中的怪物，结束了大灾难爆发以来的浩劫，一对恋人如同童话书中战胜乌苏拉的王子与人鱼公主，驶着木船与怪物同归于尽，而两个人就此沉眠在了深海，再也没有醒来。
Floyd的梦里，没有赤发碧瞳的人鱼公主用银质叉子梳头，没有狂风暴雨带来的海啸与熊熊燃烧的轮船，只有印着三对脚印的沙滩。他站在海浪刚刚能够亲吻他脚踝的地方，身后是即将沉没溺水的夕阳，他愣愣地看着那已经模糊了的脚印，似乎看到了隐隐约约的影子，如同耀石之国冬季的极光，他不知道为什么，眼眶有些湿润，好像有人在那里等着他，等着他把某个人带回来，等了好久好久。
他睁开眼的时候是Jade担忧的脸，以及Riddle已经挂上了细汗的鼻尖，眼眶周围依旧带着水痕，应该是才被Jade安慰过止住了眼泪。
“Floyd，做噩梦了吗？”Jade把他被汗水打湿的刘海拨往一边，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唔……我梦见了海……”Floyd转头看向Riddle，发现他正揉着自己的眼睛，应该是刚刚自己吓到他了，用发酸的胳膊撑着身子坐起来，把Riddle圈进怀里，像他之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没事的没事的，金魚ちやん，只是个梦而已。”
“海？”Jade眉头拧在了一起，不应该，现在的Floyd和Riddle，才五六岁的年纪，不应该到过蔷薇之国以外的地方，也不应该记得以前的事。
“对，海。只有我一个人在海边，太阳快消失了，我找不到Jade，找不到金魚ちやん，眼前的沙滩上只有三对快被冲掉的脚印，其他什么都没有。”Floyd回忆着梦里的场景，那样的熟悉，仿佛不是梦，而是他的某段久远的记忆。
“但是，我们没有去过海边啊，Floyd。”Riddle所有的记忆都是和Floyd在一起的，他不记得自己和Floyd有离开过蔷薇之国的经历，准确来说，如果不是几个月前被Jade把他们带回家，他们甚至没有到过福利院和街道以外的地方。
Jade沉默了，这个场景他不可能忘记，就算已经在轮回中独自走过了一段路，他也不可能忘记，那无比惨烈的一天，几乎变成暗红色的珊瑚之海，下雨一般的黑雾，以及童话中一般沉没的轮船。
“嗯……我也想不明白啦。不过可能的话，我还真的想去海边看看啊，感觉很有趣的样子，和陆地上一点都不一样……”Floyd把Riddle脸上的泪痕抹得断断续续，然后一起躺到了Jade的腿上。
“Jade，我们能去看看海吗？”Floyd抬手拽着Jade垂下来的黑色发绺，把他从自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喂，Floyd！Jade工作已经很累了，就别提这样没规矩的要求……”
“可以啊。”
“咦？”
“咱们一起去看海吧。”Jade帮他们把被子拉好，才准备睡下，“刚好我们还没有三个人一起好好看过海呢。”
“太好啦！那，那金魚ちやん我们明天再多去卖一些饼干……”
“嘘！Floyd！”Riddle捂住了Floyd的嘴，但还是没来得及。
“嗯？虽然很感谢Riddleさん还是和以前一样努力工作，Floyd也是，但既然已经承诺了成为家人，就放心交给我来照顾你们吧。”Jade叹了口气，果然还是不能像曾经那样信任现在的自己吗。
“但是，只让Jade一个人工作的话不就太无聊了嘛。”Floyd瘪着嘴，“金魚ちやん也是这么想的对吧。”
“嗯，请让我们帮忙吧，Jade。”Riddle点头，一副懂事的样子。
“……睡吧，明天带你们去一个地方。晚安，Floyd，Riddle。”Jade熄了床头的台灯，就收拢了双臂把怀里的两个小孩抱拢，原本的单身公寓床铺对三个人来说还是太挤了，就算是两个小孩子，也太狭窄了。不抱紧一点，就好像他们会坠落消失在自己面前一样。
“晚安，Jade。”
他们三个确实从来没有好好一起看过海。
从来都没有。
“哇——这些衣服是叫什么？好漂亮啊!”Floyd一进门就被吸引了视线，拉着各样的布料看不够。
“这是浴衣，Floyd。是参加焰火大会会穿的衣服。”Jade耐心地教着他们。
“焰火大会？”Riddle也好奇地看向Jade。
“对，一个可以在海边看焰火，玩各种游戏，吃好吃的的活动。”Jade回忆着，应该是这些没错。
“那不是超有意思吗？”Floyd越发雀跃了起来。
“Floyd！别突然拉着我跑啊。啊真是的——”
Jade拜托店员帮他们挑选合适的浴衣，就自己先在店门口等待了，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些感慨，想找个地方静一静。
可能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不管愿不愿意，在二十岁左右的年纪背负上百年有余的记忆，即使是自己前世亲历的，对现在的自己来说，也是一种负担吧。被迫再次经历那些喜怒哀乐，就像把大量的电影片段全部塞进大脑一样。他有些时候会分不清，哪些事情是回忆，哪些又是现实。更不确定自己擅自闯进Floyd和Riddle的生活是否正确，显然现在的他们已经忘了前世的记忆，为了自己的那点留念让他们留在自己身边，是否又是自私的体现。
就在他望着屋檐上挂着的灯笼发呆时，突然感觉自己的衣摆被拽了一下，低头看到了换上新衣服的两个小孩。
“Jade，快看，我帮金魚ちやん选的衣服好看吧？”Floyd拉着Riddle一起在他面前转了个圈，得意地展示着。他自己穿了一件绿松石色带白色波浪条纹的浴衣，腰间跨一个桔梗花色的小袋子，松松垮垮的，身后的店员还在弯腰帮他整理；Riddle山茶色的浴衣上是红白相间的小金鱼，的确一看就是Floyd挑的，但是背后樱草色的蝴蝶结，怎么看都是一件女式的吧，一侧的鬓角还被一朵不知名的花别在而后，应该是被热心的店员打扮的。
“您的弟弟妹妹都好可爱，很适合呢。”店员帮Floyd系好腰带后起身看向Jade，眼里满是羡慕。
“妹妹？”Jade愣了一下，“不，我只有两个弟弟。”
“咦？居然不是吗？”店员看着穿着女款浴衣但没有任何违和，自己也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对的Riddle，十分惊讶。
“怎么了？是我哪里做得不对吗？”Riddle感觉到每个人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有一丝局促。
“不，没什么。Riddleさん喜欢这件衣服吗？”Jade蹲下，平视他们两个人。
“嗯，喜欢。”Riddle难得地直接说自己喜欢什么东西。
“那就没问题，就买这两件吧。”
“Jade。”Jade刚准备付款就被异口同声地叫住。
“那个……我跟Floyd也攒了自己的钱，能给你买一件吗？”Riddle把兜里的钱拿了出来，沉甸甸的一小袋，看得出已经攒了好久了。
“是啊，难得可以去没去过的地方玩，Jade不穿的话好扫兴。”
“你们两个人真是……”Jade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还真是没变啊。
“那就拜托你们帮我也挑一件吧。”
焰火大会的小吃很多，Jade给他们一人买了一个苹果糖，先在小吃街逛着。
Floyd咬了一口轻薄的糖衣，但却感受到什么东西在嘴里硬硬的，低头一看发现粉白色的果肉上多了一排带血的牙印，嘴里也冒出了一股铁锈味，很咸，和苹果的酸涩与糖衣的过分的甜味混合在一起，是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
他没有经历过换牙，但他记得曾经还在福利院的时候，和Riddle一起养过一只刺猬。那是个被主人弃养的可怜的家伙，他们发现时，正蜷缩在垃圾堆周围的报纸堆里瑟瑟发抖，被雨水打湿的报纸粘作一团贴在它身上，像是腐烂的食物粘着在包装袋上。若不是Riddle注意到了，可能就会在雨夜里无人知晓地发烧，然后死去。
Riddle很喜欢那只刺猬，但不知道可以喂它些什么。以前买的故事书里讲过刺猬会在自己的身上戳满浆果来运输食物，无法判别是不是真的，但他们也只有照着这么做。每天的午饭都有一个小小的苹果，Riddle用勺子舀下一块块喂给刺猬。Floyd不知道，那么小的生物，居然可以吃下那么多苹果块，他看着Riddle面前的苹果逐渐减少，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氧化就消失了。他歪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悄悄夹起自己的苹果块放到Riddle碗里，Riddle喂给刺猬两块，他夹给Riddle一块，等Riddle起身时，发现碗里居然还有点剩余，惊讶地问Floyd有没有发现最近的苹果好像变大了，他也只是眯着眼笑笑，说是呀，变大了好多，够金魚ちやん和小刺猬一起吃了。
然而那只刺猬还是离开了他们，在某一天牙齿突然出折断落再也没有力气吃东西的时候。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是被福利院里其他讨厌的孩子发现了被玩弄折磨，还是被闯进后院的流浪狗咬伤，还是被不喜欢这些动物的清扫大爷驱赶打伤，他们都无从得知。那天卖完饼干回来后，Riddle发现拍手没了回应，那只小刺猬并没有像以前那样从床底或是其他地方钻出来，急得他四处寻找，最后Floyd在他们房间好远外的木桶旁边发现它时，已经来不及了。那只小刺猬全身是伤地倒在地上，嘴巴上挂着一丝血迹。已经发褐变干了，之前很可爱的长长的门牙也折断了，参差地露在外面。Floyd看见的时候很难过，他不敢告诉Riddle他喜欢的小刺猬已经再也不会朝着他露出肚皮撒娇要苹果块吃了，更不敢告诉Riddle它是以这么痛苦的方式离开的。Floyd打算在树下挖个小坑把刺猬埋了，但可能是铲子铲土的声音太大，Riddle听着声音过来了，他看到Floyd脚边的再也没了生气的刺猬时，没忍住地抱着Floyd，难过地哭出了声。Floyd以为Riddle是为了刺猬的离开而难过，但Riddle想到的是，假如有一天，他也要和Floyd分别，不论是生离还是死别，他都接受不了，他不想面对分离，从来不想。Riddle那晚是在Floyd怀里抽噎到累了睡着，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那么奇怪，总喜欢把他的朋友从他身边带走。所以被Jade接回家那天问了有没有想要的宠物，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再好的宠物，都有和它们说再见的时候，与其承受分别的难受，不如一开始就未曾拥有。
Floyd那时起，就把嘴里的鲜血和脱落的牙齿和死亡联系在了一起。没人告诉他换牙是成长里面必经的一步，在嘴里渗出血腥味的时候，他耳畔仿佛已经听到了围在小刺猬周围的尸体的苍蝇嗡嗡作响的声音，他以为自己也快和小刺猬一样，要死了，要离开金魚ちやん和Jade了，要违背他和Riddle拉钩留下的永远在一起的约定了。Floyd不敢抬头去看那两个人，尽管嘴里不断冒出咸味的血液，反射性分泌的口水也越来越多，他不敢吐出来，一直含在嘴里，尽管铁锈味让他恶心，但不愿意让Riddle他们担心。
过了今晚就找个地方自己悄悄地死掉吧，就像躲在淋湿的报纸下面的刺猬一样。
Riddle察觉到了Floyd的沉默，和平时的他很不一样，手里的苹果糖也只咬了一口就再也没动过，他歪头去看Floyd的脸，却被他抬手挡住了。
“Floyd？”Riddle不解地拉下Floyd的脸，却看见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Jade！”Riddle拽着Jade的袖子，让他看Floyd到底怎么了。
“Floyd？”Jade察觉到了苹果糖上已经氧化变成棕褐色的牙印和血迹，以及Floyd鼓起的腮帮，手里托着手帕就掐上了Floyd的腮帮，然后看见他吐出了血块和自己的门牙。
“怎么是血？Floyd！”Riddle紧张地牵着Floyd的手，他也想起了那只刺猬，那天晚上，Floyd明明和自己做好了约定，说永远不会离开他的，怎么可以这样。
“金魚ちやん，我可能，要死了。”Floyd抬手把自己的嘴角抹干净，也不管浴衣展商血迹有多难洗，他已经思考不了这些细节了，他满脑子全是如果自己死了，Riddle怎么办，他们还没有分开过，他无法想象没有Riddle的生活，那Riddle也是一样的吧。
“Floyd！你明明说过的！”Riddle急得看向Jade，却发现对方一脸憋笑的表情。
“Jade？”Riddle很生气，这个时候Jade为什么看起来还那么无所谓，Floyd明明满嘴是血，他怎么可以笑出来？
“噗，不好意思失礼了。Floyd，你以为自己快要死了？”Jade把Floyd掉下来的门牙挑出来用另一条手帕擦拭干净，那块全是血污的被他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然后把牙举到了Floyd眼前，“只是在换牙而已，会长出新的来的，不必担心。”
“真的吗？”Floyd半信半疑地看着Jade。
“是真的。你不会死的，也不会和Riddleさん分开，我们会一直生活在一起的。”Jade把牙放进Floyd手心，“给，保管好，今晚放在枕头下面，会有牙仙子把它带走换成硬币哦。”
“哇，真的有牙仙子吗？”好像刚才说自己快死了的人不是他一般，Floyd突然对这个没听过的故事来了兴趣。
“但是，Jade……”Riddle打断了Floyd的问题，“我们就只有一个枕头，我和Floyd没有……”Riddle想起来平时他们两个要么靠着抱枕要么枕着Jade的胳膊，之前几乎没有意识到只有Jade有枕头这个问题。
“抱歉……今晚回去就买。”
海边的夜风很凉，把Floyd和Riddle手里的线香焰火吹得微微摇摆。空中升起的烟花像是海里的水母一般，飘逸而绚烂夺目。这是他们曾经未能拥有的平静的时光。Jade拿着Floyd没有吃完的苹果糖，在另外一边咬了一口，果然，是着色后的添加了过度甜味素的糖浆都掩盖不了的酸涩的味道。他不习惯地皱眉，真的习惯不了这样的味道。但看着不远处嬉闹的两个人，烟火的光落在他们身上，Jade觉得，这样的酸涩味，好像也不是不能忍受。或许，是前世的记忆让他第一口只尝出了涩味，现在仔细回味，好像还有不一样的味道。
也许以后三个人一起，可以尝出更多以前没有发现的味道也说不定。
他这么想着，然后按下了相机的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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