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茜从前读希腊神话,细节没记住多少,但是偏偏记得那个叫Siren的海妖,那个被Muses拔去翅膀后游弋于海上用歌声四处蛊人的海妖。
旁人觉得Siren残暴,万茜却只觉得悲惨。她反像史诗英雄Odysseus,常幻想那海妖是多么的姿容曼妙、音色动人,用满怀爱意的眼神与过路的水手对视,让他们自愿奉献生命。
不过这种幻想,在她8岁去海边那次被妈妈拒绝当水手的愿望之后,就消散得差不多了,也可能主要原因是呛了那口又咸又涩的海水。
不过万茜没想过Siren真的存在。
她闭上眼睛捏一捏鼻梁,猛地把手移开的时候,胳膊肘还敲到了实木桌的边沿,痛得她倒吸一口凉气,险些没绷住高冷表情。即便遭遇如此痛击,她睁开眼,那个眼睛亮晶晶的女人还是在对面,捧着脸一脸天真地看着她,不是做梦。
“你真的是海妖?是那个Siren?”万茜仍然对此持怀疑态度。
“我们自己没这种叫法。但是用你们的说法,应该就是叫那个什么塞壬吧,不过我们不吃人。”对面的女人没有反驳,没弄明白万茜为什么执着于此。
“那你唱首歌我听听?”
万茜不否认自己喜欢她的声线,细弱的颗粒感和娇媚尾音,仿佛挂了小钩子,和她想象中的妖一样勾人,于是更好奇怎样的歌声能够倾覆船只和生命。
Siren撇撇嘴,不想理会她的质疑:“你说唱我就唱呀,唱完出事儿了谁负责?”
万茜一想,也对,这海妖的歌声怎么能随便听呢,终于作罢。她拨弄了一下刘海,好在昏暗光线里把对面人看得更清楚一点。
“那我该怎么称呼你呢?Siren小姐?”
“我上岸以后遇见的第一个人,她给我起名叫小雨。”Siren小姐,不,是小雨拄着下巴这么说,“有点草率,但是我后来翻你们人类的字典,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张雨绮,绮丽的绮,但是我喜欢念第二声。好听吗?”
她的声音真的很特别,做派也不同常人,咋咋呼呼直来直去,万茜见得少也喜欢的紧,听得有些魔怔,就迷迷糊糊回她一句好听。
张雨绮很满意,笑出白净的牙:“你长得漂亮,没想到还很有品味嘛。”
正巧这时候舞台那里一束光,扫到她们那个偏僻的小桌。玫紫光此刻散在张雨绮的脸上,万茜终于看清这个大半夜来阻拦她打烊,没有行李却说要借宿的陌生人。
她很漂亮,五官到发梢都是风情,眼角尖尖,眼尾上挑,鼻子的线条也干净,不笑可能会是很冷艳的美人。其实笑起来也漂亮,眼里藏了月牙,但是有点傻乎乎,怪可爱的。Siren的美丽果然名不虚传,万茜现在真的有些相信她的身份了。
万茜收回了刚才舌尖要拒绝她的话,她对待好看的姑娘总是格外纵容,何况这种级别的美女。
她心道,Siren若是都这么美,无需歌喉都能收割性命。
张雨绮没跟万茜客气,舒舒服服在她的酒吧住了好几天。每天午夜场就眨着大眼睛,喝免费的薄荷莫吉托,斜垮着坐在吧台里面,看万茜对着话筒弹吉他唱歌。
她的美丽很浓烈,和万茜唱出来的浅淡民谣格格不入,但足够吸引人。无数的男士女士凑过去搭讪,但是大半被张雨绮火辣脾气吓退,剩下的小半也都被她直接利落地推拒了。借口是她随口编的,不过很好用。
“我有女朋友了。看见那个弹吉他的没,对,就是这个酒吧的老板,她就是。”
万茜自然想不通,为什么拎着吉他下台的时候,会被自己的熟客拍拍肩膀夸一句艳福不浅。她一头雾水,只能走过去问张雨绮。
张雨绮当然不会告诉万茜她被自己当成了挡箭牌,只会跟她胡说八道,说是有位漂亮的小姐来吧台问你是不是单身。万茜一听高兴了,赶紧问她人呢人呢,只收获了不知道不清楚不了解。
万茜只好换个话题问她:“你房费打算什么时候给?”其实她没想叫人给钱,是张雨绮自己强调一定会出钱。
张雨绮不以为意,喝一口莫吉托,被气泡在嘴里乱炸的感觉刺激得眯了眯眼睛:“我走的时候和衣服钱一道儿给你。”,然后扯一扯肩带,和万茜抱怨内衣太紧不舒服。
万茜在阴影里脸红,张雨绮不胖但是身材很好,她置办的衣服确实不够合身。不过张雨绮也没有那么在意,只是随口抱怨一下。她趴在吧台上凑过去,上目线娇软可爱,携着夜店缭乱的光色,撞进万茜心窝窝里。
“你唱歌真好听,真的。”她说,好像自己不是传说中用音乐勾人的海妖。
万茜被看得耳朵发烫,结结巴巴憋出一句你喜欢就好,很不争气地咽了口口水。
“我姐姐唱歌也很好听的,比你还要好听很多。”张雨绮也不管,自顾自往下说,她总是随心所欲,“她告诉我人类世界很有趣。她跟一个男人走了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好想她啊。”
万茜抿抿唇,不想戳她伤心点,也不想就这么沉默得像块木头,又把问题绕回来。
“你能唱歌给我听一次吗?我好想听听Siren的歌声。”
张雨绮整个人猝然一顿,轻飘飘瞥她一眼,确认她没有在调侃也不是在使坏。她还是没有如万茜所愿开嗓,却叹了一口气。
“我没有骗你,我真的是海妖。”她很努力地解释,肢体动作都比划起来,但是下一句话垂头丧气,听起来仍很荒唐:“但是我不会唱歌。”
“我是一个不会唱歌的Siren。”
这简直是天方奇谭,一个Siren,居然不会唱歌?万茜傻在当场,满脸写着不可思议。
张雨绮明艳、迷人、魅惑窈窕、声音美妙,她就是Siren本身。
除了不会唱歌。
张雨绮也料想万茜会不相信,委委屈屈地又说了点七零八落的句子。她说海妖确实都好看,但她也是里边儿最好看的,所以上帝开了美貌的门以后,关了她一扇窗,好巧不巧,关了Siren最要紧的歌喉。
万茜像被雷劈了的表情让张雨绮很是不爽,她用手怼了一下定住的酒吧老板,嘟囔着给自己挽尊:“我只会唱一首歌。”
万茜回过神,看见张雨绮锁骨凹陷里,躺着她从自己那里搜罗来的细银链,脆弱又性感。她叹了口气不再抱希望,但还是接上话。
“哪一首?”
很快万茜就知道是哪一首了。因为张雨绮抢过了台上乐队的话筒,很愉悦很自信地唱完了一首《粉红色的回忆》。
万茜现在相信了,张雨绮是真的不会唱歌,顶天了是一位KTV级实力唱将。
但是台下起哄比她自己表演时还大声,新客饶有兴致,熟客一脸稀奇,笑容里多多少少包含了点慈祥,万茜猜测是张雨绮那几个无意识扭动的缘故。她无奈地把正在享受欢呼的人拽下台,刚才支支吾吾的明艳美女一扫颓气,出走的自信翻倍回家。
“歌我唱了,怎么样?”
万茜看她洋洋得意,也了解她不通人情世故,不忍心拆穿走调的事实,给她理理鬓角碎发:“还行。”
张雨绮这下子不乐意了:“你要说好听。”
万茜失笑,打个响指叫酒保调一杯张雨绮最喜欢的长岛冰茶,点点头重复了一遍,“好听,不愧是Siren。”
张雨绮擅长娇纵,上辈子当是个大户人家的千金,给了万茜一个“算你有眼光”的眼神,接过酒杯就着吸管小口小口地喝,幸福享受甜滋滋的可乐味。
万茜歪头在一边看着,倒觉得她不像海妖,像只慵懒骄矜的猫。
可能是伏特加醉人,也可能是莫吉托里酒精太甚她喝得太多,张雨绮上了头,扯着万茜的袖子要坐她摩托车的后座。
万茜降不住她,受不了娇媚语调的撒娇,庆幸自己晚上滴酒未沾,给张雨绮结结实实套上头盔,拧开钥匙,偏头问死死搂着她腰扒在她背上的猫咪要去哪儿。
“去海边——”
万茜就近把人拉到了什刹海旁边,也不管什刹海到底是湖还是海,又帮她摘了头盔,免得柔顺头发被她自己弄得一团糟。后半夜里的什刹海水像染了墨,影子斑驳错落,周围也静悄悄的只有树叶的声音。
张雨绮也不知道是醒了还是没醒,从摩托车上下来抻了一个懒腰,外套一扔,跌跌撞撞几步就从堤岸上跳进了水里,万茜伸手要去捞她都没来得及。
张雨绮如鱼入水,摆动身子潜进水里再翻出水面,探出脑袋一捋头发,水顺着发丝从她眼窝处徐徐流下,面容干净眼神澄澈,莹莹月光下像神女在落泪。她仰着小脸,对岸上蹲着的万茜发出邀请:
“你下来,我给你看看我的尾巴。”
万茜还囿于小时候被呛过水的阴影里,可惜摇头摇到一半就被一把扯下了水,那句“我这件小西装很贵不能碰水”当然也没能说出口。
张雨绮“贴心”地安抚被惊吓到的万茜,牵着她到手腕儿不让她下沉:“别怕,我在呢,你不会游泳也没事儿。”
万茜扑腾了几下,安全以后满鼻子都是水草的土腥气和女人身上的酒香花香味,被熏得龇牙咧嘴,抹了两把脸才终于能睁开眼睛,和海妖对视。张雨绮印象里万茜总是酷酷的,有少年的潇洒气,少有能见她狼狈的样子,开心得不得了,把眼睛都笑弯,睫毛上还缀着水珠儿。
她冲万茜眨眨眼,示意她往水里看,万茜颤颤低头,不出意外,被水里反着光的鱼尾夺了注意。
前些年火爆的人鱼姬色,若是拿来和月光水光笼罩里真正的人鱼尾一比,属实是黯然失色。万茜学过色彩,而且画得相当不赖,但此刻也没法说出这流光溢彩的蓝色紫色银色要怎么调绘。
原来她真的是海妖,万茜脑海里只剩下这么点想法。
只有惊鸿一瞥,张雨绮随即收起鱼尾,变幻出原来细长的双腿打水,然后抬着下巴,估计酒还没醒干净,很骄傲地问万茜她的尾巴是不是特别好看。
“好看,和你一样好看。”万茜这回言辞笃定,和夸她名字好听一样真情实意。
张雨绮被赞美得飘飘然,拖着她在什刹海里到处乱游,直到万茜借喘息的机会才喊了停,两人一起飘到湖心岛岸边。
万茜先爬上去,坐在堤上喘气,张雨绮学她,也“哗啦”一声带着浑身的水坐到边堤,滴滴答答在石块纹路上蔓出水渍。
“相信我是海妖了没?”
万茜点头,看张雨绮两条长腿晃荡着有点移不开眼,沉吟了一会儿问她:“你为什么会到岸上来?”
张雨绮用脚撩着水,漫不经心:“因为岸上有意思呗。”
“可是人类很狡猾,你不怕被骗吗?”
张雨绮还是不太理解,她上岸以后没有遇见太多人:“我不会织那个什么鲛绡,哭了也不会生成珍珠,骗我图什么呢?”
万茜语塞,总不能跟她说多的是图你身子图你美貌的坏人,这么说出来显得她也不是什么好人。
张雨绮告诉万茜,她遇见的第一个人是位老婆婆,把她捡回来以后当女儿宠,还教她读书,很温柔。她喜欢叫她小雨,有可能是她女儿的名字,所以她就叫她阿婆。但是她没见过那个叫小雨的女儿回家,那个婆婆后来重病住院去世了,张雨绮就被赶出了那栋老旧居民楼,听说是女儿要把母亲的房子卖了。
“第二个遇见的就是你,我当时顺着马路一直往前走,看见你下午出来给盆栽浇水,我觉得你这个人一定很善良,会同意救助一下我,晚上我就去找你了。”张雨绮说着,歪头朝万茜笑得傻乎乎的,和第一次见面那次一样。
“你看,我遇见的人都没有骗我,还是好人多的嘛。”张雨绮盘弄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眼睛和湖面同样水光潋滟。
万茜也抓一抓自己的被打湿的短发,抬头看看月亮:“是你运气太好,才没碰见坏人。”她又转过去看看张雨绮的脸,再看看她的腿,“你这样的姑娘很容易被骗走爱情。”
“爱情?”张雨绮喃喃道,又沉吟片刻,倏忽凑过去亲了一下万茜的嘴角,“是这样吗?”
万茜又傻了,脸上火烧似的,脖子红了一片,蒸得水汽要干了,说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哪儿学的这个——”
“酒吧里的人说完‘我爱你’以后经常这么干。这就是爱情吗?”张雨绮总是爱打破砂锅问到底。
万茜回答不了这种哲学的问题,她只能说出一句干瘪瘪的不是。
“小王说爱情就是喜欢一个人,对她好。”张雨绮自然不懂万茜在纠结什么,但这不妨碍她想说什么说什么,“我觉得你对我很好,我也喜欢你,那应该也算是爱情了吧。”
小王是酒吧里的酒保,万茜在心里给他扣掉了一个星期的工资,暗骂这灌输的都是什么歪理邪说。
可她像中了蛊一般,带着一种哄骗无知幼童的良心谴责,一边说:“算。”
她压低声线,向张雨绮那里挪了一挪,给她用手把因为湖水而粘在脖子上的黑发梳到脑后,摸了摸她的脑袋。
“所以我们可以接吻了。”-----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