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吉拉在路口就停下了，她眼镜上的地图显示这里面是一条死路。
现在这只折了翅膀的法老之鹰已经没有办法身手灵活地翻墙越户了，她不用担心对方逃跑，不用担心她消失，她摘下眼镜慢慢走进去，尽量让自己不惊动到里面的人。
PTSD，对于上战场的人来说，算是一种常见病症。常见到尽管依旧很难缠，却因为太过熟悉，而令医生稍稍有些安心。
至少不是别的什么。
况且，这样说来的话，失忆的原因也许也找到了。
但是为什么呢？法芮尔距离菜鸟已经有非常非常遥远的距离了。她出身军旅世家，父母都是军官。她上过无数次战场，曾是最优秀的战士。她在退役之后依然作为海力士公司的安保官和守望先锋的特工活跃在战场上。
安吉拉不敢说她热爱战斗，但安吉拉知道她热爱她的职业，这只埃及来的战鹰从不退缩，从不畏惧，最不缺的就是勇气。
那到底是什么，能让她这样一位久经沙场的战士突然患上PTSD？
她疑惑，一秒之后又觉得她的疑惑简直残忍到令人齿冷。
为什么？你说是为什么呢，安吉拉·齐格勒？
是谁让她受伤？是谁害她失踪？是谁让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是谁呢？
法芮尔知道那个执着的新邻居没有放弃，她就停留在路口，也许小心翼翼地窥探着自己是否安好。她也许仍为自己担忧，也许根本不曾介怀刚才的失礼，也许……
她也许真的就是从天而降的天使，可自己……却根本不敢奢望被她拯救。
本就染满了油污的工作服坐在背阴小巷的地上，靠在积累着陈年污垢的墙上也丝毫不会觉得惋惜。坏掉的机械腿无法弯曲，伸直了以后就抵住了另一边的墙角。
她像个无路可逃的猎物，独自在笼子里扑腾了半天，然而认清现实之后还是要乖乖地走出去——她总不能待在这儿过夜吧？
说真的，她觉得外面那位天使也不会放任她一直坐在这里思考人生的。
曾经有很多次，法芮尔都觉得自己已经放弃尊严这种东西了。比如流落街头被人像驱赶流浪狗一样赶走的时候，比如被诬陷偷窃却百口莫辩的时候，比如试图进商店买东西却被以为是乞丐拦住不准进的时候。
她不生气，不尴尬，不觉得丢脸。就像是身体里管理这部分情绪的那块儿已经坏掉了，所有的生机都早已经被消耗殆尽，她光是要活着，就已经耗费了所有的力气。
无论是什么样的情况，她都能心平气和地解释，不做任何抱怨地接受事实，可是当她试图从地上爬起来而接连三次失败的时候。
久违的面红耳赤再次袭击了她。
哦，不，说是久违未免有些不够客观，事实是……自从遇到这位天使小姐，她已经接二连三的脸红过好几次了。
就好像那些她所欠缺的，都能从那个纤弱的身影中得到补足，好像那些已经死去的，能够由那温柔的目光中死而复生。
她既尴尬又局促，想要躲在这角落里最好永远都不要出去，又害怕那躲在路口的守候者等的太久。她既希望对方赶紧离开，最好永不相见，又希望对方再等一等，再耐心多等一等。
纠结来挣扎去，终究还是一步一步地挪到了路口，不出任何意外的，那人就站在拐角处，一脸平静就好像她知道自己会出来，知道自己会来找她一样。
法芮尔现在就想掉头钻回那个角落里。
但是就在她刚刚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天使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纤细的手指每一根都紧紧地拽住了她，那只手看上去明明白皙细嫩，却惊人地将她死死抓住。
“别跑。”安吉拉靠近了她，天使身上的光芒仿佛能将她灼伤。
比她矮了一头的女人仰着头靠过来，近在咫尺地跟她说：“别想跑，法芮尔小姐，我还等你和我一起去买菜呢。”
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她们重新走在了去商店的路上。这一回安吉拉走在了外侧，一只手仍怕她逃走似地紧紧抓着她左手的袖子。
因为刚才的一番耽搁，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法芮尔饿惯了肚子，也不觉得饿，但她猜想自己肯定将预定的晚餐时间往后延迟了至少一两个小时，为此她感到很歉疚。
和刚才的事情一起，歉意让她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她仔细斟酌着尝试开口，逼迫自己去发出声音，然而光是这样的努力，都能让她痛苦得发抖。
天使的手倏尔从袖子上滑下来，比自己小了至少两号的手指搭在她的手背上，继而又灵活地钻进了她的手心里。法芮尔侧头去看，就撞上她浑若无事般宽容的目光，好像法芮尔刚刚只是打翻了一个冰淇凌而已。
她什么都没说，但只是一个眼神都让法芮尔觉得自己受到了安抚。刚才有那么一刻，她仿佛觉得自己被拥抱了一样：“……对不起……”她终于说出来了。
那牵小朋友似的牵着她的女人轻轻地笑起来：“你不用对我道歉，法芮尔。”
你永远不必对我道歉。
该道歉的人是我，你不知道我曾对你做过什么。
医生珍而重之地小心感受着掌中带着粗糙触感的手掌——这是她的惩罚。
你的一切痛苦，都是我的惩罚，是我的罪证，是我如何伤害你的白描。
对不起，法芮尔。
当天的晚餐终究受到影响，回去的路上安吉拉在街上买了两个热狗给两人填了填肚子，回去之后只是匆匆地做了意面和沙拉。但是当然的，不管是热狗还是食材，都是由安吉拉付钱购买的，法芮尔晚上回自己那边之前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悄悄塞在了安吉拉家门口的鞋垫下面。
那里面包括她明天的早晚餐，还有明天的房租。
但是没关系，法芮尔回到自己屋子里，坐在脏兮兮冰冷的地上想，她不再需要了。
她收拾了自己仅有的一点行李，用一个普通的学生背包就装了起来，第二天出门去上班的时候打了一路的腹稿，准备跟安德森解释她要辞职以及不再续租的事情。她晚上不会回去了，所以她不用付今天的房租。
就是这样，一贯的逃避而已，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像丧家之犬一样迁徙。
可当她到了工地以后，没等她去找安德森，安德森先找上了她：“嘿，法芮尔，不错啊，你去哪儿弄了钱？”
“什么？”她茫然地问。
“这回一次交了一星期的房租，长足的进步。”安德森嘲笑地拍她肩膀：“不错，不错，开工干活儿吧！”
房……房租？她连忙拉住安德森要再问问，但工头一大早有的是事情要忙，没空搭理她：“昨晚打给我的，不是你吗？好了，别傻站着了，开工了！开工了！都打起精神来！”
法芮尔被他赶到一边，身边的工友行来去往，没有人多看她一眼。
她忽然想起什么扭头跑向工地外面，一出门差点和那个站在门外往里张望的人撞在一起！
“啊……”法芮尔险险停住脚，但那人还是一个猝不及防地撞在了她的胸口上。金发女人泪眼汪汪地抬起头，捂着自己撞痛了的鼻子，哼哼了几声。
你的胸变小了。
不过法芮尔没听懂，她慌慌张张地往后退了一大步：“对，对不起！你怎么……”
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来了？你怎么……
她灵光一闪：“钱……房租……是你给安德森的吗？”
鼻尖红红的金发天使不答，带着无辜受伤地怨忿递过去一个铺着碎花衬布的漂亮小编织篮，见法芮尔不接又不客气地塞进她的怀里：“拿着。谁叫你无缘无故给我钱，我猜你的意思大概是饭钱吧，所以这是你的早餐和午饭。”
她返身往回走，还抱怨地扭头用带着鼻音的声音道：“昨天晚上买的肉都没吃成，我可吃不完那么多，晚上记得早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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