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不重要吧……”她咬着舌头暗自懊悔自己一时心大说漏了嘴。萨曼莎是南方叛逃哨兵这件事是艾琳悄悄告诉她的，按理说她不该知道。
可是面前这人明明是个哨兵，却一点也没有锋芒，她太温和了，因此时常让人觉得很容易亲近，根本提不起警惕心来。
好在萨曼莎没有追究，很配合地说：“好，不重要。那么，你接着说……对于普通的向导来说，对单一的普通人对象进行精神控制也是很困难的事，你说的那个人，他同时控制了十四个哨兵？你听说过这样厉害的人吗？”
乔伊斯想了想，“确实这种人应该不多，但是我知道的能做到这个程度的人也还是有一些的。所罗门阁下那种存在就不用说了，现任的首席向导法妮丝阁下；‘波多瓦的蓝色鸢尾’李·哈特；天狼星塔的富勒；还有安妮·威尔斯，虽然她可能是无尽之塔最出名的公共向导和治疗师，但是我毫不怀疑她也做得到。”
“你知道的真多。”哨兵坦率地赞扬道：“也许比大部分哨兵和向导知道的还要多？”
乔伊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鬓角边不听话的黑色短发往耳后捋过去，“啊……这个，毕竟，你也知道，我父母是哨兵和向导，我从小……”她微妙地停顿了一下，自嘲地笑笑，“我从小就生活在这个世界里。”
“我曾经以为我会是这个世界中的一员。”
她咬了咬唇，又飞快放开，“不过，现在也很不错，没什么可抱怨的。你对北方的向导感兴趣？”
萨曼莎沉吟了一下，“我想我应该感兴趣，‘所有哨兵都对向导感兴趣’。”
“你可太不像一般的哨兵了。不过你可以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我认识不少向导……噢，不过很多都是我妈妈的同事，也许年纪可以做你妈妈了。”
她说完自己就先笑了出来，结果萨曼莎倒是很认真地考虑了一下，“我并不介意年纪比较大的……嗯，不过，我想我现在可能对某种特定的类型比较感兴趣。”
乔伊斯很感兴趣：“说来听听？”
“有没有……那种，很有天赋，又年轻，大概二十多岁，金发蓝眼的女性向导？”
乔伊斯表情古怪地盯着她，她也失笑，“嗯……我说的不是艾琳。”
“为什么？”技术专家戳了她一下，“为什么不是艾琳？她听上去难道不是完美符合你的要求吗？还是说，你也觉得她脾气太坏，想要一个温柔一点的？”
“她脾气很坏吗？”萨曼莎反问，“其实，我倒不觉得她脾气很坏。”
“只是掌控欲太强？”
哨兵笑道：“向导就是这样的，不是吗？”
乔伊斯带着笑意垂眸，意有所指道：“通常而言，人们不会喜欢太强势的向导。你知道，在世人眼里向导就应该是温柔的，像是天使一样接纳哨兵的一切。不管他是不是偷偷酗酒，会不会发脾气砸东西，向导都应该抚慰他，使他平静下来，使他舒心安宁，这就是向导的责任。”
她抬眸可爱地皱了皱鼻子，“所以我能肯定大部分哨兵都不会喜欢艾琳的，尽管她看上去……她真的长得像个天使一样不是吗？但，我能够理解。没错，她脾气很坏，可我又不是哨兵，我挺喜欢这姑娘的。只是但愿她能懂得收敛锋芒，否则她注定会吃很多苦头的。”
楼上忽然传来“咚！”的一声巨响，两人一起抬头望向天花板。
乔伊斯再次叹气，“我觉得她现在就在吃苦头。”
——
杰森将床头的水杯掷在了对面的墙上，幸而杯子是金属的，不仅没有被摔坏，反倒弹回来重重砸在了地板上。
木地板被水杯磕出了一个小坑，艾琳看着那个木屑横飞的伤痕，也渐渐冷下脸来。
“对不起。”她不知道第几次这样说：“杰森，我诚心诚意地向你道歉。我知道我自己有时候很不顾虑别人的感受，我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我令你受伤，我当时脑子发热不顾后果，都是我的错，我愿意对你做出补偿。”
“‘不顾别人的感受’？”男人气得面孔扭曲，笑了出来：“你是不顾别人感受吗？大小姐你是根本不顾别人的性命！”
他表面上看起来伤得并不重，只有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因为肢体痉挛而挫伤了手脚关节，这对哨兵来说是一两天就能恢复的小伤，根本不会影响行动。但即便艾琳一路上尽全力为他治疗了，他也不过是勉强恢复了神智思维，那种被人控制的恐惧感仍旧萦绕着他，令他脸色发白，甚至面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向导时克制不住地想逃跑。
恐惧更让他愤怒，“我从没有想过我服役以来受过的最严重的精神伤害是来自我自己这边的向导！我是为什么拼了命地赶回到你身边去？我尽全力地保护你了，我全心地信任你，结果你呢？对你来说我就只是个工具吧？‘海蕾要跑了’？所以就可以把我当成提线木偶吗？因为我不听话了，你就可以代替我控制我的身体了吗？”
艾琳贴墙站着，只会重复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只是为了追个海蕾你就可以做出这种事，你到底把哨兵当成什么？”
他愤怒，愤怒于这个向导的所作所为，更愤怒于，在做出了这样的事之后，她竟然还可以那么平静地站在那里，一板一眼，有条有理地道歉。好像她不过做了件多么微不足道的错事，而自己却在歇斯底里，无理取闹。
她靠墙站着，即使一个哨兵对她大吼大叫也丝毫不能让她感受到威胁，就好像她有充分的自信这个高大健壮的男人不论多么愤怒乃至于失去理智都不能伤害她一根头发——她当然有，她多么强大啊！她可以那么轻松地入侵他的脑子，控制他，当然也能理所当然地这么傲慢！
“我错了。”男人咬牙切齿道：“我说你和其他向导一样恶劣，这不公平，你比他们糟糕多了。你是我所知道的，最糟糕的向导，你根本没有资格当一个向导。”
那一刻，墙边的女人忽然抬眼看回来，好像顷刻间剥落了一张甜美乖巧的面具。她眉峰上挑，下巴抬起来，居高临下地质问：“我没有资格当向导？那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配当向导？对你来说向导又是什么？小白片的永久性替代品？免费的情绪保姆？提升生活品质的工具？还是应该被你们人手一个的私有品？”
她从唇边绽开冷笑，苍蓝的眼仿佛凝出寒冰：“杰森，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我看过的哨兵的脑子比你见过的都多。”
“想给自己‘搞’一个向导，你是这么说的吧？请问什么情况下一个人应该对另一个人用‘搞’这种字眼？向导就活该当你们的情绪垃圾桶是不是？我看不起你？没错，我就是看不起你，不，我是看不起哨兵。”
她狠狠地蔑视着他，“一群废物。谁想要抚慰你们这群脆弱的东西。嘴上说着‘没有向导不行’，好像向导多了不起，多受追捧似的，但结果呢？高级议会里有几个是向导？遍布整个大陆的塔里有几座是专门为向导设置的？全世界都在为你们服务，还嫌不够。”
“还有。”她深吸了一口气，迫使自己的语气更加平静，“你不该那样说的。诚然我是个很糟糕的人，我总是在做些糟糕的事情。我伤害你，还有别人，你原不原谅我都无所谓，但是……不准那么说他们。”
“这世上大部分的向导，都是些圣母一样的家伙。他们不计代价，不计得失，自我牺牲式的工作，为你们排忧解难，为你们缓解痛苦，为你们的悲惨而折磨自己。所以……”她闭了闭眼，“给我记住，糟糕的只有我一个。”
她转身出门，将门重重地摔在了身后。
她可以条理清楚地唇枪舌战，但这并不代表她真的能那么冷静。怒火姗姗来迟地涌上心头，她站在门外，用力闭紧眼睛深呼吸，不断地提醒自己：冷静，艾琳，你又不是哨兵。
你又不是，他妈的，该死的，愚蠢的，没用的哨兵！
冷静。
谁要在乎他们。
等她终于吐出一口气，睁开眼的时候，却蓦然发现面前站着一个端着托盘，满脸无辜的哨兵。
那哨兵站在光线昏暗的走廊里，像个影子一般没有存在感。
只有一双眼睛，猫一样在黑暗中静静地注视着她。
真该死。她低下头越过萨曼莎，匆匆下楼。走到一半，想起乔伊斯还在楼下，她此刻不想面对任何人，于是又转身上去，另外找了个房间将自己关进去。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自暴自弃，自怨自艾，觉得这次出师未捷，不仅原先的目标没能达到，也许在完成任务之后就要被告上法庭了。
……算了，又不是第一次被告了。
她将自己埋进枕头和被子之间，麻木地梳理自己的情绪。
过了很久，忽然有人敲门，一个声音在门外问：“艾琳，我可以进来吗？”
那个声音……总是一副毫无波动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个哨兵。
她抱怨地想，可是总不好为了一时气愤把目标拒之门外。
冷静，艾琳。她深呼吸，过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回答：“进来吧。”
li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