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磊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凌晨十二点。
近些年因为禁放条例，上海已经不大听得见辞旧迎新的爆竹声了。四下静悄悄的，农历的旧岁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黑压压的夜色吞噬，只有电视里当当作响的报时喜气洋洋地提醒着新年的到来。满屏的红色像是一团火撞进他眼底，烧得他整个人都忍不住燥热了几分。
电视里播的不是春晚还是什么？虽然现在是off time，但一回家就顶头撞上荧幕里的自己总归自在不到哪里去。吴磊眯着眼还是忍不住跟着打量一番自己的表现，但他毕竟不是纳西索斯，体会不到观赏自己的古希腊高级趣味。他蹑手蹑脚换了鞋，把背包在玄关卸下就打算溜进厨房给独自在家的恋人一个惊喜。
他这一连串毛手毛脚的大动静哪瞒得过年长十一岁的男人，还没等他提着脚走出两步，那人温柔的声音就混着沸腾的水汽从厨房飘出来，湿润得如同吸饱了翻腾的汤汁。
「是磊磊回来了吧？」
「熙哥也太敏锐了，我还想给你个惊喜，搞得我好没成就感的。」
一时兴起的把戏还没实施就惨遭戳穿，吴磊只好瘪着嘴老老实实地钻进厨房，果然看到汤锅前站着的男人。他专注地守着咕嘟翻滚的一锅沸水，就连一个眼神都来不及分给夜归的恋人。白色毛衣把他裸露出的一小截长颈衬得尤其白皙，毛绒绒的质地在灯光下更像给他加了一层油画滤镜，让罗云熙整个人焕发着类似于十九世纪印象派的朦胧光感。
朝圣是人类的本能之一，吴磊把那尺细腰收进臂弯的时候自觉和几个世纪以前的文艺复兴艺术家产生了灵魂共鸣，但目前的问题显然是，他怀里的男人并没有及时跟他对接频率。——罗云熙猛地被莽撞的小恋人从背后袭击，力道大得差点要把手里要下的饺子掀飞出去。好在他十指灵巧，手腕一翻就把一盘饺子统统倒进锅里，避免了一场飞来横祸。
有惊无险。看着胖嘟嘟的饺子安稳地沉下水，罗云熙扭过头就想开罪不合时宜黏过来的小子。风尘仆仆赶回家的小孩身上还凝着外头冰凉的温度，一头扎进厨房里来又被热气铺了满身，推开的时候连指尖都沾着熏出的潮意。
终究是夜里头才回来的。他顿时又不忍心起来，只好半推半就地把吴磊歪过来的头拨开几寸，驱离头发挠过颈窝的一点酥麻痒意，却被无赖的小崽子握住手腕，还附赠了一个轻飘飘的吻。嘴唇微凉的触感沿着皮肤一路攀升向头顶，蒸得谅是罗云熙也禁不住脸热。
都是从哪里学的这些乱七八糟的，可他倒也没出息，偏偏就吃这一套。沸腾的清水催出面皮饱熟的小麦香气，泡得惬意的饺子从水底潜上来就被罗云熙冷酷无情地用汤勺打散。赖在他身后的吴磊即使自己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也不妨碍他饶有兴趣地欣赏这一套熟练的动作，甚至还盯着罗云熙面无表情的样子偷偷笑出了声。
——饺子们努力拥抱在一起却屡屡被铁面无私的汤勺搅散，难怪都被他吓得团在一起瑟瑟发抖了。
罗云熙当然猜不中小孩儿脑袋里整天都冒了什么些奇怪的想法，不过他也不打算纵容他饭来张口的米虫习惯，手指拎起装着盐的调味罐就拍拍身后初具担当的肩膀，随口给他打发了个小活计：「去，接一小碗清水来。」
「好嘞！」小了快一轮的年下恋人某些时刻总给他一种宠物犬的错觉，特别是听了话就精神奕奕照办的样子，乖巧又忠实，像是整颗心都要被暖洋洋的茸毛填满。
「熙哥刚刚是在看我吗？是吧是吧？」取了水递给他的小狗更黏人了，简直是四肢百骸都叫嚣着要贴上来跟他形影不离，摩肩接踵也不过如此。他双臂箍紧罗云熙的腰，几乎手脚并用地缠在他身上，不用看都知道那双眼睛一定是亮晶晶闪着光，「你觉得我表现得怎么样呀？」
「……还可以吧。」
这怪不得罗云熙。煮一锅完美无瑕的饺子本就容不下三心二意，可年少气盛的小孩儿听了这敷衍嫌疑基本上是百分之百的答复没理由不闹脾气，转眼就耷拉下眼角嘴巴撅得有三尺高，委屈得连前段时间被寄养了三个月的奥利奥都要甘拜下风。
「熙哥，熙哥——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已经成年甚至都到法定领证年纪的小青年撒起娇来异常软糯，黏黏糊糊地恨不能在罗云熙后颈蹭出火星。罗云熙被他烦得无法，只好盖起锅盖侧头看他，空下的手安抚地揉揉他沾着露气的脑袋。
「那，新年快乐？」
「……只有这一句吗？」谁成想讨来一句祝福的小狗非但没停止乱动，反而抗议得更彻底了。他拖着鼻音拉长腔调，混杂了川渝味跟吴语的音调有点四不像的滑稽，但罗云熙听懂了他呼之欲出的言下之意，不禁失笑。
他调小了火力，抬手捏了捏架在肩上的脸蛋，扬起的嘴角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
「哎呀，我差点忘了。那就祝我们磊磊脱单顺利呀？」
「熙哥！」
不好，逗得过火，小狗生气了。罗云熙抿了抿唇飞快藏起促狭的笑意，捞起一只煮得剔透的饺子就送到他嘴边权当赔罪。
要不然怎么说是小狗，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虽然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眼神，嘴巴倒是一顶一的诚实，罗云熙夹着筷子另手托着汁水，还没等帮着吹凉就已经被他分两口咽下了肚。饺子馅里封着的汤汁烫得吴磊伸出舌头哈着气，狼狈得额前都冒了汗，一举击溃了罗云熙所剩无几的忍耐力。
「小可怜，真这么饿呀？」
年长的家伙笑得眉眼弯弯，唇角溜出的笑声格外开怀，自知被嘲笑的吴磊吐着舌尖恼怒地涨红了脸，桃花眼明晃晃地掠过两缕凶恶的光芒。
养犬为患，罗云熙很快就尝到肆无忌惮戏弄小狗的苦果——他的腰被牢牢桎梏在那人手里，手长腿长的小崽子伸臂揽过他的肩捏紧手腕，把来不及收回的手钳制在眼前。缺席了一个礼拜的烈日在吴磊眼瞳里隐现端倪，亮得罗云熙有些没出息的心惊。小狗沉下去的侧脸刻出近乎偏执的轮廓，缓缓俯下头的神情几乎让罗云熙以为他要一口咬开自己的脉搏。
预警失败，潮热的触感突袭了他的手心。罗云熙这才注意到掌心纷乱的纹路上藏了两颗滴下的汤汁，可小崽子炙热的舌尖不仅没能扫干净这抹鲜香，反倒推得一寸烟火气染上整个手掌。哺乳动物口腔的温度烫得惊人，被濡湿的部分都像燃了火焰一样发着烧，罗云熙痒得企图抽回手，却被他拉着不依不饶地在指尖亲了一口。
「是啊，我可是冒着风雪回家的清障工人，熙哥要好好喂饱我才行。」
这一番话将他的狼子野心暴露无遗，罗云熙惊觉自己已重蹈起拉奥孔的覆辙，不知不觉间就陷入囹圄无法动弹。挣扎的动作全被身高腿长的小子一一化解，游刃有余得甚至有那么点蓄谋已久的味道，罗云熙奋力朝后瞪了一眼，自以为威慑的目光被曲解成喜欢，就连称呼都顺带着被以下犯上个干净。
「熙熙宝贝，你乖一点嘛。」
白白胖胖的饺子在水里上下沉浮，被滚烫的水花耍得团团转。罗云熙莫名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感，他索性关了火把高温的锅推远，动了真格掰开腰胯上卡着的臂膀，一腔不满像锅里横冲直撞的热气，可小狗一个湿漉漉的眼神就足以浇得通通偃旗息鼓。
「说什么呢！没大没小。」但凡色厉内荏一词可以找罗云熙当代言人，大概这个成语也不会落得今天这个地步。吴磊无辜地睁着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眼尾飞出的桃花都能开出一片私人园林，神色纯良得罗云熙几乎要以为落在腰上见缝插针的手是他一厢情愿的幻觉。
这下小狗的接收器终于没再故障，但逻辑回路很明显又旁支斜错地歪去了别的方向。
「熙熙宝贝是不是太长了？熙熙？宝贝？」
罗云熙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不要跟乳臭未干的小毛孩置气，免得丢脸还伤身。揭开锅盛起一盘水灵灵的饺子，他抓起小狗蠢蠢欲动的爪子强行完成交接，随后就无情地拔腿回了客厅。
「既然饿了就乖乖吃饺子，这么多足够填饱你了。」
他仓皇的背影在吴磊看上去更像是落荒而逃，暖洋洋的香气窜进饿着肚子的小狗鼻腔，倒是实打实地诱起了罪恶的食欲。厨房门虚掩着，吴磊从缝隙中看到了沙发上正襟危坐的罗云熙，那人轻蹙眉头，一双厉眸似乎要从那一首经典的难忘今宵中针砭时弊。
李谷一奶奶是真的强，那一把清亮的嗓子简直就是违背生物定律第一名。不过眼前这个也不遑多让，三十几岁的男人鼓起脸颊来比他还像十七八岁的少年，他闷笑一声，随即捧着碟子挤到年长者身边，「宝贝，你喜欢李奶奶呀？」
罗云熙默默回击的方式就是转到回看节目单，果然见到原本得意洋洋的小狗表情凝滞了一刻。他端着一盘香喷喷的饺子，跟屏幕里裹得像个大号胡萝卜的自己面面相觑，终于败下阵来安静地吞食起来。
经得起翻来覆去观看的才叫小品，罗云熙撑着头仍旧看得津津有味，倒是让跟清汤饺子搏斗的吴磊越吃越吃味。他横着眼瞪向屏幕里傻憨憨的自己，委屈的泡泡接二连三地炸开来。
真是个傻小子。罗云熙心底偷笑，却没在脸上显山露水。一只饺子适时凑过来，他下意识地吞下，汁水刚迸溅着流进喉咙就听见电视里憨厚的饺子店老板操着口音争辩道。
「这饺子是给我怀孕的媳妇儿包的！」
……
好像有哪里不对。
可惜他没精力再分心去思考这其中诡谲又微妙的联系，吴磊炙热的唇舌迫不及待地压上来，急切得像是闻见了骨头肉香饥肠辘辘的小流浪狗。堪堪迈进二十关头的小孩儿接起吻来生涩得很，全凭着蛮横的力道辗转反侧，扯得罗云熙有些吃痛，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吴磊近在咫尺的眼睫。
小崽子睫毛纤长而浓密，翘得宛如两把小扇。柔光披下来映出一层浅淡的影子，却携着万不可挡的架势倾轧而来。小狗半睁着眼睛收敛起目光的模样狠得像狼，似是一不留神就要被生吞活剥。
舌尖厮磨，水声缠绵，彼此的呼吸交织互换，密不透风地发酵起醺然的网。他的眼底摇曳着满斛星辉，而罗云熙心甘情愿纵身跃下。
「好朋友，我们这算不算接了一整年的吻呀？」
……然后摔个粉身碎骨。
绝对又是在哪里学了什么土味情话，罗云熙对此深信不疑。跟小孩儿谈恋爱就是这样傻得哭笑不得又甜得莫名其妙，但吴磊刻意压低声音好显得成熟的小心思他并不打算戳穿。
他的少年在拼命地想追上他的脚步好跟他相配，多可爱。
不过身为长辈，罗云熙还是想开口语重心长地教育一下年轻人不要日复一日地瞎冲浪，但话还没出口又惨遭封缄。
吴磊的嘴唇偏薄，气势汹汹地吻过来却堵不住他的嘴，有零碎的音节散落在耳畔，混着绵密的喘息裹挟了他所剩无几的理智。
小狗到小狼的变异也许就在一瞬间，他的腕骨被死死扣住，推拒压上来的胸膛的手也被收进那人掌中。小孩儿的控制欲空前爆发，执拗地蹭进他颈窝，借着他锁骨下的皮肉磨牙，咬出细细密密一圈痕迹。
罗云熙见状也生不起气了，只是弯起唇角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吻上那颗生动的小痣。年长者的浪漫比不上年轻人灿若星辰，只是从容的、温柔的，甚至缄默的碰触，剥离了Leo的热情似火，就像他的名字。
云蒸霞蔚，熙和景明。
「不算。」他笑眯眯地打碎小男友自欺欺人的妄想，油盐不进的模样表面上十足的不解风情。
他盈盈如月的眼眸被极薄的眼睑遮去大半，恍惚看去竟像是主动掩了盖头的仙子。流辉低低落于吴磊泛着水光的两片唇，微凉软嫩如春夜里孤芳自赏的新昙。
「不过磊磊想的话，我们可以在新的一年里实现这个愿望。」
「诶，你不是还想脱单吗？小孩子不可以太贪心，只能选一个哦。」
「我已经成年了，不是小孩子了。」
「——我全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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